董方杰 周海燕
〔摘要〕 本文以自下而上的視角,在國家敘事與個人口述之間,通過建構三線建設發展階段中的“工地社會”“類軍營社會”與“單位社會”三個理想類型分析現代性嵌入過程中新中國工業發展的微觀形態,對普通親歷者另類的現代性體驗(中國體驗)做出深描。相較于西方現代性深深根植于個體化內核而言,三線建設時期中國西南地區的現代性發展帶有鮮明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與集體主義色彩。而另類的現代性體驗(中國體驗)作為一種集體表征,為親歷者認識當時局勢、理解國家政策、產生情感共鳴、形塑身份認同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心理模板與認知框架,并直接促成“三線人”共同體的形成。
〔關鍵詞〕 三線建設;現代性嵌入;中國體驗;口述史
〔中圖分類號〕C9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1)05-0009-08
〔作者簡介〕董方杰,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
周海燕,南京大學當代中國研究院、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210023。
一、引言:三線建設與日常體驗
20世紀60年代,由于受到日趨緊張的國際局勢影響,出于國家戰備需要,中國于1964年開始了對全國工業分布的戰略性調整,其核心是調遷沿海及大城市的大中型工礦、軍工企業、科研單位及大專院校在“三線”大后方建設和發展以軍工為核心的重工業基地,以應對潛在的戰爭威脅,也使西部地區第一次在國家工業與經濟計劃中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①這場持續近17年的經濟建設與移民遷徙運動深刻改變了中國的國防、科技、工業生產及城市布局②,也改變了近千萬人一生的命運。
時至今日,雖然三線建設已逐漸沉留于歷史,但在當代中國研究領域,相關研究無論在研究內容還是研究范式上不斷推陳出新。從研究內容上看,三線研究大致可以從宏觀、中觀與微觀三個層面進行概括,宏觀研究涉足三線建設的原因、背景、決策、實施過程、后續影響及后世評價,側重于宏觀經濟史與政治史;中觀研究涉足三線建設在具體區域的實施情況,側重于區域經濟史與當地城市化;微觀研究涉足某個特定企業或特定人群,側重于日常生活、集體記憶、身份認同、行動策略、政治動員等。而從研究范式上看,三線研究正在經歷從宏大的政治經濟敘事到日常的社會生活體驗,從自上而下的精英視角到自下而上的底層視角,從傳統史學范式到多學科交叉融合,從史實的羅列與考證到理解、行動、情感與記憶的機制機理分析,尤其是近年來逐漸興起的口述史方法在當代中國研究領域中的應用,為三線研究注入了一股更為鮮活的力量,加快了視域下移的速度,而諸多社會學學者的進入則拓寬了研究議題與理論道路。
雖然三線研究正處于范式轉換的過程中,但涉及三線建設與現代性等相關議題時,現有研究基本采取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視角,顯然從傳統觀點看這是一個極為宏觀的話題,但是當我們以口述史的路徑自下而上再審視時,可以看到被忽略的個體體驗與日常生活在三線建設近20年浩蕩歷史中的樣貌與變化,而這涉及三個非常重要的理論脈絡。
第一個是現代性的雙重面向。關于現代性(Modernity)的理解往往呈現出兩條鮮明的路徑,一種從器物性的角度理解,具體包括物質、制度、組織等,如“一個現代國家的鮮明特色就被視為大眾教育、城市化、工業化、科層制化以及快速的通訊和交通等”③,另一種傾向于將現代性理解為一種心境與觀念,是一種區別于傳統的精神特質,正如羅伯特·貝拉所說,現代不應該只被看作是“一種政治或經濟體系的形式,而是一種精神現象或一種心態(mentality)”。④具體到我們的研究問題中,如果說傳統觀點對于現代性的器物性理解是一種傳統的自上而下視角,它探討的是三線建設在促進三線地區工業化、城市化以及現代化方面的作用,那么作為心境與觀念的現代性則顯然是一種自下而上的視角,換句話說,當三線建設進程中的親歷者,無論他們是調遷進入三線地區還是從三線地區通過各類途徑參與建設,面對工廠、學校、城市、各類傳播媒介這些制造現代性的“容器”在三線地區的嵌入過程中,親歷者的現代性體驗是怎樣的?
第二個是嵌入理論。作為經濟社會學最為重要的視角之一,嵌入理論自波蘭尼和格蘭諾維特等人提出發展以來,一般用于討論社會主體與經濟主體的互動問題,但隨著“嵌入”概念外延的不斷擴大與泛化,逐漸“泛指一種力量、體系或結構植入另一種力量、體系或結構之中”⑤,尤其在國家與社會理論范式由“國家中心主義”路徑日漸轉向“國家-社會互構”過程中,“嵌入”理論為我們更好地理解國家與社會、中央與地方、權力與受眾的復雜互動關系提供了一個較為適合的分析性工具。具體到研究問題中,三線建設源自國家的戰備需要,是一種戰備時代國家主導的現代性嵌入,這種現代性嵌入以外生的工業化力量為主體,以國家的政治動員為手段,根本目標是“準備打仗,準備打大仗”,因此,作為附著這種現代性嵌入特征的三線工廠與三線親歷者來說,他們與三線地區的關系必然是復雜的。一方面,在“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政治要求下,1960年代中國最具現代性的年輕人、工業設備、生產及組織制度,還有附著其中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大規模涌入當時還是“一窮二白”的三線地區,會帶動所在地區的經濟發展,改善生活水平,符合當地原生社會對于現代性生活的向往與需求;但另一方面,外生的現代性力量在嵌入過程中與原生社會系統之間又會存在摩擦。微觀視角下,三線建設的現代性嵌入以一個更為形象的說法,即諸多三線廠既是現代性的燈塔,也是現代性的孤島,在具體層面上,體現為工地社會的生產嵌入、類軍營社會的組織嵌入、單位社會的生活嵌入。
第三個是關于中國體驗的時代拓展。中國體驗⑥的提出源自改革開放后急速的社會變遷下中國民眾微觀價值觀與社會心態的提煉,它是對“中國經驗”自下而上的感性理解與內生體驗,本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為中國體驗可以作為一個概括中國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理想類型,對于理解國家主導的現代性嵌入中工業化的迅速擴張、政治動員時的集體記憶、生命體驗與社會心態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同時,這種獨特的現代性體驗也可以稱之為“另類的現代性體驗”,它深深根植于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實踐之中,并存在著鮮明的階段性特征,這種“另類的現代性體驗”是對“西方中心論”的有力反擊。
因此,本文想要于三線研究的范式轉型過程中,以貴州地區為例,綜合運用南京大學當代中國研究院“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之“三線建設”企業的訪談資料,在國家敘事與個人口述之間,填補歷史的鮮活空白,通過建構三線建設發展階段中的“工地社會”“類軍營社會”與“單位社會”三個理想類型來分析現代性嵌入過程中新中國工業發展的微觀形態,對普通親歷者另類的現代性體驗(中國體驗)做出獨特的深描。
二、“讓毛主席睡好覺”——工地社會的生產嵌入
“工地社會”的概念源自《工地社會:引洮上山水利工程的革命、集體主義與現代化》一書,主要用于概括“共和國成立以后,大型工程在建設過程中,由于國家權力在工地上擴張、滲透與運作而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臨時性的社會狀態”⑦,它是“一種人與制度的結合體,也是國家中的社會,更是一個總體性社會中推進工業化進程與國家政權建設的非常規路徑”。⑧1949-1978年間,依據中央戰略或地方資源對某地進行“工地化”⑨的過程中,誕生了一批新興的城市,如三線建設過程中的攀枝花、六盤水、十堰、金昌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本文將“工地社會”的概念引入,目的在于將其作為三線建設初始階段生產與生活的微觀濃縮與理想類型,重點突出各三線廠在進入之初的生產嵌入特征。
具體來說,當三線建設正式開始實施,大量的施工現場在短時間內形成了一個個以國家為主導的新型生產場域——工地社會,它是一種現代性的外生力量。出于備戰的國家戰略與保密的要求,有很大一部分涉及尖端技術或國防軍工的三線企業按照“靠山、進洞、分散”的規劃要求,進入“深山老林”之中,在當時新中國工業布局極端不平衡的狀況下,大量三線廠投產前的基本建設很少能夠依靠當地的人員與設備,與“引洮上山”中大型工程“全民動員”的工地社會相比,三線建設的工地社會充分展現了嵌入性的特征。
一方面,絕大部分三線建設者均是來自于沿海及各類大中型城市的大型工礦企業。在“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政治動員下,新中國最優秀的技術人員、最熟練的產業工人以及最先進的生產設備參與到支援三線建設的過程中,許多企業甚至在三線地區調遷“復制”了一個原廠。在我們的訪談中,當年的參與者回憶道:“105廠提出了一個口號叫‘主力精華轉移,支援三線建設。‘主力精華轉移,就是把我們的核心技術、精干人員、精良設備都轉移到‘三線……從天津全套地、成建制地搬遷過來,包括人員設備、資料、技術以至于家具,全套供應。”(SX1口述,2019)“我們來三線都是配套的,搞財務的、搞管理的、搞技術的、搞基建的、搞設計等方面的人都有,是一套班子,來了就能開展工作,當時大家都覺得很驕傲很高興嘞。”(SX63口述,2019)
如果說“一五計劃”中蘇聯直接援助的156個項目,開創了一個發達的工業國援助一個落后的農業國建立完整工業化體系的先例,是現代性拷貝的跨國嘗試,那么三線計劃則是民族國家內部的現代性拷貝實踐,不僅帶來了外生的現代性物質力量,并且伴隨著工地社會的推進,也帶來了外生的現代性生產制度。
另一方面,從工地社會的建設速度來看,則體現出了一種加速工業化的特征。這種加速工業化一是由于周邊安全局勢的客觀要求,更為我們所關注的則是加速工業化背后的情感動員、共同體的意義感鍛造與勞動者的自我驅動。“激進的理念和形象要轉化為有目的和有影響的實際行動,不僅需要有利的外部結構條件,還需要在一部分領導者和其追隨者身上實施大量的情感工作……情感模式具有感召普通群眾做出革命行動的力量”⑩, 這種在革命年代對于群眾情感喚起與動員的工作方式延續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各類政治運動與經濟建設中。在我們的訪談中,三線親歷者敘述自己努力工作時最多提起的一句話就是“為了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覺”,這種帶有鮮明底層敘事的樸素情感又在勞模宣講、典型示范、突擊隊宣誓、勞動競賽、成果報喜、憶苦思甜、批評與自我批評等一系列儀式展演與工作場景中得到不斷的喚起、強化與傳承,個體的情感充分釋放,匯入集體的力量之中,轉化為群體認同,由此產生的集體行動造就了工地社會的“歡騰景觀”,以至于歲月流逝后的今日已成為全體三線人的集體記憶和敘述框架。
我感覺三線建設就是一座無形的長城。我們搞三線建設就是在修長城,修一座無形的萬里長城,抵御外侵。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國家經濟基礎還比較薄弱,特別在六七十年代,隨著中蘇關系的進一步惡化,兩國長達7300公里的邊境線,出現了空前的緊張局勢。美國第七艦隊公然進入我臺灣海峽,又挾迫我周邊國家簽訂條約,結成反華聯盟,并在這些地區建立軍事基地,對我國東、南部形成一個半圓形的包圍圈。印度、日本、韓國等國對我國也持敵對態度。70年代越南在打仗,后來中蘇邊境局勢緊張,這些都是很大的壓力。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那個年代,國家領導人把我們民族的歷史的所有的苦難,都納入他的視野。然后要奮發,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帝國主義欺負,被外敵欺負,因此做出三線建設這個重大的決策。(SX118口述,2019)
伴隨著外有強敵環伺,“美帝蘇修亡我之心不死”(SX149口述,2019),“蔣介石要反攻大陸”(SX52口述,2019),內部剛剛經歷三年“自然災害”,內外的危機在“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政治口號形塑下,三線建設與保家衛國聯系在了一起,“個人經驗與國家話語相互關聯,從而實現意義的集體生產”[11],并最終內化為親歷者共同的行動綱領與價值追求,鍛造了“三線人”作為一個身份共同體的意義感,由此實現了自我驅動。
哎,那個時候呀,大家干勁足啊!就是那種上進心吧,好好干,老實干,聽黨的。說備戰備荒為人民,三線建設要抓緊。要真的打仗,要真的打大仗。我本來就是當兵的,又在這種情況下,那就拼命干吶。苦不苦?不苦!比紅軍兩萬五好多了!為啥要干啊?讓毛主席睡好覺。(SX52口述,2019)
如果說布若威的“趕工游戲”在行動層面回答了資本主義生產體制下工人為什么努力工作以實現超額生產,那么上述親歷者的這段話則回答了在戰備時代社會主義中國的勞動者在工地社會中,即使面臨“住的是油毛氈,床下都是爛泥”(SX85口述,2019)的惡劣環境,依舊“拼命干”的緣由,在“當年設計、當年建設、當年建成、當年搬遷”(SX1口述,2019)的政治目標以及“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的情感動員與樸素愿景下,三線建設最終推動了整個實施地區工業的迅速發展,以貴州地區為例,到1980年該省工業產值猛增到45.19億,是1963年6.17倍。[12]
三、“時刻準備打仗”——類軍營社會的組織嵌入
1960年代由于中國在東南西北四個主要戰略方向上相繼遭受較大的國際壓力,1964年4月25日,一份總參謀部的報告報送到了毛澤東等中央常委的案頭,時值國家計委向中央匯報“三五計劃”初步設想前后,該報告指出:“十四個一百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市集中了60%的主要民用機械工業,50%的化學工業和52%的國防工業;全國有十四個一百萬人口以上的城市,有二十個五十萬至一百萬人口的城市,大部分都在沿海地區……戰時如何組織城市防空,疏散城市人口,保障堅持生產,消除空防,特別是核襲擊后果等問題,尚無有效措施……”[13]該報告最后建議:“上述問題,是關系到全軍、全民和直接影響衛國戰爭進程的一些重大問題。建議由國務院組織一個專案小組,根據國家經濟的可能情況,研究采取一些切實可行的積極措施,以防備敵人的突然襲擊”。[14]自此,三線建設正式提上國家的中心日程,以備戰為核心,“從準備大打、早打出發……把國防建設放在第一位”[15],從1964年到1980年,國家投資2052.68多億元人民幣,占同期全國基建總投資的39.01%[16],將這些主要分布于沿海及大城市的工業設施拷貝或搬遷到三線地區,促進了中國腹地能源、交通、鋼鐵、機電工程、軍工等組成的比較全面的國家工業體系的形成。
如果說前文的“工地社會”是三線建設初期生產實踐的微觀濃縮,它體現了社會主義中國在現代化與工業化初期,國家權力是如何彌散在生產實踐的背后,那么“類軍營社會”則是用于概括戰備年代社會主義中國對于社會軍事化的嘗試。正如本章開頭所特意營造的備戰氛圍一樣,它是特殊時期國家權力為了強化對于地方的控制,維護社會穩定,提升動員效率,加快生產,抓緊備戰,由后臺走向前臺的直接顯現,也是革命年代成功經驗的繼承與演化,同樣的,它也是一個總體性社會中“國家政權建設”的非常規路徑,強調的是其組織嵌入的特征。隨著三線建設的推進,類軍營社會不僅嵌入于三線地區的地理環境中,也嵌入在工業生產的每一道工序里,更嵌入在三線人的日常生活與思想觀念上。
首先是嵌入在有形的地理環境中。由于三線建設中保密制度的嚴格執行,三線廠對外普遍采用信箱號碼或數字代碼代替廠名,對內實行各類通行證、保密教育卡以及保密教育的常態化,使得三線廠與周邊涇渭分明,像是嵌入一座座軍營,保持著極為神秘的印象:“單位里的保密制度主要跟我們的工作有關。比如說我們的施工范圍,寫信的時候都不能給家人講。我們也能理解,確實從實際來說‘三線建設是屬于國家的保密工程。另外一點就是除了單位內部的人,跟外面的人也不要說是做什么的。我們在山洞里面施工也不能說,比較怕有特務這些什么的。專門開過相關的會議,讓我們不要帶任何生人進來,帶人來了都趕快要送出去。我們的建筑工作做好以后,011系統的人就會把門全部封掉,我們就不能再進去了”。(SX99口述,2019)
其次是工廠生產中的類軍事化設置。這種類軍事化設置最重要的是將工業生產中的科層制體系與社會主義的群眾路線進行耦合,形成縱向的權力結構與橫向的控制網絡,達到生產和生活高度一致的統合目標,強化動員能力,提升生產效率:“正規車間有第一加工車間,第二加工車間。然后有一個翻砂間,專門翻零件。一個噴漆電鍍車間。還有一個試制車間,新產品不都是要試制嘛。加起來有12個車間。‘文革期間不叫車間,叫連隊,一連、二連。像我們的供應科是九連嘛,我是副連長(哈哈笑),實際上就是副科長。上下班聽號,錄音機廣播放,上班有進攻號,就是打仗時候那個沖鋒號,下班有下班的號,就是那個懶洋洋的聲音,休息有休息的號。好多事情都是廣播,比如說深更半夜的,來了幾個車的水泥,它那就廣播:水泥到了,趕緊起床啦,有事情啦!呼嚕呼嚕地跑過去(搬)下車。都得聽喇叭,聽指揮,要統一行動嘛,平時上班喇叭一響號一吹,咚咚咚往車間跑”。(SX52口述,2019)
在保持工業突飛猛進的同時,國家的備戰目標在各三線廠常態化的民兵訓練與軍事演習中得到充分貫徹,“時刻準備打仗”,而且是立足“大打、早打”。“對于當代中國來說,政治體制所奉行的精神及其運作不是獨立于社會之外的,而是要滲透到社會之中。新中國成立之后,由于現代化使命的驅動及社會資源總量的不足,導致戰爭年代集權模式在革命后社會整合過程中的延續與再生。”[17]戰爭年代模式的繼承打造了三線戰備體系的組織骨架,戰備的觀念以及即將打仗的緊張感如血液般流淌在各級組織的工作日程以及每一個人的思想觀念中,并借由各類動員技術得到維持與強化,以實現“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備戰目標。
其實,在“思想上同樣是需要準備打仗的。作為職工來說,要保持緊張感,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使‘三線建設的速度加快,同時也要給職工宣傳教育,從思想上提高警惕。廠里配備有民兵組織,有普通民兵,也有基干民兵,都是非常不錯的。剛搬遷來到貴陽時,廠里的宣傳工作、文藝工作、體育方面、民兵方面都是先進。像民兵組織,平時經常訓練,也搞整隊訓練,拉出去到靶場去打靶。當時南明區武裝部組織我們工具廠的武裝部,成立民兵組織。實際上一旦戰爭需要的時候,基干民兵馬上就可以變成正規軍。我們工具廠女民兵相對要少一點,以男民兵為主,但女民兵中也有一些打靶很準的。可以說是‘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南明區武裝部專門給工具廠的民兵組織配備了一百多支槍支,包括彈藥、手榴彈。另外,廠里還專門有一個地下防空洞,一旦戰爭發生,可以進防空洞預防空炸”。(SX74口述,2019)進一步,“工廠里面的保密制度相當嚴,對保密工作特別重視。我們不能泄露我們是干什么的,只能大概說是被服廠的,其他的就不能說了。外面有人值班,個個身上別好槍,來回轉。廠里面經常教導,說像我們出去,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還經常開職工代表大會,進行宣傳教育。所以也有些老同志都是在工廠里面訓出來的,比較本分,踏踏實實地干工作干一輩子”。(SX36口述,2019)
由此,當外生的單位社會嵌入原生的當地生活系統時,現代與傳統在同一個時空相遇,“富裕與貧窮”“先進與落后”這類帶有明顯價值判斷的話語在兩個社會成員當中口耳傳遞,并借助工地社會、類軍營化社會所帶來的天然區隔,“我群”與“他群”開始形成,日常生活中的沖突也開始顯現:“好多事情和當地的老百姓有矛盾,比如說,老百姓緊挨著工廠的圍墻種地,但是工廠的圖紙設計中,圍墻外要(保持)一定距離。我們不讓種,就容易發生沖突。……處理這些關系,一般都通過區、公社來聯系解決。因為什么呢?他們用著我們的了。我們許多廁所(的糞肥)都分給公社的生產隊用,不這么做的話,就容易產生矛盾”。(SX131口述,2019)
沖突之下,三線廠為了維持正常的生產秩序與穩定的社會環境,往往會讓渡部分利益給周邊地區的農民,而農民也“抓住機遇”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雙方在日常生活中的博弈最終實現了動態的平衡與長期的默契。
在這種持久的博弈過程中,部分三線廠甚至主動轉變策略,幫助周邊地區建立較為現代化的基礎設施,讓這些地處偏遠的村莊接觸到了前所未有的相對現代的生活方式,這種“現代性燈塔”的引領作用,為促進偏遠地區從傳統轉向現代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我們過來以后對當地農民的幫助很大。廠區附近的地區叫排田,有生產隊,我們幾乎全包了。他們原來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我們幫他們都接上,開始是免費的。農民種的蔬菜,養的豬,做的豆腐,之前要抬到山下去賣,現在(有了我們廠就)不用走很遠的路了,在我們那兒自發地形成了一個農貿市場。我們帶動了當地經濟發展,他們也方便了我們,改善了我們的生活。廠里有子弟學校,從初一辦到高三,但一個年級就一個班,生源主要是本廠職工(的子女),也把附近農民的孩子(接來),這樣孩子上學就不用走很遠的山路了,學費也是象征性的。廠里當時的醫院從兒科、婦產科、針灸科到中醫全有,對他們(當地農民也)接診,象征性地收點醫藥費,原來他們看病沒辦法,所以從子女上學、文化生活到看病就醫,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方便。(廠里還)有不少人成為農民的女婿,很熟了,越來越(親近)。我們在都勻招工招了很多人,逐步地與本地(人)就融成一體了”。(SX20口述,2019)
五、討論與結語:三線建設與另類現代性
現代性發端于西方世界,深深“鑲嵌在他們所處的制度、文化和政治環境之中”[24],但由于其政治、經濟、軍事與文化的強勢,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尤其是二戰后為了對抗蘇聯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推出了現代化理論,作為發展中國家社會現代化的標準路徑與發展模板,但在各地方實踐過程中看,普遍性的現代化方案似乎是“歷史終結論”終結的另一個版本。
所謂另類的現代性,從概念含義上說,表面上看是對現代化標準的偏離[25],從實踐層面上講,是以該地區的方式實現現代化,如“以亞洲的方式來實現亞洲的現代化,就是追求亞洲的另類現代性,或使現代性亞洲化”。[26]那么中國的另類現代性,則是以中國的方式實現中國的現代化,或現代性的中國化。正如彼得·伯格在論述東亞發展模式時指出的那樣:“現代性、資本主義和個人主義之間的關聯,并非必然是不可避免的或內在的;相反,它必須重新被解釋為是偶然的歷史環境的結果。”[27]于是當我們探討1949年以后中國的現代性發展時,不能僅僅認為是改革開放的結果,毛澤東時代有關發展現代性的努力有助于我們理解另類現代性的真實含義。
華爾德在《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一書中,構建了“新傳統主義”的理想類型,其中“新”代表的是現代性中的工業化以及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而“傳統”則代表的是與依附、順從、特殊主義等現象相關聯的制度與文化傳統,闡釋了社會主義中國的現代工業權力結構與革命的文化傳統之間的關系。[28]
本文借鑒華爾德構建理想類型的思路,從“工地社會的生產嵌入”“類軍營社會的組織嵌入”與“單位社會的生活嵌入”三個組合概念來闡釋三線建設中的現代性嵌入問題,其中“工業化的生產”“科層制度的組織”與“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都是現代性生成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種“新”的力量;而“工地社會”“類軍營社會”與“單位社會”則是一種深受文化傳統、革命經驗與制度慣習的“新舊混合體”。本文以這種“新+舊”的理想類型希望借以說明現代性的在地化問題,或者中國的另類現代性問題。相較于西方現代性深深根植于個體化內核而言,三線建設時期中國西南地區的現代性發展帶有鮮明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與集體主義的色彩,“工地社會”是國家主義在工業生產的直接顯現,“類軍營社會”得到了民族主義的情感支持,“單位社會”是一種集體主義的生活方式,它們都是極具現代性力量的生活空間,但同時也被深植于中國傳統土壤的各種力量所改造。
與之而來的是另類的現代性體驗。如果說西方意義上的現代性體驗是整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轉型時的個體體驗,那么在三線建設時期這種另類的現代性體驗則是一個歷經百余年屈辱歷史的悠久民族在現代性實踐過程中,即將面臨又一次國家危機時的命運共同體體驗,或曰中國體驗。雖然中國體驗最早源自改革開放后急速的社會變遷下中國民眾微觀價值觀與社會心態的提煉,本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為中國體驗可以作為一個概括中國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理想類型,它深深根植于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實踐之中。
三線建設時期,它是內外緊張局勢下,國家主導的現代性項目快速嵌入地方時親歷者們跋山涉水時的犧牲感與崇高感,是“工地社會”歡騰景觀下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的樸素的奮進感,是“類軍營化社會”保密網絡中的緊張感與蓄勢感,也是局勢稍待穩定后“單位社會”里的優越感。這種獨特的集體層面的中國體驗具有涂爾干意義上的“突生性”特征,雖然源自個體體驗,但一旦形成就具有不同于個體體驗的特征與功能。這里,我們沿著涂爾干的“集體表象”與莫斯科維奇的“社會表征”概念,以集體表征[29]進行統合,視“中國體驗”為毛澤東時代生發并延續至今的集體表征。它具有極強的社會建構能力,為親歷者認識當時局勢、理解國家政策、產生情感共鳴、形塑身份認同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心理模板與認知框架,并最終形成在新中國工業建設史上彪炳千古的人物群像——三線人。
①徐有威、陳熙:《三線建設對中國工業經濟及城市化的影響》,《當代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4期。
② 張勇:《區隔與融合:三線建設內遷移民的文化適應及變遷》,《江海學刊》2020年第1期;周明長:《三線建設與貴州省城市化》,《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12期;周明長:《三線建設與中國內地城市發展(1964-1980年)》,《中國經濟史研究》2014年第1期;范松:《論“三線建設”對中國西部城鎮發展的推進》,《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
③ 阿列克斯·英克爾斯、戴維·H·史密斯:《從傳統人到現代人——六個發展中國家中的個人變化》,顧昕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9頁。
④ 羅伯特·N·貝拉:《意義與現代化》,《宗教研究》1968年第4期,轉引自阿列克斯·英克爾斯、戴維·H·史密斯:《從傳統人到現代人——六個發展中國家中的個人變化》,第20-21頁。
⑤ 許寶君、陳偉東:《自主治理與政府嵌入統合:公共事務治理之道》,《河南社會科學》2017年第5期。
⑥ 周曉虹:《轉型時代的社會心態與中國體驗——兼與〈社會心態:轉型社會的社會心理研究〉一文商榷》,《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4期;周曉虹:《“中國經驗”與“中國體驗”》,《學習與探索》2012年第3期;周曉虹:《中國體驗:社會變遷的觀景之窗》,《探索與爭鳴》2012年第2期;周曉虹:《中國經驗與中國體驗:理解社會變遷的雙重視角》,《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
⑦ ⑧ ⑨ 劉彥文:《工地社會:引洮上山水利工程的革命、集體主義與現代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9、9-12、12頁。
⑩ 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
[11][18]周海燕:《意義生產的“圈層共振”:基于建國初期讀報小組的研究》,《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7年第9期。
[12]如無特別說明,本文所有經濟數據均來自國泰安CSMAR數據服務中心。
[13][14][16]陳東林:《三線建設:備戰時期的西部開發》,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3年,第76、76、前言1頁。
[15]《國家計委〈關于第三個五年計劃安排情況的匯報提綱(草稿)〉》,陳夕主編:《中國共產黨與三線建設》,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4年,第171頁。
[17][23]劉建軍:《單位中國:社會調控體系重構中的個人、組織與國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6,189、194頁。
[19]路風:《單位: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形式》,《中國社會科學》1989年第1期。
[20]李猛、周飛舟、李康:《單位:制度化組織的內部機制》,《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6年第16期;劉建軍:《單位中國:社會調控體系重構中的個人、組織與國家》,2000年,第308-315頁;李路路:《論“單位”研究》,《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5期。
[21][22]李路路:《論“單位”研究》。
[24]周曉虹:《中國研究的可能立場與范式重構》,《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
[25]金一虹、楊笛:《現代性的另類追尋——費達生20世紀20-40年代的社會改革研究》,《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1期。
[26]金耀基:《另類現代性在東亞的興起》,多明尼克·薩赫森邁爾等編著:《多元現代性的反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93頁。
[27]Peter L.Berger, “An East Asian Development Model ? ”in P.Berger and H.H.M.Hsiao,eds.,In Search of an East Asian Development Model,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Books,1988.轉引自金耀基:《另類現代性在東亞的興起》,多明尼克·薩赫森邁爾等編著:《多元現代性的反思》,第195頁。
[28]華爾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中國工業中的工作環境和權力結構》,龔小夏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0-11頁。
[29]周曉虹:《轉型時代的社會心態與中國體驗——兼與〈社會心態:轉型社會的社會心理研究〉一文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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