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是世紀之交進入吉林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學習的,在沒有和張濤謀面之前,從別人的口中聽到對于他評價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看書真多”。當時吉林大學中文系學生中,有幾個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文學少年:黃平、張濤、田應淵和李振等。他們幾個年級不同,年齡略有差別,但是那種舍我其誰的氣概都差不多。那個時候文學院講座很多,主講的都是國內外知名的學者,聽講的少不了這幾位熱血青年。既然是熱血青年,聽完講座后便是一陣激情迸發式的提問甚至詰難。有些同學的觀點之深刻、言辭之激烈,有時候讓我這個主持人既欣慰又不無尷尬。我記得最激烈的一句話是聽完一位著名學者的講座之后,有人當即發難:“為了反駁您我已經等了好久了。”然后便滔滔不絕地從學理上對其觀點進行反駁,當時我在旁邊真的是又氣又愛。好在這位年長的學者并不介意,笑吟吟地說我感謝你等了這么久。我記不得那位提問的學生是誰了,也好像不是他們幾位中的一個。后來,那位學者對我說,吉林大學的學生有深度。我解嘲地說,像我一樣,也“冒虎氣”,東北虎嘛。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只是托詞,這種性格的形成真的可能有我些許責任在里面,因為我做院長伊始,就提出“鼓勵個性保護叛逆”的教育理念,當時對于學生工作,我最不欣賞的一句話是“便于管理”。“便于管理”實質上是將高等學校與某種司法設施的功能與目的相混淆,高等教育的目的首先是是否便于發展、便于創造,是否便于培養優秀的人才。我一直認為,如果培養出來的學生和老師一樣,就不能說是成功的教育;如果培養出來的學生能夠在學術上與老師對著干,并且超過了老師,這才是真正的成功。后來想想,我并不一定適合領受這份責任抑或榮譽,因為放眼望去,大多數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人都有這種思想個性,這是培養張濤們學術成長的大環境,是新文化啟蒙理性的一種人文情懷。
后來和張濤第一次謀面,還是在學術講座上。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冷峻。他冷冷地提問,更冷冷地反駁。這種提問和反駁再一次印證了別人對他“看書真多”的評價。張濤留校后,我們接觸得更多了。接觸最多的場合是研究生的開題、預答辯、答辯等環節,因為好些年他都是學術秘書,不管是身為助教還是研究生導師。而從他在朋友圈曬出的為他家“領導”——寶貝女兒做的各種各樣的飯菜,還有古拙和童稚相融風格的書法作品中,我又真切地感到了他在生活中的溫情。團結和諧、幽默風趣而學術立場相似,是吉林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幾代教師們的共同傳統和風格。大家一有聚會,便總是高談闊論然后就是哄堂大笑。無論是男女老少,往往是沒大沒小毫無顧忌地開玩笑,連德高望重的劉中樹老師也同樣和大家時不時地開玩笑,當然我是他主要嘲諷的對象。張濤加入這個群體時間不長,但是很快地染上了這種風氣,融入了這個團隊之中。他說話不多,但是每到關鍵時刻,就調侃幾句,說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往往有點詭譎。后來我越來越覺得,冷峻可能僅是他性格的一面或者表面,主要是一種學術的個性和邏輯的理性。隨著越來越多的接觸,我進一步發現,張濤對于一些學術問題很少“順著說”,往往都是“對著說”。這種話語方式不僅來自“看書真多”的自信,更來自獨異、深刻的思想個性。有時候,你會覺得這個“東北小子”有點像那個看不見皇帝新衣的孩子,面對一片喝彩而時不時地冒出一句不合時宜而又鞭辟入里的真話。
張濤在討論學術問題或者評價學生論文的時候,依然保持了那份“冷峻”抑或理性。說話不多,但是言簡意賅,三言兩語卻往往點中要害。“冷峻”于是也滲透在他的學術風格中,顯示出一種學理邏輯的理性?!爸袊F當代文學本身具有強烈的時代感,也是最鮮活、最靈敏、最多樣化的,對之進行學理性思考,特別是用科學的理論與方法進行闡釋,無疑是必要的,也是一條重要的深化之路?!雹偎麑τ跉W美漢學、對于中國當代文學批評,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有關著名文學史家洪子誠先生著作的評價,在今天已經漸漸超出了學理的范圍,有了一些與以往不太一致的評價。此情此景再讀張濤有關洪子誠學術研究的評價,便感受到格外深刻的學理性和歷史感:“《讀作品記》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我的閱讀史》中的‘輕松風格,但洪子誠先生又把‘個人史與‘文學史融合在一起,在‘輕松之余,還有強烈的‘歷史感。用自己的閱讀史與生命體驗(尤其是一些涉及個人趣味的藝術形式)去激活當代文學史中的問題。同時,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史研究也能夠將他‘親歷歷史的人生經歷與生命體驗再度激活。正是在‘個人史與‘文學史互相激活的良性互動中,蘊含著無限豐富的當代文學研究的‘生長點?!泵鎸樽诱\文中對于1970年代和1990年代社會變幻中的歷史性意識,張濤表現出一種邏輯的理性:“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沒有現代史學的、文化研究的、新歷史主義的基本理論閱讀,是不大會提出上述問題的,即便能有與上述問題有關的論述,也完全不是這樣的表述方式。因為我們的觀察總是被理論‘污染的,有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就會看到什么樣的‘問題,同樣有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就會有什么樣解決問題、論述問題的方式?!雹谶@種清醒的邏輯理性來自思想的個性,他想說的明顯多于他所表達的。我一直說,人文學術重在思想的創新,而不在于思想的重復。這一點,在張濤的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張濤的學術興趣除了對于最新的作家作品評價,大多都是在做一種學術反思。例如,他認為“在對《廢都》的諸多批評與詬病中,究竟有哪些是批評家面對‘純文本的發言,究竟有哪些是寄予了知識分子自身的困境窘迫,以及試圖擺脫這種尷尬失語的努力與再度崛起”。一部作品的評價背后,其實是對于歷史以及歷史情境中人的評價;一種意識的形成,是文化價值觀碰撞融匯的結果。張濤的學術理性是敏銳的,這種敏銳是建立在對于中國社會和思想文化的態勢深層判斷上:“在20世紀90年代的前半期,一度陷入停滯的現代化進程重新開啟,從傳統走向現代再度成為時代的主潮。”他在對《廢都》的評價中,發現了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當年比較年老的或者在80年代相對“保守”些的批評家,“他們對《廢都》大都還是持肯定和支持的態度”,而且“老批評家們贊賞《廢都》的是對現實入木三分的批判”,而那些“中生代學人、批評家或許在意的是《廢都》中的莊之蝶們的生存狀態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危機間的相似”,新老批評家間的差異在于“老批評家們在80年代的思想文化環境中的保守姿態,讓他們在知識分子的話語體系中已經逐漸地邊緣化了,而中生代學人、批評家則不同,他們在80年代的知識分子話語體系中是處于主導和中心位置的。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知識分子話語本身就開始逐漸地邊緣化了,中生代學人、批評家自然也難以免除這種遭遇。或許老批評家們的現實主義話語已然在80年代后期開始退場,在90年代的話語爭奪中,更難獲得競爭力和生命力,反倒是中生代學人、批評家所秉持的人文主義話語,可以在這場話語爭奪中一試牛刀。正是這樣一種還可一爭高下的可能性,讓這些中生代學人、批評家在對待賈平凹及其《廢都》時與那些老批評家有所不同”③。張濤憑借邏輯理性發現了年齡時段與文學批評話語的差異與處境,但是如果再換個角度考察,可能會進一步發現二者文化價值觀背反的事實:老一代認為年輕一代過于保守,年輕一代認為老一代過于激進。這是人類思想文化發展史上的一種罕見的逆進化現象,其成因并不復雜。關于這一點,其實和張濤平時交流時我們對此是有一定共識的。
說實話,張濤剛剛畢業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曾擔心他看的書都成了硬件存在頭腦中,不能轉化為思想的軟件。然而,過了不長時間,張濤用井噴式的學術產出快速掃除了我的擔憂。這種學術成果不僅僅是量的統計,更是一種質的創造。現在年輕人學術之路并不好走,毋庸置疑張濤有一個好的平臺,但是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無論是什么“搭臺”,“唱戲”的主角必須得由自己扮演。登臺了,唱得好不好就得全靠自己了。張濤的戲唱得韻味十足,已經有模有樣了。
我常常和張濤自嘲,說咱倆都是“車軸漢子”。他個子不高而身材敦實,思想迅疾而步伐舒緩。不過,這種步伐走在學術的旅途倒不怎么舒緩,簡直有點快步如飛了。我預感,他在這條路上會越走越好。最后我還有一點愿望:希望他以后在深邃、探尋的犀利目光中,再增加一點柔情和溫度。
【注釋】
①王兆勝:《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偏頗與調整》,《華夏文化論壇》2021年第1輯。
②張濤:《當代文學研究“生長記”——洪子誠著作閱讀札記》,《名作欣賞》2018年第13期。
③張濤:《錯位的批評與知識分子話語重建——重評“廢都現象”》,《文藝爭鳴》2014年第1期。
(張福貴,吉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