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案刑警

胡杰

2020年11月，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刑偵大隊抽出十來個民警和輔警，成立了一支小案中隊，專門偵破和老百姓關系密切的侵財類案件。8個月來，小案中隊一共破獲案件164起，同比增長613%；抓獲犯罪嫌疑人120人，同比增長531%；追回財物價值520余萬元，同比增長1090%。信息化時代，嫌疑人留下的所有痕跡，都能成為刑警破案的參照。

智能門鎖

下電梯，一出單元門，男人就想拔腿跑。但是，他沒跑，連走路都不快。他背有點駝，步幅細碎，加上身上那件過時的棉襖、帽子，手上還拎個塑料手提袋，打眼一看，這就是個退休老頭子。少說，六十開外了。

男人對自己的演技，是有些自信的。而自信，更多是來自他的縝密。

來中環國際西區之前，他做過周密的考察。這個南三環邊上的小區，還在建設中。二十幾棟樓，水電已經通了的，也就四五棟。小區綠化還沒搞，環境談不上，但有些性急的業主已經入住了。站在南三環上，男人注意到，一單元32層這一戶，窗戶上貼著個醒目的“喜”字。新婚夫婦，家里總會有細軟；運氣好，可能還有婚宴上收下的禮金。進別的人家，想找點兒現金，難著呢。

出門時，男人在鏡子里仔細打量過自己。口罩、眼鏡、帽子，能捂的，都捂嚴實了。即使被監控拍到，也沒人能看出他是誰。何況，這個小區連個圍墻都沒修好。除了電梯間和小區大門口，別的地方都還沒裝監控呢。初春時節，乍暖還寒。年輕人會早早脫去棉衣，換上春裝。但他，現在是老年人。在這棟樓的頂上，他可能要呆很長時間。所以，他得穿棉衣。

男人當然清楚，他這活兒，膽大、心細，一樣不能少。站在33層樓頂，一般人往下看一眼，都得暈。可是，他得徒手翻下去。只要有一點閃失，就會掉到樓下，摔成肉餅。順著一根繩索，他終于墜到小夫婦家。進屋，沒人，但他還是馬上去把大門反鎖上。萬一，突然有人回來呢？當然，并沒有萬一發生。找到了現金和首飾，揣在身上，他就翻窗飄然而去。

警察破案那幾板斧，男人清楚。不就是一路調取監控，追蹤嫌疑人的行蹤嗎？作案這天，男人是開車來的。但是，他的車停在一兩公里之外，雁南花卉市場馬路對面。他選的地方，當然沒有監控。離開小區，他七拐八繞，故意兜了很大個圈子，才來到車跟前。坐進車里，也并不急著走。如果一輛車長時間一動不動，警察還會有耐心，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顯示器嗎？男人就覺得，這時候，在車里玩玩手機，也是十分有必要的。萬一，他的車最終被盯上了呢？

案子發生在雁塔區中環國際西區。新婚的小夫婦是上班族。案發時，妻子正在外地出差，而丈夫天天早出晚歸。家里被小偷光顧過，回家倒頭就睡的丈夫竟一點沒察覺。直到妻子回來，發現首飾和裝有一萬多元現金的信封不見了，才打電話叫回丈夫。首飾加現金，他們損失價值七萬余元的財物呢。這案子，就驚動了雁塔分局刑偵大隊小案中隊。

門鎖完好，排除暴力開鎖、技術開鎖的可能。勘查現場，民警在飄窗上發現了進出的足跡。窗外，有攀爬的痕跡。小夫婦家上面，33層是一套還沒有入住的毛坯房，地上有很厚的灰塵。這里提取到的足跡，和小夫婦家嫌疑人的足跡相吻合。飄窗大開，有進出痕跡。顯然，嫌疑人曾在這兒落過腳。那么，嫌疑人是從哪兒上到33層的呢？32層與33層樓梯之間，沒有發現那種足跡；因為入住人少，兩部電梯只有一部在使用。調取這部在用電梯的監控，沒有發現可疑人員的蹤影。而小夫婦所在的一單元里，通往天臺的門，上著鎖。那么，嫌疑人就很可能是從相鄰的二單元上到天臺，然后從天臺進入一單元33層、再進入32層的。

>>圖1∶調查取證中

>>圖2∶監控拍下的嫌疑人凱凱

>>圖3∶在地下車庫找到了凱凱的寶馬車以上照片均由作者供圖

從二單元上到天臺，果然發現了嫌疑人攀爬的痕跡。調取二單元的監控，民警發現，嫌疑人坐電梯上到26層，然后再爬樓梯上到天臺；下樓時，也是從26層坐的電梯。

那么，民警是怎么確定那個包裹嚴實的人，就是嫌疑人的呢？原來，在勘查天臺時，提取到了一小截兒膨化玉米條。嫌疑人進小區時，手里的紅色袋子，露出些黃色的東西來。根據顏色和形狀，民警認為，這就是膨化玉米；“老頭兒”出小區時，手里的袋子里，沒了這東西。這說明，他可能把它吃掉了，或者放在了什么地方。其二，監控中能看出，嫌疑人的棉襖后背上，有一片明顯的灰塵痕跡。聯想到樓外攀爬的痕跡，這又對應上了。

26層一共四戶。一家沒住人，另外三家，分別住著一對老夫婦、一個三口之家和租房住的四名洗車行員工。民警挨家上門，拿著嫌疑人的截圖照片，讓他們辨認。都說，沒見過這個人。而二單元里住的人并不多，在這個時間段坐電梯出入26層的生人，只有這一個。

出了小區大門，民警還是調取監控，發現了此人的蹤影，并且一路追蹤到了他停車的地方。那個地方離最近的監控足有一百米，看不清他的車號。但是，這里停車要收費；交費，需要手機掃收費員別在車前雨刮上的機打小紙條。調取停車收費系統，民警就獲得了車號，從而鎖定了嫌疑重大的車主。在一個路口，民警設伏，抓獲了此人。在他的車中，就搜出了他在中環國際西區作案時所穿的衣物以及攀爬時所使用的繩索等物證。這起發生在今年3月7日的入戶盜竊案，就此告破。

犯罪嫌疑人姓曾，38歲，東三爻堡村村民，有過犯罪前科。受害人是幾天之后才報的案，那么，警方是怎么鎖定曾某作案時間的呢？其實，就是那部智能門鎖，記錄下了他反鎖房門的特殊時間。

電子貓眼

追蹤到第三輛車的時候，小案中隊的民警陷入了迷茫：這輛黑色吉利的車主，是不是那個暴力開鎖嫌疑人的同伙呢？

案子發生在1月5日。電子城融僑新苑一對夫婦早上八點出門上班，中午回到家，發現防盜門鎖被人破壞，家里丟了價值五萬余元的財物。民警鎖定一個穿迷彩服的男子，這人手里拖著一個藍色的拉桿箱包。視頻追蹤發現，嫌疑人作案后，在小區附近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根據時間、車牌號，找到了那位的哥。的哥回憶，那個乘客是在新城區的田馬路下的車。這人一路無話，下車時，用現金結的賬。再在田馬路調取視頻，發現嫌疑人又上了另一輛出租車。還是老辦法，一路追蹤，就到了未央區的新房村。在新房村，嫌疑人沒坐出租車，而是上了一輛黑色的吉利轎車。再一查，司機就是車主本人。此人曾因開設賭場罪坐過牢。那么，他和嫌疑人是不是一伙的呢？

民警先做了外圍調查。原來，這人就是新房村的村民，長期在村口開黑車拉客。再找他本人一調查，果然，他跟嫌疑人并不認識：“這人上車也不說話，讓我把他拉到了玉祥門外的地鐵口。”和前兩輛出租車一樣，此名乘客付的也是現金。民警調取地鐵口的監控，果然發現了嫌疑人身影。都以為他會坐地鐵，但事實上，他又上了一輛白色的斯柯達。聯系上這輛咸陽牌照的斯柯達車主，車主嚇一跳，以為警察要查他跑黑車的事兒。解釋半天，斯柯達車主勉強答應，第二天上午，在咸陽某處和民警見面。按他的說法，民警追蹤到西林路，果然在嫌疑人下車的地點附近，調取監控，找到了嫌疑人身影。嫌疑人在路邊，又上了一輛咸陽本地的出租車。也就是說，作案之后，他前后已經坐了六輛車，才從西安折騰回咸陽落腳的小區。

拖著那個藍箱包，嫌疑人在彩虹二路下了最后一輛出租車，進了路邊陽光小區的東門。一路監控追蹤，看到他進入的單元，但單元里不再有監控，因此無法斷定他進了哪一家。

這是一棟六層的老居民樓。民警們商量后認為，他應該不是租房戶。如果租房子住，那他在西安作案，有啥必要跑這么遠，到咸陽落腳？就打算聯系物業，看看單元里嫌疑人是不是某個業主，或者業主的兒子。雖然這人也戴著口罩、帽子，但一眼還是能看出，這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民警趕到時，物業已經下班了。這邊，看監控的民警卻發現了新大陸：半小時后，嫌疑人從單元口出來了，手里拎著一個大紙箱，空的。快遞紙箱，上面有收貨信息，但放大了也看不清。不過，箱子上“王子坊箱包”的字樣，卻能看清楚。手機一“百度”，有一款“王子坊箱包”就是藍色的，樣子和嫌疑人拖著的箱包一模一樣。監控繼續往下看，就發現，二十分鐘之后，那個紙箱被一老頭兒拾走了。找到這個老頭兒家，已經是夜里11點多。老頭兒的女兒是小區業主，老頭兒跟著女兒住。紙箱已經被老頭兒拆開、壓扁，和他撿來的紙箱摞到了一起。找出那個“王子坊箱包”紙箱，上面的收件人寫著“凱凱”，手機號還在。根據手機號，民警查出機主本人姓名中，就有個“凱”字。此人27歲，有盜竊犯罪前科。他的名下，有輛寶馬525型轎車。

嫌疑人凱凱扔掉紙箱后，就離開了陽光小區。現在，最靠譜的檢索方式，就是以車找人。這天夜里，咸陽氣溫在零下13攝氏度。車外站一會兒，就能把人凍得直打哆嗦。凌晨2點41分，民警在一個居民小區發現了這輛寶馬車。監控顯示，這輛車從下午4點24分進入小區地下車庫后，就沒有再出來。問題是，小區二十幾棟樓，可能性最大的，也有兩三棟。每棟33層，嫌疑人究竟在哪一家住著呢？本來，鎖定了目標，總有辦法將他抓獲。可是，熬了三天兩夜，民警都不甘心就此先打住，都在嚷嚷：“把他盤了！”于是，十幾個民警、輔警在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張海波的帶領下，分成幾撥兒，一撥兒負責一棟樓，一層一層找，尋找蛛絲馬跡。天這么冷，民警們爬樓梯，個個通身大汗。運氣不是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嗎？這就應驗了！凌晨3點多，在一棟樓的1802房間門口，民警眼前一亮：一個快遞箱上，寫著一個名字。之前，大伙兒已經做足了功課。凱凱家里幾口人、叫啥名字，都清楚。而快遞箱上這個名字，正好是凱凱他媽。

現在就叫門，沖進去抓凱凱？那萬一弄錯了呢？思謀再三，最穩妥的辦法，還是找物業配合。物業早上八點上班，大伙兒就只能守到天明。上午8點51分，民警扮作樓下的業主，在物業的配合下，以樓上衛生間漏水為由，敲開了這家門。凱凱家里，除了他媽，還有一位老太太。想必，這是他的姥姥。在房子里，民警搜出了凱凱作案時穿的迷彩服、帽子等。凱凱的嘴巴也沒法再硬，就把這起案子招了。

陽光小區那個單元的一間地下室，就是凱凱租下來專門放贓物的地方。從茅臺酒、五糧液、中華煙，再到首飾、掛件、紫砂壺，這里放的好東西價值十幾萬元。光這些贓物，就串并出西安、咸陽六七起案子呢。

融僑新苑的電梯里，進進出出的人可并不少。那么刑警又是如何快速鎖定凱凱的呢？

原來，凱凱得手后出來，曾湊近受害人鄰居家的貓兒眼，想看看這家是否有人。可能，他的箱子還有些容量。沒想到，這家芳鄰竟然裝了個電子貓眼。凱凱剛湊近，電子貓眼便閃了一次光，就給他免費拍了一張照片。也許，就是這“咔”的一閃光，讓凱凱放棄了再作案想法，馬上離開。雖然他戴著口罩、帽子，沒拍到他的模樣，但他的迷彩服、拉桿箱包變不了。民警圖像追蹤，盯住這幾樣，就有了。

抖音、快手和微信

華城國際小區來了技術開鎖的賊。一天之內，四戶防盜門被打開，其中兩戶損失慘重，損失了價值五萬余元的財物。調監控，發現倆小伙子可疑。監控一路追下去，就追到二人摘下口罩一臉輕松的清晰面孔。而根據現場勘查時提取到的生物檢材，DNA鎖定了其中的曾某。曾某，貴州省銅仁市沿河土家族自治縣板場村人，26歲，有入戶盜竊前科。和他一起的另一名嫌疑人，當地警方確認，也是該縣的一名前科人員，姓黃。

>>抓獲嫌疑人黃某 作者供圖

知道了他們的老家，那就到沿河出趟差，把這倆小子抓起來？不那么簡單。當地村子民風不古，從事入戶盜竊的，可不是一個、兩個。對外面來的人和車，當地人警惕性高著呢。哪怕開地方牌照的車去，都會有人飛快地給嫌疑人通風報信。有一回，小案中隊民警進山抓人，一幫老頭兒就手握砍柴刀，堵住了進村的路。到最后，民警都沒進成村。所以，最穩妥的辦法，是等嫌疑人離開老家，再想轍抓他們。

調取曾某的抖音動態，發現他剛在老家擺過定婚酒席，要和未婚妻去昆明。在昆明一個小麻將館，民警抓獲了曾某。消息迅速傳播出去。打這起，黃某就不再用手機。

民警就通過曾某的手機，研判黃某的活動。先一天，黃某曾在朋友圈里說過，他準備出去玩。案發后，曾某就被黃某屏蔽了。那就再刷黃某之前的抖音動態。就發現，黃某給一個女人點贊特別多。女人跟黃某是怎樣一種關系呢？看看這個女人在抖音上發過些什么吧。

女人在戀愛，但可能與男朋友談的還不牢，就沒有公開男友的形象。后來，民警得知，她比這個男友要大十歲。她發過一張她在車里與一男子十指相扣的照片，旁邊，駕駛員位子上，有一只穿運動鞋的腳。有人在下面留言：“一看鞋，我就知道是誰了！”那這只腳，是誰的呢？

再翻黃某以前發的抖音。一張嗨KTV的照片里，黃某腳上的鞋，就和“十指相扣”那只一模一樣。

凌晨兩三點，女人又發了一條抖音。自拍，是她和男友的合影。她的面孔雖不完整，但一眼就能認出；而畫面上，男友卻只奉獻一條胳膊以及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不過，這條手臂上有文身。翻查黃某的“抖音”，沒發現他有文身；再翻他的“快手”，卻發現了他有一模一樣的文身圖案。

看來，黃某是和女友住在一起的。那么，他們在什么地方呢？從女人發的文身手臂這張圖看，后面的背景是一面墻，而墻上有類似鉛筆畫上去的細小痕跡。第二天，女人又發了一個自拍。墻上，也有一模一樣的畫痕。從這面墻可以看出，這里不是酒店的房間，而應該是一個固定的住處。

再刷女人的抖音動態，發現她對鏡自憐，發了個自拍。這張照片，一半是鏡中的她；另一半，是窗外的風景。經沿河民警辨認，這張照片應該拍自沿河縣政府廣場附近的某個建筑物。根據她同時發出的一張街上走路時拍的照片，當地警方為西安同行勾勒出了一個大致范圍。

現在，咱再把小案中隊民警出差辦案的時間順序捋一捋：3月4日，在昆明小麻將館里，抓獲了曾某；研判曾某的手機，他們發現，黃某于3月3日發朋友圈，說是要出去轉一轉。配發這條文字的，是一段汽車經過銅仁收費站的短視頻。案發后，黃某屏蔽了曾某。在完成對曾某的初審、一組人押他回西安之后，另一組民警于3月6日下午飛往貴陽。但是，由于黃某手機關機，民警在貴陽并沒有獲得他更多的信息。3月8日下午，黃某女友在沿河縣政府廣場附近發了那個動態。專案民警立即開車往沿河趕。

小案中隊民警出發時，天已經黑了。貴州多山，也多霧。這一路，始終大霧彌漫。趕到沿河，已經是午夜時分。盡管全線高速，一看表，從貴陽趕到這兒，車子竟然開了四個半小時。

根據當地警方用“金箍棒”畫的那個圈兒，民警們連夜就開始尋找黃某女友拍照的地方。先找到她拍的那棟樓，再確定對面從哪一棟樓能拍出這樣的畫面。找出那棟樓，再一戶一戶查看。看什么呢？這棟多層樓房，每家每戶晾曬衣裳的地方，都是未封閉的大陽臺。民警發現，二層一戶陽臺上，掛著一件紅色棉襖。這幾天翻看黃某女友的抖音，這件紅棉襖大家都很熟悉。

深更半夜，這棟樓下一間小燒烤店要打烊了。解決肚子問題時，民警順便調出黃某和他女友的照片，讓老板娘辨認。老板娘點頭說，確實見過這么一對兒。

于是，由當地民警操著方言，去敲那家的門。沒說是警察，而說是樓下鄰居。臺詞兒也老套，樓上水管漏水了！敲半天，里面卻不答理。“再不開門，我們可就報警了！”這下，女人把門打開了。民警沖進屋，黃某卻沒睡，正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一個警官正在解說如何破案。哈，這深更半夜的！看來，黃某可是個愛學習的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