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聰?程澤笠

2021年又是馬來西亞政治史上重要的一年,經過一系列政治危機后,在朝野政黨步步“逼宮”的壓力下,失去下議院多數議員支持、跨黨派合作倡議失敗的第八任總理穆希丁(又譯慕尤丁),最終于8月16日向最高元首蘇丹阿卜杜拉遞交辭呈,辭去總理職務。經過傳召各黨派領袖、函告全體222名議員提交法定聲明并召集馬來統治者會議特別會晤后,國家王宮于8月20日宣布,經最高元首蘇丹阿卜杜拉確認,114名議員提名伊斯邁爾·沙必里為新任總理。根據聯邦憲法有關規定,元首御準任命伊斯邁爾為第九任總理,并于21日下午在王宮正式宣誓就職。
三年三位總理,曾經政治長期穩定的馬來西亞為何近年政權頻繁更迭,原本只是巫統黨內二線領袖的伊斯邁爾為何能成為政壇黑馬?
自1957年獨立至2018年5月,以巫統(“馬來民族統一機構”的簡稱)為首的執政黨聯盟國民陣線(國陣)長期執政。2018年5月馬來西亞舉行第14屆大選,使該國建國60年來首度經歷政權更迭,但也造就了政權頻更、“一張選票換三相”——2018年5月再度上臺的馬哈蒂爾、2020年3月上任的穆希丁,以及此次初登相位的伊斯邁爾的局勢。
究其原因,首先是國陣政府時期“一黨獨大”的選舉模式隨著政權更迭緩慢消亡。馬來西亞建國后逐漸形成一種協和式的政治聯盟即國民陣線的執政方式,但近十幾年來,社會不同群體將支持轉向了反對黨,原來的政治聯盟就難以繼續運作下去。此前,原有執政聯盟下代表不同族群或群體的政黨,只能依附于巫統這一主導政黨,以獲得馬來人的選票、贏得議席,而一旦巫統不能持續提供足夠的選票,不但將導致政府垮臺,還將改變馬來西亞的政黨政治形態。2018年大選前巫統精英的派系斗爭與分裂,導致了傳統聯盟模式崩潰。自此,馬來西亞政壇再也沒有任何政黨能夠憑一己之力囊括下議院多數議席、組建大聯盟并穩定政局。
其次是新聯盟機制脆弱異常。第14屆大選后,馬哈蒂爾領導的希望聯盟組建政府。2020年3月,由土著團結黨和巫統等政黨組建的國民聯盟,取代希望聯盟上臺執政,穆希丁出任總理。這些支離破碎的政黨體系,使希望聯盟和國民聯盟的組建都頗為復雜,聯盟內各政黨和派系在總理人選、內閣職位、國家各項政策等問題上缺乏共同的綱領基礎,很難避免摩擦與內訌。希望聯盟和國民聯盟政府比大多數國家的多黨聯盟政府都要脆弱,其各自內部各黨派之間的裂痕在執政過程中不斷擴大,在缺乏強勢領袖、主導政黨或共同利益的情況下,內部矛盾逐漸累積,外部反對黨攻勢不斷,最終走向瓦解。
再次,最重要的是當前馬來西亞政黨政治變遷的動力發生實質變化,無論是希望聯盟政府的崩塌還是國民聯盟政府的垮臺,背后的動因是派系主義催生的政黨間及黨內派系的矛盾,尤其是馬來族群政黨間和政黨內的權力斗爭。國民聯盟內部缺乏有控制力的領袖,第一大黨巫統和從巫統分裂出來的土著團結黨之間在政府內權力分配、利益劃分,以及關乎巫統關鍵人物的貪腐案件審理等政經議題上均存在嚴重分歧和沖突。巫統黨內在是否繼續支持總理穆希丁及其政府的問題上,分裂為挺穆、反穆、旁觀派三個派系,土著團結黨內也劃分成三個派系。派系間的激烈博弈最終引發巫統主席扎希德派14名議員宣布撤回對穆希丁的支持,成為國民聯盟政府垮臺的導火索。
雖然前總理穆希丁曾通過擴大內閣規模、分配國企高管職務等政治分肥方式拉攏聯盟內盟友,甚至通過《緊急狀態條例》使議會休會,推遲聯邦和州選舉,以延續政府的生命,然而國民陣線時代以庇護政治和裙帶關系維系內部各黨派和派系的方式已經無法為現有的政黨政治提供動力。此外,馬來王室在兩次政府更迭過程中均成為重要“推手”,國家王宮對議會復會、“廢例”的嚴厲質詢給穆希丁政府帶來極大壓力,蘇丹阿卜杜拉在遴選新任總理的過程中再度扮演了仲裁者的角色。
不久前,當人們嘲笑伊斯邁爾是馬來西亞建國以來任期最短(41天)的副總理時,這位2004年才初出茅廬參加大選的彭亨州百樂選區下議院議員用行動證明,他也是史上最短時間(46天)完成副總理到總理這條艱險之路的人——歷史上13位副總理中僅有六位成功“加冕”。
現年61歲的伊斯邁爾出生于彭亨州淡馬魯,早年畢業于馬來亞大學法律系,1985年成為職業律師,隨后活躍于巫統淡馬魯黨支部。相比馬哈蒂爾、納吉布、希山慕丁等巫統精英,農民家庭出身的伊斯邁爾直到44歲才初次勝選成為議員,并于2008年連任百樂議員后,首次入閣擔任青年與體育部長。國民陣線政府時期他曾掌管國內貿易、合作社及消費者事務部、農業及農基工業部、鄉村及區域發展部,2018年國民陣線敗選后,他高升為巫統副主席,并出任下議院反對黨領袖。從2020年國民聯盟政府成立到瓦解短短一年半時間內,伊斯邁爾上演政壇“三級跳”——國防部高級部長、副總理、總理,堪稱火箭速度。
縱觀伊斯邁爾30余年從政生涯,其既非政治世家派系,也非黨內一線的魅力或強勢型領袖,政績平平,且在掌管國家安全理事會負責防疫工作期間還飽受詬病。那么為什么在巫統、團結黨內派系環伺,反對黨領袖安瓦爾又虎視眈眈的情況下,伊斯邁爾能爆冷成為總理呢?一是因為其得到巫統、團結黨和伊斯蘭黨的支持,并爭取到東馬沙撈越政黨聯盟認可,黨主席扎希德和前總理納吉布也都支持他。二是希望聯盟雖然成功凝聚全部在野力量,無奈在議會難以獲得簡單多數,安瓦爾再次無緣總理寶座。當然也有觀點認為,從政經驗尚淺、性格中庸的伊斯邁爾是更容易控制的弱勢總理,同時其審時度勢、深諳生存之道的政治智慧能夠扮演好各黨派協調人的角色,由此他雖然不是巫統推薦的第一人選,卻是最符合條件的人選。
伊斯邁爾是馬來西亞首位獨立后出生的總理,也是后馬哈蒂爾時代首位巫統出身的總理。作為馬來西亞政治新時代的領袖,盡管其崛起是數月來政治緊張局勢后各黨派妥協的結果,但他一上任就和咄咄逼人的在野黨聯盟領袖安瓦爾、薩布和林冠英成功會談并簽署“停火協議”共同抗疫救國,既遵奉元首諭旨,又落實“大馬一家”的理念,贏得社會好感,更為其政府穩步開局上了“政治保險”。
在巫統黨內爭論下,伊斯邁爾同意不再沿用“國民聯盟政府”作為新政府名稱。但穆希丁領導的國民聯盟卻并未瓦解,馬來西亞新的政治格局正在緩慢形成。
目前的政治格局是:執政聯盟方面,一是巫統領導的老牌的國民陣線,包括馬華公會、印度人國大黨和沙巴人民團結黨,掌握43個議席;二是土著團結黨主導的國民聯盟,包括伊斯蘭黨、民政黨、沙巴立新黨、沙巴進步黨,掌握50個議席;三是親政府黨派,包括沙撈越政黨聯盟、沙巴自民黨、沙巴團結黨以及獨立人士,掌握21個議席。
在野黨方面,安瓦爾已經成功集結泛在野黨陣線,其中包括希望聯盟四黨,即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國家誠信黨和沙巴民統黨,共掌握89個議席;其他在野政黨如沙巴民興黨、祖國斗士黨、民主聯合陣線、沙撈越聯民黨以及獨立人士,掌握16個議席。由此可見,伊斯邁爾政府的議席數僅超過簡單多數3席,當前的執政聯盟依然脆弱,政治不確定性仍然存在。
2021年8月27日,馬來西亞新總理伊斯邁爾公布新內閣名單。
雖然馬來西亞新政府由同一批下議院議員組成的黨派大聯盟建立,僅比上屆政府少了一名議員,同時巫統時隔三年再度拿到總理一職,但是國內的政治秩序已發生根本變化。
第一,盡管2018年以來的三位總理都出身巫統(馬哈蒂爾和穆希丁都是巫統“老人”,兩人于2016年9月共同成立土著團結黨,穆希丁任黨主席),但是三位總理均為小黨或小派系領袖。土著團結黨不是執政聯盟內第一大黨,伊斯邁爾所屬的巫統雖然現在是第一大黨,但是議席數并不構成絕對多數,同時伊斯邁爾是首位非巫統黨主席擔任總理一職,其所在派系也并非黨內第一大派系。因此,他很可能要面對黨內其他派系和聯盟內其他大黨的掣肘。正如一位前任高官所言,馬來西亞告別“總統式”總理時代,內閣總理再也無法掌握國民陣線時期的巨大權力。
第二,由于聯盟內各黨派實力接近、缺乏主導,在政府權力再分配上不再是巫統一黨獨大,而要注重聯盟、政黨和派系的平衡,這一點在新內閣部長分配上得到充分反映:一是不設副總理,維持四名高級部長職位分配給巫統、團結黨和沙盟;二是增加巫統正部長人數,但保證團結黨掌握最多正副部長職位;三是確保國民聯盟職位數多于國民陣線;四是確保巫統獲得內閣要職;最后才是考量人選是否稱職合格。
第三,馬來王室尤其是國家王宮和統治者會議越來越成為政治穩定的“壓艙石”。總理人選尚未確定之際,蘇丹阿卜杜拉已經宣布要求新任總理就職后盡快在下議院提呈信任動議,證明自己得到多數議員支持。同時,鑒于無休無止的政治危機已嚴重影響國家抗疫工作與經濟發展,最高元首還面諭朝野各派領袖精誠團結。
8月31日,疫情肆虐下的馬來西亞迎來了第64個獨立日。盡管朝野權力斗爭暫時平息,但伊斯邁爾將要應對前八任總理時期不曾有過的黨內、黨際、朝野、央地爭斗,而信任動議、防疫政策、經濟民生、財政預算、議會改革、巫統黨選等議題在下半年也將接踵而至。各黨派聯盟已經開始籌備將于今年下半年舉行的下一屆大選,三足鼎立的態勢初見端倪,馬來西亞政治局勢仍將持續震蕩和調整。
(作者分別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研究員、東南亞研究中心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