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我知道你身處火線。
我夢見風把你吹圓了。你在風中,風鉆進那浸過油的條紋棉衣,在你身后黃沙洶涌成的風道里拉出一長條銀藍的油花。風把這股只有花蕊深處才能沁出的濃淡層疊、沖頂上頭的油香,切割進你身后的巖壁,雕琢出槍刺的形狀和風的指向。
這樣也好,顯得你強壯些。我看要不了幾場風的滋養,你的筋骨就會真正地圓起來,搶回風占據的地方,驅離它們而不留下虛空。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扎緊棉衣上的帶子,把它像鋼絲一樣纏裹在身上。我在朝鮮的棉衣還真不如你的。你母親見到了,讓我脫下來,棰洗了幾次,也沒法還原本色。把血汗洗掉,把硝煙的黑灰洗掉,把戰火的腥味、宿營沾染的霜露、急行軍浸入的風雪一層層都洗掉,也就薄得透亮了。沒辦法,只能壓在那大紅色的箱子底里。黑鐵抓手的大紅箱子,你知道的,但你一定不知道那里面裝著家里的過去,壓著咱們的家底。和棉衣在一起的,應該還有一條腰帶、一本證書和一包獎章。
我在火線上的那條棉褲,屁股上打了千層餅的補丁。那是我自己打的,針線活也從那時就會了。你也要會,火線上什么都要會的。我打那些補丁是為了快。打了補丁,下坡才快。那些不知被炸彈翻犁過多少遍的坡地,剛鋪上一層羊毛絨雪,試圖掩蓋那些被彈片扯開咬碎的軍裝棉絮,就被汽油彈烤化了。雪水將血污淌成鱗片,凜凜反光,濃稠地糊滿整片坡地。槍炮響不完一輪,朝鮮的三九天就將它鍍成了一面粉色的鏡子。那些補丁馱著我,哧溜一滑就到了坡底,線拐子都趕不上我。那線拐子跟著我,木柄被煙火舔舐得發亮,淬過異國的風雪已硬成鋼了。繞纏在拐子上的花線嘩啦啦把自己放出去,它們知道自己將被彈雨絞碎。可我們也收獲了不少敵人留下的黑皮線,因為隊伍已經沖鋒,陣地滾動前移,我們又向前推進了。線拐子的糧倉又充盈起來。我拾起他們的線頭,那些未送達的撤退指令就從斷口處一股股冒出來,麻酥酥地沾染了一手。重新卷好的線拐子因為纏繞了太多的軍情而鼓鼓囊囊沉墜著。沒多久,那里面就吹響了咱們沖鋒的號角,回蕩起勝利的歡呼,傳播著豐收的喜訊。我想,這豐收果實里有一小塊要歸于那些補丁。
你也要打些補丁,并且應該打在肩上。也可能不需要,會戰已經讓你的肩膀生出了繭,并層層厚實起來。我們的繭都生在要生的地方,它和野草奔跑在相反的方向。屁股和腳底不用說了,我腰上的繭是線拐子磨的,手指頭上的是接線搓出來的。因為我是通信兵,我的主要任務是讓戰友們的槍口能在節骨眼上噴出火來。那次,我們到了一個叫“斑鳩山”的地方。斑鳩山一定斑鳩很多,可一只也沒有從眼前飛過。我們是在最寒冷的時節去的,那里真是一片死寂,靜得要死。我多想能有只斑鳩飛來棲在哪塊巖石上,用五彩的叫聲撕碎這荒寂啊!我們就從山頂上朝下開火了。這時我剛把電話線從團指揮所拉上來。火焰一定就是通過這根線從槍口噴射出去的,映紅了整座山谷。
你那里一定不缺少聲音,四處都嘹亮著鋼鐵奏出的旋律和音色。從早到晚,不知在什么時候,不知在什么地方,就敲擊出幾小節快步舞的拍子。可有一種聲音,你說之前從沒聽過,說戈壁灘上真的有豺狼和鬼怪。那是一種灰白色的號叫,和灰白色的風重疊在一起,有著相同的形狀。那鬼狼只在有風的時刻出沒。那叫聲鞭刃鋒利,像鉆頭一樣渾身長滿刀片,在砂巖丘的轉角雕琢自己的形狀。那聲音把銘刻自己當成宿命,所以那巖丘的樣子就是那聲音的樣子,就是聽不到了,也看得到摸得到,長久地挑戰你。
我想那就是風了。你那里是風的喉頭和聲帶。那聲音在后方就顯得愚鈍、渾濁和啰唆,沒有了犀利和靈氣,但也同樣蠻橫莽撞。你一定還記得,它把咱家的涼棚掀翻過,還吹倒了雞窩矮墻。風停了,房后會出現一條泄洪后干涸的河道。這時我們才能看清那深藍色遠山的豁豁牙,平時那里的鐘面僅指向黃昏時分。風就是從那里推擠撞擊著、糾纏裹挾著傾瀉而來,一路上薅住什么就不撒手。那河道兩邊還好,就是灌木有些歪斜,依舊保留著伸出帶刺的枝條去抓撓空氣的姿勢。河道中間,石子被驅趕著,顛顛簌簌地逃走了許多,露出大地的白圓肚皮。樹和電線桿都折斷了,黃白色的茬口尖尖地向上戳著,就迎著風來的方向,做出一個反抗者的姿態。它們妄想后仰著把這只下山虎的肚皮劃開,讓五臟六腑撒落一地。房頭白墻皮也被大塊地啃掉了,露出黃泥。那些堵過的朝北的窗戶還要再去添上兩塊磚頭,塞些碎毛氈和衛生球進去。
你們在那里戰斗,一定打了勝仗吧。見到那帶火的泥漿了嗎?它一股股地噴涌出來,潑灑在藍天上。你們在開辟新的疆域和戰場,打的是先鋒,在最前線。你們遭遇看不見的地下巖石,鉆鑿怪叫的風和戈壁的火,就像我們在朝鮮迎向流彈,沖進吞掉肢體的彈坑和漫天卷地的火焰。
現在,你在前線,我在后方,在你的后方。雖然和你一樣穿著氈筒跑在戈壁,但是要好多了。可我還是在夜班遇到了狼群。我退守罐頂作為高地,掄圓了管鉗像揮舞槍托,跳上來一個掃掉一個。那些土狼喝風吃土過活,個個都是前胸貼后背,毛奓奓著。狼就是狼啊,那些被掄斷腿的、傷了腰的,都進了同伙的肚子,就剩下一條條爛皮子,月光澆在上面都看不到一絲粉色。那些吃了肉的狼,眼睛紅得滲血,一個勁地吞咽著脖子,大概是伙伴太柴了。它們用伙伴填了肚子,才消停一會兒。也許需要消化,也許需要哀悼,就原地臥在那里,明明暗暗的紅眼睛像風停后滾了一地的紅燈籠。我也坐下來,松開束在胸間那口氣上的韁繩,把壺里的水全澆向冒煙的喉嚨。我聽到撲哧撲哧的冒汽聲,聞到好久沒聞到的燒紅的槍膛味。我又回到了戰壕里。我環顧四周,想撕開個口子殺出去,卻發現自己被倒扣在戈壁夜晚的煤桶里。月亮也逃走了,連一絲風都沒留下,地上的熱氣開始一團團蒸上來。我把罐頂積聚的黃沙灌進喝干的水壺,讓它成為武器。管鉗已被它們咬去,我要把這壺當鏈子錘使。除了水壺,我還有握緊的拳頭和牙齒。我知道拳頭怎么握才可以擊碎狼的肝臟,牙齒當然要咬向喉嚨。這水壺是我從朝鮮帶回來的,還挺耐用,一直用到那天晚上。可惜也被狼叼走了,要不紅箱子里就會多一樣家底。水壺脫手的那一瞬間,我從那些紅燈籠里看到了被吃掉的狼的影子,死的附著在活的上面。幸好這時一抹炭紅沖破了頭頂的黑夜,遠處的柴油車像大野獸般吼叫著跑起來,那狼眼睛里燃燒的火才熄滅了。
從朝鮮回來,部隊去了天津。我們打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外加半個春天。仗打到一半,我負了傷,一塊炮彈皮斜插在我的屁股上。我趴著閱讀了在醫療所頭一個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用大睜的雙眼問候不斷變換面孔的夜色。我辜負了日落的好意,面枕黑夜而不能沉入安眠的湖底。我耳邊依舊震顫著炸彈的悶響,一聲接著一聲。臉頰還在等著掀起的砂石劈頭蓋過來,而且真的感受到了暴雨傾瀉般針扎的痛感。剛有了些睡意,脖頸軟下來,夢又燃燒起來,炙烤得人難受,疼痛得又昂起頭。鄰床的士兵一直在呻吟,另一塊彈片插進了他的前額。士兵試圖用最小的力氣發出最大的聲響來稀釋疼痛。后半夜,漸漸蘇醒過來的天色開始一層層把自己打開,一層層蓋過油燈的光亮,也蓋過士兵的聲高。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生命也隨之干涸。太陽撫觸到額頭的時候,我瞇了一會兒,再睜開眼,他的床位已躺著一個汽車兵。
到了天津,就到了另一個世界,然后就遇見了你媽。你媽是村里的婦女隊長,年齡比我小一輪,這你是知道的。她見我年紀大,個子又小,不太樂意。可見過幾次面后,婚事還是訂了下來。然后就是轉業,說這邊缺人手,就轉業到這邊。現在想,如果不去朝鮮,如果回不來,我也不會遇見你媽,也不會有你。現在你都長大了,條紋棉襖套著羊皮大衣也跑野外了,可我還老夢見你是個娃娃,夢見晚上給你蓋被子。你身在戈壁腹部,氈筒可千萬別不愿意穿,這東西在雪地里比爹媽還親呢。冷是野獸的長牙,你那里的牙比我這里的要長一大截子。我在野地里跑上一個夜班就能回家,順路帶回一抱柴火。柴火遇到爐子就自信了,呼呼地笑著,舔紅了煙筒和辣椒湯。在家能暖過來,出門就凍不透。你那里不好暖,所以就要吃飽些,別挑揀。真希望泥漿在你棉衣上結成的冰甲能抵擋住寒冷的長牙。我在朝鮮掉過一次隊。長途奔襲,連著幾夜的急行軍,跑著跑著就站下瞇著了,睜開眼就聽見山溝里回蕩著自己孤獨的腳步聲。緊趕慢趕怎么也趕不上隊伍,最怕的就是這個。一旦掉隊,就什么都來了。朝鮮冬天的冰不比這里薄,榴彈炮的炮管都凍縮了裝不進榴彈。人要難起來,哪里的冬天都是冬天。這時,寒冷和饑餓織成的鐵網在我身上越收越緊,想就地俘虜我。我死扛著。遇見一位老媽媽,炮火把她的屋頂掀掉了,墻壁也斷成半截,可是埋在地里的幾口大缸卻幸運得一點兒沒破皮爛肉。那缸里的腌菜我多想掏出一把塞進胃里,可我忍住了。最后,我還是追上了隊伍。這次挨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還沒有經歷朝鮮的夏天,我就回國了。我一直試著透過天津的海水眺望夏日朝鮮寧靜的山野,所以這山野里就飄著海鹽味。這是我曾經奔跑、摔倒、嘶吼和流過血的地方。太陽光現在直接傾瀉在綠色的山坡,填平手上凍裂的口子,不再需要穿過厚重的硝煙和彈道編織的幔帳。之前翻攪出來的黑色泥土蹺腳扶手仰躺在碎裂成渣的亂石上,破衣見肘般遮不住巖石新鮮的茬口。長久的不被打擾已經讓它們生出了寂靜的毛發,讓那些茬口濕潤起來,滲出水氣的光斑。那些青苔和草間已經支棱出一簇馬尾巴松針,不久它就該粗壯成一棵生滿硬皮鱗片的松樹。斑鳩蹲在松枝上,不再擔心有火浪和巨響驚擾,有足夠的時間歪頭凝視,積蓄勇氣啼出一個單音節。
我沒能遭遇的那個夏天的炎熱,在這里加倍地償還我了。你出生在這里,沒有對比過天津的海水,也許認為世界就是這樣熱烘烘干巴巴汗淋淋的。哦,我想起來了,我不該忘記你喜歡書,也許書已經讓你游歷過外面世界的山水,讓你洗過海水澡了。
這里的夏天是堿土色的。走在土里,堿面會把鞋面撲騰成堿色,堿水浸透了鞋,干了又泛出堿。灌木和地鼠喝堿水長大,外皮也是堿色,我們灰頭土臉的也都是這個顏色。是太陽把地底的堿都吸了出來,它想咂巴干凈土里的水分,順便就把堿也帶了上來。等到潮氣都嘬干了只剩下堿面,太陽就吸堿面的涼氣,堿面就輕了。原來,太陽也是怕熱的。堿面來到半空中,就是一片灰蒙蒙的堿塵。野地里的涼氣被榨干了,我們只好從肺里呼出氣來讓自己涼快一下。要不是有這兩股鋼筋質地的氣流冷卻,鼻子恐怕就要化掉了。
真是沒處躲,這里見不著一處陰涼。我們到這里來,不為別的,就是來尋找陰涼的。我們找到了油,就等于找到了陰涼。我們學著到地底下找油,同時也學著到地底下尋找陰涼。這里灌木低矮,針葉也蒼白細弱得投射不下影子,只會在受風壓迫時用帶刺的枝條抓撓出風的哀號。灌木用經歷的苦難澆鑄曲折的枝干,把每一個生命困頓時刻都濃縮為一段膨大的骨節。可是,就連這枝干和骨節因為消耗炎熱而透出的那點涼氣也被貪婪的蜥蜴和螞蟻吞食了,而且它們還能享用石子看太陽臉色投下的陰涼。盡管這陰涼時短時長,旋轉著無法固定。偶爾有一棵樹,也只是在高不起來的樹梢上蓬起雞冠子那么一坨陰影。可那也要把汗走出來又干掉才能找到。這樹不知是從哪只麻雀屁股里長出來的。這麻雀吞下一粒樹種才開始旅行。它的消化系統和飛行能力決定了一棵樹的命運。除了把希望寄托于鳥屁股,我們只能像挖掘石油一樣來挖掘陰涼,后來又種植陰涼。這些可是咱們世世代代精通的土地活計。我們的骨子里,只要一有事就想著要從泥土里侍弄出個結果來。我們把土丘肚臍眼上的黑痂掏出來,或者干脆就在地勢略高的原野斜砍下去,好得到一團拱形或者方形的陰涼。咂巴著堿土的澀味,我們不得不向地鼠學習,它們是這里最有挖土經驗的,正雙手攏著看我們拱出泥土。我們盡量把這團陰涼鑿磨成青磚瓦房內部的模樣,滿足對家的幻想。這就是家了。由于我們把它當成家,這地坑就用冬暖夏涼兩個方向的收獲平衡地擔起了咱們的生活。我們恒長地受到土地的庇護,它在這里贈予涼爽和溫暖,在朝鮮在炸彈炮火中贈予平安。我不知道,你們在那里接受了它的贈予嗎?這可是用錢買不來的。不用怎么費事,就在你們帳篷外面的土坡上打個洞,能鉆進去個人就行,保證你鉆進去就不想出來。有點不敢想,是嗎?別忘了,家里盛白菜的菜窖,還是你上次回來挖的。相信我,相信土地。
你在那里還畫畫嗎?我那天在你的屋里看到畫筆、顏料,還有你的畫。條紋棉襖和頭盔,畫的是干咱們這一行的吧。我不太懂畫,但也不反對你畫。我一直在想,你喜歡上這個到底遺傳的是哪一路呢?我放過牛,放過線,就是沒畫過畫。你的爺爺奶奶和老家其他人也都沒有畫畫的。他們一輩子沒出過大山,只想著怎樣活下去。你媽這一路倒是沾點邊,你二舅上臺唱過戲,你姥爺會玩頂缸,你大舅會釣魚。我去相親,他就從塘里釣來一條大鯉魚招待我。那魚鱗片銀亮,頭尾朝上撅著,掙扎成一個元寶的樣子。做出來也好吃。同樣是燒,卻不像你爺爺他們把鹽鋪子開在肉里,不用鹽充數他們吃不下飯的。你媽會燒菜,還會做鞋。你上學的鞋都是她做的,黑條絨的最多。如果你是女孩,那鞋幫一定會飛著黃嘴燕子,鞋面開著粉色牡丹。
這些年,你媽也是不容易,怕了,才見不得你畫。我是先到這里的,她大著肚子后面才來找我。你在她肚里一點兒都不會知道。她們村來這里投親奔夫的家屬隊讓她領隊,因為她干過婦女隊長。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后來又坐敞篷汽車,越走越見不到人。家屬們邊暈車邊吃土,有的開始哭著喊娘。你媽也暈,你在她肚里又不老實,可還要一個不落全胳膊好腿地領過來,她就挨個地勸,說到了就好了,到了就好了。勸完別人,自己的淚也風干了。接上她,我都不敢認。洗去那層干裂,我才認準了,把心擱進肚里。
你媽和我不一樣,她不喜歡你畫,雖然她們家有這個底子。她就想著你能有出息。在朝鮮,我們又往南挺進了。那幾天凍得手粘在線上拿不下來,四周又都狂舔著火信子。汽油彈老鴰一樣成群無聲地落下來。火焰滾動著把能夠到的都卷進肚里。灼燙的氣浪沖撞得我們穩不住腳步。焦煳的油煙淹沒頭頂,讓人暈眩無法喘息,濃稠厚重摸不到邊際。剛成形的雪花還未落地,就被一聲聲爆破推搡回去,夭折在煙霧里。集束炸彈覺得僅燃燒山野還不夠,它用嘯叫劃開了已被油煙熏得焦黑變質的天空。開始,我們還能循著哨聲,用帶血的記憶堆砌起來的本能判斷它的落點。我們撲倒在自認為對的位置,用身體承接那叫聲與山體撞擊翻刨出來的泥土。后來,尖厲的爆破聲就讓我們再也無法分辨寧靜和巨響,就像在黑暗中分不清是水還是血。火海的浪濤拍擊著耳朵,那沖擊波碎裂穿透了巖石,把我們胸腔沸騰著的能量釋放出來,就像用鉆桿打通礦脈,讓地火自由地噴發。我把話機遞給前線指揮,一只手還一直攥著那根線,另一只胳膊則抵擋不斷噴射過來的砂土石塊。我怕線斷了就再找不到頭了,我感覺到線路里戰情通報正洶涌奔流。線斷了幾次,我都捋到了線頭,將它綁在身上,重又爬進那被炮火切割得滿是口子、在灼燒中痛苦翻滾著的山野。他們打算將那里開辟成無人區,我卻把自己拴在一根線上,撲進火海穿梭屏住呼吸。后來在天津的海邊休整,我也長久地不能下水。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海水還是火焰。
我接到松開那根線的命令時,確定那還是一條通暢的管道,但我不確定時間,這臺水車被我們蹬著,黑了白、白了又黑到底轉了幾圈。這時,我也被告知負傷了,因為血已浸透棉褲。說著話,疼痛就開始抽吸我的力氣,并給我套上一件冰做的大衣。我趴在一塊門板上,準備被抬下去。抬我的人也帶著傷,一個包著頭,另一個也包著頭。他們盡量平穩地抬我起來,我抓緊了門板的邊緣。這時一個沙啞充血的嗓音從背后叫住了我們。這個疙里疙瘩的聲音粗拉拉地勾出一個問句,你寫申請書了嗎?我覺得在這個將走不走的當口,他問的一定是門板上的我。我報告一聲,寫了。后來,“火線”這兩個字就刻進了我的生命里。我想,你此刻就身在火線。
責任編輯: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