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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善待我

2021-10-01 15:29:00艾米莉·露思·福特
西部 2021年5期

艾米莉·露思·福特

薩米·利伯曼正沿著倫敦橋火車站的自動扶梯向上走著,眼睛盯著手機(jī),手肘避讓著右邊站立的乘客,出人意料的炎熱天氣讓她感覺緊身褲穿在身上癢癢的。這是一個周五的傍晚,一天的壓力開始慢慢退去。她估摸著也許剛好可以趕上141路車;尋思該怎么去哈克尼露天泳池,要是雨一時不下的話。她想到了上個周末,她去薩塞克斯看望母親,母親看似在很短時間內(nèi)一下子蒼老得驚人;她還想著干貓糧是不是沒了。

薩米每天都會對這個新車站感到驚嘆。倫敦橋燦亮亮地閃著銀光,像是宇宙飛船的內(nèi)部。隨處可見穿著反光服的工人在做橫梁和站前廣場的最后裝飾。锃亮的穹窿式大廳嶄新得似乎不容乘客弄臟,完全不像薩米童年時代灰兮兮的候車廳。一切都不同從前了。不過有一樣仍可讓普通英國游客安心,它那些典型的連鎖店還在:Prêt a Manger, Accessorize, Paperchase(總部位于倫敦的三個國際著名品牌連鎖店,分別專營或主營現(xiàn)做三明治和上等有機(jī)咖啡,女性穿戴飾品,以及文具類產(chǎn)品——譯注)。有時候,她被封堵的樓梯或關(guān)閉的出口搞得不知所措,然后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被丟到了令人驚訝的街上。

自動扶梯把薩米帶到了一條通往公交車的帶頂棚的陰暗步道上。堵塞中斷了下班高峰的人流,她的余光掃到了一群帶著旅行箱的人,站在外邊的是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全神貫注于手機(jī)上,她只聽到了一小截對話:“我也不清楚,我們只是游客,你問過車站的工作人員了嗎?”

一個聲音應(yīng)道,帶著一絲老年人的驚躁:“問了,我問過了。我問了那里的兩位男士,他們告訴我往左再往左,然后我就到了這兒,現(xiàn)在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惱怒并沒能掩飾住說話人的焦慮。

薩米抬起頭。一個年長的婦女正在和四名游客說話,他們帶著歉意沖著她微笑。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一番討論。這位老太太迷路了,就向他們問路。這幾位游客也不知道怎么給她指路。

薩米考慮要不要過問一下。141路就要發(fā)車,她可不想錯過,盡管她也沒有特別的地方要去。自從搬到倫敦,來去匆匆已經(jīng)成了一種常態(tài)。薩米想了想,接著向前走過去,朝著公交車站方向。她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游客正要挪動雙腳,仿佛在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老太太無助地四處張望。她留著白色短發(fā),玻璃瓶底厚的眼鏡使她的眼睛看上去腫了似的。她年歲很高了,至少八十幾,也許九十了。她拎著一個黑色的手提行李包,穿著滿是口袋的皺巴巴的雨衣,和這陽光燦爛的天氣很不相稱。她穿著松松垮垮的灰色褲子,腳上一雙舒適的老太太鞋。

薩米嘆了口氣,朝她走去。也就是幾秒鐘的距離。

“您要去哪兒呢?”她盡量用一種不會嚇著老太太的聲音問道。那幾位游客紛紛散去。老太太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輕易成為一個陌生人同情心的獵物,她的表情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談不上笑容,差不多是敵意。她的臉頰、鼻子、下巴和額頭,看上去也許曾經(jīng)構(gòu)成過一個緊湊協(xié)調(diào)的整體,可時間銷蝕了這一緊湊性,如今五官松散地掛在臉上,朝各自的方向耷拉著。

“我要去蓋特威克。”她說道。老太太說話的時候,脖子上的皮膚一褶一褶松松垮垮地垂著。“蓋特威克機(jī)場。你知道嗎,我問車站里的人該怎么走,他說出來后左轉(zhuǎn)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我照他說的做了,現(xiàn)在我一路來到這里,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什么東西觸動了薩米:是老太太臉上的迷惑,那一絲淡淡的恐懼。她也同樣無法找得到陌生人指的路,她常常認(rèn)為他們指的路含混不清。

“站臺在那邊。”薩米說著指指老太太身后明亮的地方,“因此我認(rèn)為您得往那里走。”

“可我剛剛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她們盯著各自的手機(jī)。薩米理解老太太想按照她自己相信的方向走。重走回頭路意味著承認(rèn)時間被浪費(fèi)的悲劇。

薩米的聲音又軟了一些:“好吧,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去蓋特威克的列車從哪兒上,因為這是個全新的車站,我自己也會犯迷糊,不過如果我們從那里走回去,就一定能下到站臺。”

她們朝車站的入口走去,老太太很不情愿地跟著薩米。她走得很吃力,很明顯的跛腳使她的步履一頓一頓的。薩米替老太太難受,像乒乓球一樣在車站內(nèi)天知道顛來倒去了多久。二月份薩米的母親來看她的時候,冒雪在倫敦橋等了一個小時的43路車,因為某個人告訴她在那兒等。她并未意識到當(dāng)天43路改道了,或倫敦巴士從來就不需要等上一個小時的。

最后,母親接了她的電話,按照她的指引叫了輛到付的出租車。母親那次染上了流感,讓薩米內(nèi)疚了好一陣兒。

“來,讓我?guī)湍冒伞!彼_米說,對著老太太的黑色手提行李袋比畫著。老太太除了肩上橫跨的小手提包外,就是帶著這個包了。

“怕是很沉哦。”老太太說。

“也還好啦。”薩米說著就把黑包挎到了自己肩上。這個包,實際上有想象不到的重。

她們走進(jìn)日光里,一條百米長的路走了三分鐘。人群從她們兩側(cè)匆匆經(jīng)過。老太太一瘸一拐地緩緩跟在薩米身邊,拖著她像累贅一樣的右腿。

“啊,您是要坐飛機(jī)去哪兒嗎?”薩米邊走邊問。

“柏林。”老太太停頓一下說,“我要去柏林看我兒子。”

“柏林好啊!”薩米說,“那么棒的一座城市,您之前去過嗎?”

薩米去過一回,十六歲的時候,去德國當(dāng)過交換生,在那里她學(xué)會了抽手卷煙,在嘻哈舞廳瘋狂跳舞,還在庫丹街買了條海藻綠色的燈芯絨褲子。當(dāng)她穿回家,母親說她穿這個顯胖,她對母親吼了很多難聽話,之后再沒穿過那條褲子。

見老太太沒有回應(yīng),薩米朝她看去,吃力地走了這么多路教她疲憊不堪,她幾欲開口卻喘不上氣,好不容易說出口:“是的,去過一回,四年前。”

薩米自責(zé)沒意識到老太太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多不容易。她咕噥了一聲打氣的話,用不著回答,也放慢了自己的步子。

到了車站里面,她們抬頭盯著黑色的列車出發(fā)信息屏,有八個屏幕寬,上面跳動著全英格蘭的列車信息。老太太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薩米。她就像是到了國外,薩米心想,可她并不是,不過是年紀(jì)大了。靠近老太太站著,她能聞到老太太氣息里黃油薄荷的味道,還有百合香水味兒。

“您的飛機(jī)幾點(diǎn)飛?”她問。

“八點(diǎn)。”老太太說,聽上去不太拿得準(zhǔn)的樣子。

“八點(diǎn)。您要去柏林,是趟短途飛行,再說您只有一件機(jī)艙行李,應(yīng)該沒啥問題。”她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薩米心想。

“沒錯,只有一件機(jī)艙行李。”老太太自豪地說,看著薩米肩上的手包,“不過它挺沉的。”

薩米瞟了一眼出發(fā)信息屏。“有一趟列車還有四分鐘就開了。”她說道,“18:01去三橋站的那班,在第五站臺。”她掃視了一眼車站,“就在下面那里。”一個人的話,這段距離薩米三十秒就能沖過去。她看到一縷極度疲憊的神情掠過老太太的臉。

“我們沒準(zhǔn)正好能趕上。”薩米樂呵呵地說道,“就算沒趕上,去蓋特威克的火車一直都會有的。”順著自動扶梯下去,她們拖著同樣緩慢的步子朝檢票閘機(jī)走去,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要是我們趕不上這班車,你也能坐下一班。”薩米說著,心底驀地涌出一陣柔情,這個陌生人帶著盲目的信任跟在她身后,像個孩子。她煞費(fèi)苦心想出一個只需簡短回答的問題:“您叫什么名字?”

“貝蒂。”老太太答道,用充滿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貝蒂,”薩米重復(fù)著,“很高興認(rèn)識您。”她們往前走著,老太太似乎跛得更厲害了。薩米看了看車站的鐘顯示17:58。

貝蒂開始說話了,聽上去疲憊又沮喪:“我一直都在繞來繞去兜圈子,他們把我指到這兒指到那兒。我繞著這車站走了幾個鐘頭了。”她呼吸起伏著,嘴里嘟噥著。

“不好意思。”薩米道。

“你在這附近工作,還是住在這里呢?”貝蒂終于把氣喘順問了出來。薩米頓感一股信任的暖流。“啊,對!我在市政廳工作。為市長干活,姑且這么說吧。”

貝蒂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沒露出喜色。薩米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市長薩迪克·卡恩的,要是她竟然知道他是誰的話。她看上去很和藹,但即便和藹的老年人也可能是瘋狂的種族主義者呢。

她們拖著步子朝閘機(jī)走去。車站的時鐘顯示17:59,薩米盡力要走快點(diǎn),但也不能太快,怕貝蒂感到驚慌,或者喘不上氣。

“您有車票嗎?”薩米問。

“哦,有,有,我有。”貝蒂回道,對不靠別人幫助自己成就了點(diǎn)什么得意起來。

“太好了。”薩米說著,用手機(jī)掃過閘機(jī),門立即就彈開了。她隔著閘機(jī)回頭看,貝蒂正在她的手袋里摸索著。薩米看了眼時鐘顯示17:59:45。

薩米一下子著急得要命。仿佛是她自己的航班要錯過了。仿佛她就要錯過一千個航班,所有這些航班都是飛往未知的大洲參加不可錯過的大事,比如葬禮,或是見臨終之人最后一面。

閘機(jī)的另一邊,貝蒂拿出裝著橘黃色車票的多層塑料錢包。她抽出車票檢查著。“我是不是把票就那樣按一下?”她問道,模仿薩米刷手機(jī)的動作,試著把硬紙質(zhì)車票按在黃色掃描板上,好比是拿著死海古卷一樣徒勞無功。

這一舉動的徒勞觸動了薩米。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母親惱怒地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的形象,那是她和哥哥送的禮物,母親怎么試也進(jìn)入不了這個無法破解的方框框和密碼系統(tǒng),充滿了羞愧;做護(hù)士的母親對人體的了解超過大多數(shù)醫(yī)生,她曾以那么清晰的道德感引導(dǎo)薩米穿過了童年的迷宮。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都可能比她會用那臺筆記本,本來是一個善意的禮物,結(jié)果似乎很殘酷,原以為幫母親克服對技術(shù)的恐懼,到頭來反而恐懼更深了。

“我不會。”她最后這么說。

“像這樣放進(jìn)那個口子就好,”薩米急匆匆地對貝蒂說,一邊用手比畫著給她看。貝蒂把票反了過來,“另一面朝上。”薩米說著,環(huán)顧四周,時鐘顯示18:15。

貝蒂看了看票。“啊,這是返程票。”她說,“我可真笨。”她笨手笨腳地在雨衣口袋里摸索著,掏出另一張票。一不留神,票從手上滑落了。

“唉,該死。”貝蒂看向地板,痛苦在她臉上的褶皺里閃爍著。人群很快在她身后排起了隊,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人們意識到出了麻煩,迅速走向別的閘機(jī),掃碼進(jìn)站。薩米感到心里竄起一團(tuán)火。“您能不能幫她撿下車票?”她隔著閘機(jī)朝一個年輕人喊道。

貝蒂哆嗦著從年輕人手里接過票,小心翼翼地瞄準(zhǔn)閘機(jī)的進(jìn)票口。門開了。她們向自動扶梯走去。薩米看了眼鐘,18:30。她祈禱著火車會晚點(diǎn)。她去看望母親那次,火車就晚點(diǎn)了十分鐘。貝蒂感到了她的絕望,加快了步伐,嘴里嘟囔著什么。

“不好意思,您說什么?”薩米問。

“他是一個好老板嗎?他看上去人挺好的。”

“噢,您說市長吧?是的,他是,他人很好。”薩米答道,“他是一個好老板。”她想到了能回答這個問題的所有答案,要是她們有這個時間就好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愿意聽。

自動扶梯近得可望不可即。“貝蒂,我先跑過去。”薩米說著,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步伐了。“我會盡力拖住火車。”她朝身后喊道,“五號站臺,就在那邊,您知道了嗎?就在那個自動扶梯那里。”

“好的,好的。”貝蒂點(diǎn)著頭,看上去很害怕。

薩米迅速穿過大廳,一步兩級臺階攀上自動扶梯。“別開走,別開走。”她祈求著。扶梯盡頭,幾個人站在周圍。車站顯示屏上顯示著平淡無奇的安全信息:看到可疑物品請報告。

“去三橋的火車呢?”她對著穿黃色背心的車站站務(wù)員喊道,心里早已知道沒希望了,完了,開走了。

“恐怕你剛好錯過了,女士。”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們年輕人,總是趕最后一秒,這次就教教你以后要多留點(diǎn)時間。

“我去,”薩米罵著,“我去。”薩米有種很強(qiáng)的挫敗感,同時也意識到她單獨(dú)行動的魯莽。她跑回扶梯,幾秒鐘之后,貝蒂出現(xiàn)了,雙手抓著扶梯的邊緣,隨著扶梯到達(dá)站臺。

希望寫滿了她松垮垮的五官。她頭上一綹綹的白發(fā)糟糟的,直喘粗氣。

“我們怕是錯過火車了。”薩米說。

貝蒂粉紅色的臉龐一下子絕望地坍塌了。

“我真的很抱歉。”薩米說著,她這一生中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感到歉疚的了。

“我們只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不過沒事,您可以坐下一班。”她轉(zhuǎn)過身,向正在走進(jìn)站臺值班室的車站站務(wù)員喊道:

“請問下趟去蓋特威克的火車是幾點(diǎn)?”

貝蒂無助地站著,她的頭微微低垂。站務(wù)員走了過來,他打量了一會老太太,臉上的表情軟了下來:“三分鐘之后,十號站臺,你們要是抓緊點(diǎn)還來得及。”

薩米看了看四周說:“可十號站臺在那頭啊。”她帶著責(zé)備的語氣,指向無數(shù)條鐵軌的另一邊。“我們沒可能趕過去的。”站務(wù)員看了看正佝僂著站著的貝蒂,他的表情承認(rèn)了薩米所說是對的。

“你能不能呼叫他們,讓他們拖住火車?”薩米說。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親愛的,他們不會那么做的。”

“那再下班是什么時候?”薩米問道。

“稍等。”站務(wù)員掏出了一個手持的機(jī)器。他的臉部比例像老鷹一樣,暗色的眉毛向尖尖的鼻子上方的眉心處傾斜,他的人中很深,像是刀刻出來的。“18:34,第五站臺。司機(jī)會在蓋特威克非正式地停靠一下。車站的信息板上不會顯示,不過他會在那停的。”

貝蒂看向薩米,尋求她的指示。

“下一班肯定會在蓋特威克停嗎?你確定嗎?”薩米問站務(wù)員。

“是的。”他說,“不過要四十五分鐘的車程,你什么時候要到機(jī)場,女士?”

“四十五分鐘?不行。”薩米說道,“不行。噢,天哪。”她已經(jīng)用一定有火車,不行還有下一班的承諾哄著老太太火急火燎地穿過了車站,但是再下一班也太遲了。她試圖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跟她母親無法做好某些事時她心中升起的那團(tuán)邪火一樣。老太太的慢吞吞令薩米難過得要命,不過怒氣來得更容易。

“喔,我想是晚上八點(diǎn)鐘吧。”貝蒂從她的手袋中拽出了一個塑料小袋子,又從中抽出了一沓帶著EASYJET航空公司徽標(biāo)的黑白機(jī)票打印件。“我來查看一下航班什么時候飛。”她說,“也許我記錯了。”

薩米盯著貝蒂皺巴巴布滿血管的手中的機(jī)票打印件——登機(jī)門關(guān)閉時間19:25,起飛時間19:35。

“時間不夠啊,”薩米絕望地說,對著打印件比畫著,“她只有五分鐘時間穿過機(jī)場到達(dá)登機(jī)口,她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她意識到自己像是在背后議論貝蒂似的。要是其他人這么做,她會很惱火,尤其是這么說一個幾乎是坐輪椅的人。老太太說不定是位物理學(xué)教授,誰知道呢。薩米轉(zhuǎn)向她,說:“真對不起。只是,您沒辦法趕到機(jī)場了。”

貝蒂拿下了她酒瓶底厚的眼鏡,嘆了嘆氣。少了眼鏡的支撐,她的臉像是塌了下來。“我的兒子,”她搖著頭說,“他會很生氣的。”

“我確定他不會的,”薩米說,“他不會生氣的。” 手提行李袋沉沉地壓在她肩上。

“他會,”貝蒂說,“他會很生我的氣。”她的身形中什么東西似乎向下沉了幾度。

薩米感覺自己進(jìn)入了應(yīng)急模式,進(jìn)入了“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模式。她從來沒有錯過任何航班,雖然有幾次差點(diǎn)錯過。有一次,她去意大利見前男友,一個機(jī)場工作人員幫著追上了跑道,一邊調(diào)侃說如果機(jī)長把機(jī)艙門關(guān)了她就完了。不知為何,她總是能靠自己的意志力解決問題,或者是用錢。她打開手機(jī)上一個旅行APP。

貝蒂低頭看著票據(jù),搖了搖頭:“我兒子會很生氣的。”她說,“我本該昨天去柏林的,你知道嗎,我大老遠(yuǎn)來到車站卻錯過了火車,哦,是他們?nèi)∠恕!彼俗约旱脑挘骸澳戏交疖嚬荆褪撬麄內(nèi)∠摹N乙呀?jīng)在這個車站里轉(zhuǎn)了好幾英里了,我覺得自己沒法再走路了。”

“好吧,聽我說,我們?nèi)ゾS多利亞車站,在那坐蓋特威克特快,”薩米看著自己的手機(jī)說,“你應(yīng)該剛好能趕上。”

貝蒂搖頭道:“我不行。”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近似解脫的堅決,“我真不行,我沒法再旅行下去了。”

車站站務(wù)員看上去真的很遺憾。

羞愧在薩米內(nèi)心翻涌,威脅著要從她的眼珠子里爆發(fā)出來。“我會幫您叫輛計程車。”她說,想起她男友抱怨過她花錢如流水,管別人的閑事管的太寬。打車去蓋特威克不會超過六十英鎊,她會有辦法為這事正名的。

貝蒂看上去很吃驚。“不用,不用,你不用這么做。”她晃了晃航班票據(jù),“你知道嗎,我昨天就試著去機(jī)場了。”她說,“可南方火車公司,他們?nèi)∠四前嗷疖嚒N医裉熳吡诉@么多路,拖著這個很沉的行李包。我沒法再走了。”

薩米已經(jīng)在手上打開了一個出租車APP。“我想給您叫輛出租車,不過這上面說要兩個小時。”她絕望地說,“周五晚上你最好哪兒也別去。”

“沒關(guān)系的,”貝蒂說,“只是我兒子,他會對我很生氣的。”

“我確定他不會的。”薩米說。

“噢,他會的。”貝蒂說,“他會很生氣的。”

薩米無法忍受這個老太太被呵斥的想法。她很想聯(lián)系她的兒子,解釋讓貝蒂誤了航班是她的錯,或者是那一溜陌生游客的錯,他們耽誤了她,在一個沒人找得到方向的車站里。

“要我給他打電話嗎?”薩米說。她意識到這聽上多么失禮。

貝蒂似乎并不介意:“哦,不。不,不。這都怪我。我以為留足了時間,但是我是路癡。我今天繞著這些個車站走了好幾英里呢。”

“那您有什么打算?”薩米問。

“我想我得回家了。” 貝蒂說道。隨后,語氣更加堅決:“我真是再也沒法旅行下去了。”

薩米驀地意識到,也許貝蒂從來就沒真正相信過自己可以趕上航班。薩米趕上了每一次航班,不論多遲,不過那僅僅是年輕人的冒險行為。總有一天她會到這個老太太的年紀(jì),現(xiàn)實將帶著趕火車和飛機(jī)去柏林的年輕人一道前行,而她會被擱淺在站臺上,無望地等待。

站務(wù)員帶著疑問看著她們。

“我還是搭那一班好了,”貝蒂說,煥發(fā)著重新振作的精神,“值得一試。”

“18:34那班?”站務(wù)員問。

“是的,就是那一班。”

“您肯定嗎?”薩米問。她不想貝蒂大老遠(yuǎn)跑過去卻還是錯過了航班,迫使她背著沉重的行李包走更多的路。她又會回到倫敦橋車站,重頭再一次找人問路,直到天黑。這番周折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又一想,萬一她趕上了呢。

“好吧,”薩米說,“聽著貝蒂,您只需待在這個站臺,您登上火車后,他們可能不會報蓋特威克的站名,因為蓋特威克不是一個正式的停靠站,不過會在那站停靠的,等您到了機(jī)場,您去找航空公司的人,讓他們帶您快速通過,好嗎?您就說您的航班就要起飛了,得帶您快速到達(dá)登機(jī)口。您沒有托運(yùn)的行李,您有可能趕得上。您就這樣告訴他們,好嗎?”

“好的,”貝蒂稍微站直了點(diǎn),說,“好的。”

她絕不可能趕上航班的,薩米想。不過或許,只是或許,那趟航班會延誤。而她或許會找到某個好心人幫她。那么,就算這列火車不夠快,她也有可能到達(dá)柏林。

薩米腦中浮現(xiàn)出去年陪母親去參觀維也納兒童難民轉(zhuǎn)運(yùn)博物館的畫面。八十年前,為了逃離納粹的魔掌,薩米的祖母被送上了駛離波蘭的火車。在維也納的博物館里,她和母親盯著一張照片,一個猶太小女孩真誠地看著攝像頭,她的裙子上別著一個皺巴巴的條子,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叫瑪格特,我今年五歲了,請善待我。”有成千上萬個瑪格特。他們只是孩子,被裝上逃離死亡集中營的火車,將希望寄托在一個不在計劃中的停靠點(diǎn)。

“你不陪她一起嗎?”站務(wù)員問道。

“哦,我們不認(rèn)識,”貝蒂說,“她只是一直在幫助我,她一直背著我的包,還幫我做所有的事。”她帶著輕微的懷疑看著薩米。

“您要我陪您一起嗎?”薩米問。雖然很累,但她還可以去機(jī)場,總比貝蒂獨(dú)自面對錯過航班要強(qiáng)。“我陪您一起去吧。”

“不了,不了,謝謝你。”貝蒂說。

“您確定嗎?”薩米問。挺難為情的,她意識到自己已泣不成聲了。

貝蒂吃驚地看著她。站務(wù)員清了清喉嚨。

“那好吧,”薩米說道。當(dāng)貝蒂轉(zhuǎn)過身,她撫摸著貝蒂的胳膊說:“再見,祝您好運(yùn)。”

薩米朝著自動扶梯走去,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薩米轉(zhuǎn)過身去,但她的回答淹滅在了一陣噪聲之中。一輛特快列車高速駛過站臺,老太太的白發(fā)飄揚(yáng)在空中。列車跑得那么快,似乎永遠(yuǎn)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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