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學娟
清晨,當一道光通過東天山的埡口,照亮這塊被稱為“蘇吉”的村子時,巴里坤草原其他地方還處在寂靜的曉色之中。這個神奇的地方,被第一道曙光眷顧,頓時如鍍上了金色,藍色的巴里坤湖,綠色的草原,平坦的良田,構成了一幅極美的晨圖。
達來力汗·哈依沙拜法官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掛著眼袋的臉,臉色有些暗沉。一個晚上他都沒怎么睡。他患有高血壓、腎結石、膽囊炎,還有些他一時記不住名字的病,不得不離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薩爾喬克法庭,調去條件稍微好一點兒的縣法院上班。接替他的新同事,本科畢業,已經有幾年工作經驗。達來力汗還是有些不放心。半個月來,他帶著這個年輕人跑遍了薩爾喬克,去了最遠的西山煤礦,也去了路最難走的黑眼泉夏牧場,年輕人體力好業務強,很快就適應了。今天是達來力汗在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他走出法庭,迎面而來的混雜著青草嫩芽味和新鮮牛糞味的空氣是他熟悉的,他留戀著狠狠吸了幾口,又穿過公路,嫻熟的轉進村里的巷道。他要去找他的老朋友拜孜旦老人告別。
薩爾喬克法庭在蘇吉村,蘇吉是蒙古語“髖骨”的音譯,從地圖上看,的確是髖骨的形狀。《清實錄》中有關于她最早的文字記錄,雍正年間朝廷在此屯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有童、馮、張、王、呂、李、許、宋、范、曹、蔣姓人家居住務農。
村莊在悄悄發生著變化。黑色的柏油路鋪進村子后,牛羊走在上面格外神氣,踩慣了泥巴的蹄子在柏油路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杰恩斯家的安居房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拔地而起,曾經塌了半截的土墻變成了砌了紅磚頂的新墻,上面還畫上了農民畫。貼著瓷磚的安居房頂上架起了一個碩大的太陽能熱水器。紅色的油漆大門敞開著,杰恩斯的老婆哈麗達正把家里的毯子掛在院子里自東向西拉扯的一根鐵絲上,用細細的楊樹條抽打,微微的塵土和房頂上升起的炊煙將院子籠罩其中,光線變得柔和而溫暖。哈麗達看到法官,熱情地招呼他進去喝茶,法官說改天一定來,并祝賀他們搬進了嶄新的安居房。哈麗達更起勁地抽打毯子,說是要打掃干凈,鋪出最厚實、最綿軟的榻榻米,等待大家來喝奶茶。
達來力汗和杰恩斯一家的相識要從十幾年前說起。那時年輕的達來力汗在薩爾喬克做了四年書記員后,成了一名審判員。杰恩斯把鄰村的阿勒瑪汗告上了法庭,說阿勒瑪汗把他家的一峰駱駝占為己有,把另一峰孱弱的母駝強塞給他。剽悍的阿勒瑪汗說,誰都知道哈薩克族人的駱駝一年四季都在戈壁上打野食,主人一年也見不上幾次,你杰恩斯說這是你的駱駝就是你的嗎?你的駱駝左耳朵上有豁口標記,我的駱駝左耳朵上也有,你說你的駱駝額頭長了一撮深色的駝毛,你看看那頭孱弱的母駝額頭不也有嗎?你是不是眼饞我的駱駝已懷有身孕,想霸占以擴充你家那可憐的駝群?幸虧我阿勒瑪汗如草原上的雄鷹,早就察覺出你的野心,在一個傍晚,我翻過西山又走了幾十公里,才把這頭強壯的母駝趕回了自己的駝圈。至于那頭孱弱的母駝,要不是我告訴你它臥在西山的河谷里,它恐怕早就成了狼群和禿鷲的盤中餐。如今你反咬我一口,說我霸占了你的駱駝。和孱弱的母駝一樣孱弱的杰恩斯不是阿勒瑪汗的對手,只能躺在床上喘粗氣,最后,杰恩斯的妻子哈麗達說,我們不如去找法官評理。這是審判員的第一場官司,他早早做了準備,從左鄰右舍的嘴里了解了線索,并特意拜訪那些養駱戶并細細詢問。第二天的審判,咄咄逼人的阿勒瑪汗巧舌如簧占了上風。最后,不動聲色的達來力汗問阿勒瑪汗和杰恩斯,自家母駝養了幾年,阿勒瑪汗不假思索地說那樣健壯高大的母駝少說也有五歲,杰恩斯卻說那是一頭好駝,剛養三年卻已經有五歲的樣子了。年輕的審判員和鄉里的獸醫掰開駱駝的嘴探頭看駱駝的牙齒,懷孕的母駝早已不耐煩這些人對它的指指點點,張開嘴露出潔白、健康、排列緊密的牙齒,生氣地噴了審判員一臉口水。審判員擦著臉上的口水宣判,阿勒瑪汗敗訴,懷孕的母駝是杰恩斯的。灰溜溜的阿勒瑪汗在鄉親們的噓聲中漲紅了臉。
達來力汗要去拜訪的拜孜旦老人,是巴里坤西牧區第一位拖拉機駕駛員。拜孜旦老人的祖輩來自阿勒泰。清乾隆時期,巴里坤是新疆與關內的茶馬、絹馬貿易的主要場所,哈薩克使者進京入覲往返均匯聚于巴里坤辦理手續、更換騎乘。阿勒泰的哈薩克族人對巴里坤逐漸熟悉,這里水草豐美適宜放牧,1883年第一批哈薩克族人趕著羊群遷入巴里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從拜孜旦老人記事起,他就隨著家族遷徙放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巴里坤的哈薩克族人流浪山野,居無定所,有些人家沒有牛羊可放,只能靠在南山砍樹賣柴為生。1956年政府組織四十戶貧苦哈薩克族牧民在蘇吉發展生產合作制,公社化時在蘇吉設立薩爾喬克鄉,拜孜旦家就在其中。四十戶牧民拖家帶口、破衣爛衫來到了這塊被陽光最早照耀的地方,沒有一只羊,沒有一口像樣的鍋,沒有一把種地的鐵鍬,最初只能在用三四根木棍支起的氈房中生活。這些被稱為“一撮毛”的簡易氈房常年被牛糞熏烤,又黑又破,薩爾喬克的地名漸漸被人淡忘,“四十頂黑氈房”成了它的別稱。政府派遣工作組幫助四十戶牧民開荒種地,學習耕種技術,拜孜旦老人的命運就在這個時候改變了。
他第一次見到拜孜旦老人,老人正在鏟院子里的積雪,那時老人已是八十多歲了。達來力汗幫著老人把院子里的積雪鏟完,兩人喘著氣坐在屋檐下,等著汗水慢慢晾干。家人招呼他們進屋喝茶,大家盤腿坐在炕上,碗中的奶茶香味氤氳,盤子里的包爾薩克顏色誘人。他們攀談起來,有些相見恨晚,從此成了忘年的好友,多少個夜晚都在一起促膝長談。
1985年達來力汗從新疆司法警官學校畢業后留在了烏魯木齊第一監獄當管教,卻常常念叨著哈薩克族人的一句諺語——狗要在吃飽的地方蹲,兒子娃娃要在出生的地方待。草原的孩子日夜思念故鄉,他想盡辦法調回了故鄉巴里坤,在薩爾喬克牧區法庭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牧區工作環境艱苦,和烏魯木齊的工作一對比,年輕的心不免有所動搖,曾經的堅定慢慢被現實擊碎。拜孜旦老人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緩緩地對他講述自己年輕時的故事。那年春耕,縣里為“四十頂黑氈房”調配了一輛拖拉機,拜孜旦對這個冒著黑煙的“鐵牛”充滿了好奇。那塊讓生產隊的黃牛望而卻步的石梁地是塊硬骨頭,“鐵牛”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陣轟鳴石梁地就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那些堅硬頑固的石頭在犁鏵下歡快地跳躍。一頭壯年的黃牛每天最多能犁二畝地,“鐵牛”每天能犁一百五十畝地,拜孜旦被“鐵牛”的力量震撼了,更深深敬佩駕駛“鐵牛”的那個漢族同志。他用生硬的漢語和駕駛員交流,為駕駛員端來熱騰騰的奶茶酥油,還有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馬奶酒,就是為了能在鐵牛身邊多待一會兒,好好撫摸一下鐵牛的鋼筋鐵骨,駕駛員看出了這個哈薩克族小伙子的心思,在駕駛員的推薦下,拜孜旦報名參加了縣上的拖拉機駕駛員培訓班。拜孜旦知道機會來之不易,訓練場上他與朝霞做伴,與晚霞為伍,是最勤奮的學員。他的田間作業質量每次都評為優良,拖拉機駕駛操作技術也名列前茅。他是大家公認的“愛車標兵”,機具的日常保養維護早已爛熟于心,拖拉機里里外外被他打掃得干干凈凈,就連車上的工具都被擦拭得锃亮。三個月里,拜孜旦和漢族學員吃住在一起,再也不是那個一說話就臉紅的放羊娃,曾經磕磕絆絆的漢語也說得流利了很多。這個謙虛好學、吃苦認真的哈薩克族小伙子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四十頂黑氈房”這個貧瘠的荒涼之地,因為工作組的進駐,如同被赤霞照耀。四十戶牧民在工作組的帶領下開荒種地,荒涼之地慢慢煥發生機。薩爾喬克鄉機耕隊成立后,拜孜旦自告奮勇從哈密開回了機耕隊的第一輛東方紅拖拉機。一百多公里的路用了三天時間。這段路讓他興奮緊張,中間要翻越天山達坂,山路陡峭,彎道急促,還要在荒野墳地上熬過漫漫長夜。當拖拉機開到薩爾喬克時,牧民們把他抬著拋了起來,他成了大家心中的英雄。每當拜孜旦駕駛著東方紅拖拉機馳騁在戈壁開荒耕種時,都無比自豪,他的內心不停地喊著:“我也能駕駛著‘鐵牛為祖國建設做貢獻啦!”他和他的拖拉機晝夜不停地在海子沿、薩爾喬克、下澇壩荒無人煙的野地耕耘,他吃在車上,睡在車上,遇到寒流,駕駛室里零下十幾度,他裹著翻毛皮襖,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但他從未喊過苦喊過累,他只有一個想法——完成任務,多開一片地就能多種一些糧食來,就會有更多的人吃飽肚子。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和大家共同背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來互相鼓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信念已深深地置入了他的靈魂,成為他的座右銘。聽完拜孜旦老人的故事后,達來力汗搖擺的思緒從此安定了下來,他參加了法律本科的自學考試,順利考取了司法資格證,成了一名人民審判員。二十多年的堅守,讓他更加了解熱愛這塊土地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當達來力汗再次踏進拜孜旦老人家中時,只見老人躺在病榻上閉著眼睛,嘴巴微張,發出低低的囈語聲。家人哭訴說,老人這段時間身體大不如前,每天只能喝點牛奶和稀粥。達來力汗輕輕握住老人的手,曾經粗大有力的手此時變得孱弱無力,血管在透明皮膚的包裹下清晰可見,褐色的斑紋遍布手背。他在老人耳邊輕聲呼喚,老人微微睜開眼睛,模糊的意識被喚醒了,當達來力汗告訴老人,自己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去往縣城工作時,老人拉著達來力汗的手,示意家人從鑲嵌著羊角圖案的木箱里拿出一頂哈薩克族氈帽,送給達來力汗作為送行的禮物。老人輕聲說:“孩子,你是草原的蒼鷹,應該飛得更高更遠,去吧。這里永遠是你的家。我這把老骨頭早該入土了,退休這么多年了,快九十歲了,對國家做不了一點貢獻了,國家還一直給我發工資,再不死,國家虧大了,活到這么大歲數,沒想過要什么名和利,年輕時耕耘拓荒,上山拉木運石,幫助牧民轉場送草,看到家鄉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已經無怨無悔了。如果讓我再年輕一次,我還會選擇當一名拖拉機手,在家鄉的土地上耕耘。”聽到這些話,身材高大的達來力汗雙眼噙滿了淚水。這是一片他們共同建設的土地,現在這里居住著九百多戶哈薩克族人,成片的安居新房挺立在天山的腳下,“四十頂黑氈房”已成了遙遠的記憶,肥沃的良田連年獲得豐收,牛羊歡快地在巴里坤湖邊撒歡吃草,哈薩克族人正在以嶄新的面貌奔走在小康的路上。
達來力汗把行李裝上了車,又貪婪地深吸了一口空氣,混雜著青草嫩芽味和新鮮牛糞味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啟程,去縣城。他遠遠看見薩依蘭家的小女兒薩瑪麗在路口等車。薩瑪麗在東莞讀完內高班,成功考取了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這是她的最后一個大學暑假,她一個人偷偷地提著行李箱離開家,不想讓家人為她送別,一是怕媽媽送別時傷心,二是想讓自己靜一靜。昨天和家人談起她的畢業計劃,產生了分歧,家人希望她大學畢業回到家鄉干一份穩定的工作,而年輕的她心還想飛得更遠。母親又一次落淚,眼前的女兒離家已經七年,既熟悉又陌生,女兒再也不是那個吵嚷著讓她編辮子的小女孩了,而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大學生了。七年了,她日思夜想女兒能快點回到身邊,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當母親察覺出女兒想留在內地的心思時,瞬間慌亂得不知所措,用最嚴厲的話語指責了女兒,最終這次談話以大家的沉默結束。薩瑪麗站在路口向遠處眺望,亦如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浩渺廣袤的巴里坤大草原一片蒼莽,巴里坤湖發出耀眼的藍色,湖面嵐氣蒸騰,草原蒙上了縹緲的帳幕,恍惚中她看到了南方的那片海。
薩瑪麗是村里數一數二的聰明孩子,是班里的尖子生,自國家開始實行的“內高班”政策,不知道圓了多少像薩瑪麗這樣來自偏遠農牧區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夢想。準備去上“內高班”的薩瑪麗和同伴們在烏魯木齊進行了短暫的培訓,在老師的帶領下踏上了開往東莞的火車。薩瑪麗幾乎沒花家里多少錢,學校為他們準備了所有的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棉被,甚至還有衛生巾,吃飯的卡是一張沒有金額限制的卡,刷卡只是為了監督孩子們好好吃飯,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讓薩依蘭備感溫暖。第一年上預科班,她的手上、臉上、背上長滿了紅色的小疙瘩,癢得她整夜無法安睡,第二年她就完全適應了東莞的氣候。班里的孩子們都很優秀、勤奮,她在這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動力。一個在牧區長大的孩子,英語是零基礎,薩瑪麗自然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跟得上內地高中的節奏。她做到了。早晨她把洗漱和吃早飯的時間控制在五分鐘之內,之后則狂奔去教室早讀。每每想家有點熬不住的時候,她便和同學們扯著嗓子唱起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激昂的歌詞和曲調讓她重新燃起斗志。她第一次在深圳見到了海,見到了隔岸的澳門,看著浩瀚的大海,她想到了家鄉的草原,想到了草原上生活的父母,還有那個為她哼唱歌謠的奶奶,她俯在奶奶溫暖寬闊的背上,隨著奶奶去放牧羊群、擠牛奶、打馕。她第一次在廣州看到華南理工大學,磚紅色的教學樓在綠樹的掩映下莊嚴肅穆,從教學樓里走出的年輕大學生們各個氣宇軒昂,她暗下決心一定要來這里讀書,最終她如愿以償。眼前的草原是她夢繞魂牽的家鄉,南方的大海更是她付出多少努力才達到的所在,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當達來力汗停下車招呼薩瑪麗時,她回過了神,這是她熟悉的法官叔叔。簡單的寒暄之后,達來力汗招呼薩瑪麗上車去縣城。這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的簡單裝扮更顯得薩瑪麗高挑健美。七年的內地生活讓薩瑪麗皮膚光澤滋潤,一頭瀑布般的秀發扎成高高的馬尾,渾身散發著大學生特有的朝氣,唯一沒變的是哈薩克姑娘那宛若藍寶石般的迷人眼睛和高高挺立的鼻尖。一路上,薩瑪麗講起了自己在廣東的見聞還有那些成長的煩惱,達來力汗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孩子,他告訴她自己當初在烏魯木齊工作時的想法,還有那句著名的哈薩克諺語——狗要在吃飽的地方蹲,兒子娃娃要在出生的地方待。他也告訴她拜孜旦老人跟他說過的那句話——孩子,你是草原的蒼鷹,應該飛得更高更遠,去吧,這里永遠是你的家。他相信,薩瑪麗是個有想法的孩子,一定會做出自己的抉擇。
達來力汗必須要做手術了,腎結石讓他疼痛難忍。醫生說要給他做一個插管術,從拍的片子來看他的右腎有些衰竭。手術前他思來想去,擔心自己不能從手術臺上下來。他夜不能寐,睡著后又常常夢見那些艱難的日子,十五六歲的他費勁地蹬著加重自行車,那條有十八公里長的石子路,是通往縣城民族高中的唯一公路。他蹬啊蹬,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眼看太陽慢慢落下,車胎卻被尖利的片石刺破了。學校報到就要遲到了,他著急得大哭,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渾身虛汗。是啊,年少的他早已經明白,他趕上了國家的好政策,有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不能再像父輩那樣攆著羊屁股一輩子當個放羊娃了。他是第一批民族高中的學生,三十個來自牧區的孩子們擠在一間大宿舍里。他的生活必需品是兩毛錢一支的蠟燭和一毛錢一支的棒棒油,還有一毛錢一張的白紙訂成的作業本。蠟燭是晚上用來學習照明的,棒棒油則是用來滋潤因為營養攝入單一而皸裂出血的嘴唇。他勤奮好學,考取了新疆司法警官學校,成了家族中第一個能去首府讀書的優秀孩子,家人為他宰羊慶賀。他穿著母親為他洗干凈的衣服,兜里裝著姐姐給他的每月三十元生活費,那是姐姐每月在食堂干活的四十元工資中的絕大部分。他是公費生,不用交學雜費,國家每月還會給他發三十斤糧票。每學期結束,他要留夠回家的錢。從烏魯木齊到哈密坐火車,學生票六元。從哈密到巴里坤坐班車,車票三元五角。從巴里坤縣城到鄉里坐汽車,車票五角五分。這些數字,一輩子留在了他的記憶中,仿佛是對過去貧困歲月的緬懷。
來到縣城工作已經大半年,達來力汗遲遲不肯去住院去做手術,妻子加依娜看出他有心事,溫柔地問達來力汗,達來力汗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講述了拜孜旦老人的故事,講述了薩瑪麗的煩惱,他總覺得自己有個心愿未完成,思來想去終于明白:哈薩克族人遇到喜事都會舉行盛大的儀式,大家都要送上駱駝、馬匹和牛羊表示祝賀,我們的黨馬上就到一百歲的生日了,我想在我手術之前為她送上心意,一匹馬沒辦法送到北京去,我想為國家捐一萬塊錢。我是牧民家的孩子,沒有黨和政府,就沒有我的今天。我要做手術,女兒也在南方醫科大學讀書,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妻子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笑著問他:你忘了你的入黨介紹人是誰?1992年,達來力汗認識了在鄉婦聯工作的加依娜,兩顆年輕的心彼此吸引,第二年便確定了關系,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那時的加依娜已經是一名黨員了。作為黨員的加依娜對達來力汗說:你也應該入黨。在妻子和岳父的介紹下達來力汗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從他舉起右手面對黨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堅定了一生的信仰。第二天,在妻子的陪伴下,他來到單位支部繳納了一萬元的特殊黨費,他的神情莊嚴而肅穆,手微微顫抖,仿佛看見這一萬元錢已經長出翅膀飛向了遙遠的北京。
拜孜旦老人已經去世了,永遠躺在了巴里坤大草原的懷抱之中,身旁是那片被“鐵牛”開墾出來的萬頃沃野。薩瑪麗已經在東莞南城區第一人民法院開始了實習,她整理裝訂法律卷宗、送達傳票、旁聽庭審,初嘗全心工作帶來的愉悅,是留在大城市還是回到故鄉,她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需要做的只是每天元氣滿滿地工作生活,不辜負美好的青春歲月。達來力汗順利地做完了手術,他還躺在病床上養病時,收到了來自中央組織部的一張特殊黨費的收據。他摩挲著收據,收據上巍峨的萬里長城和莊嚴的天安門閃著熠熠光彩,達來力汗手心全是汗水,眼里全是淚水。臨近退休的他心中無限滿足,他的心愿終于達成了。
責任編輯: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