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力
一
做完一例膽結石手術,回到辦公室,剛拿起茶杯喝了口水,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媽,正咧著猩紅的嘴巴對我笑,參差不齊的四環(huán)素牙敞露著,左上側的牙縫間殘留著青菜葉子,滿頭卷發(fā)焗成了酒紅色,熱烈、奔放、張揚。我惑然地看著她,她說:“臭小子,不認識你姑了!”
我恍然大悟,是金枝姑姑,急忙堆起笑臉說:“姑,你咋突然來了?事先怎么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
金枝是我堂姑,她爹是我爺爺?shù)牡艿堋?/p>
“又不是領導視察工作,打啥電話?虛頭巴腦的。”金枝姑姑咯咯咯地笑,文得細彎的眉毛拱起了一層層皺紋。
金枝姑姑年輕時挺漂亮的,長得像《英雄兒女》里的王芳,劍眉杏眼,俊秀中透著英氣,扎兩根齊肩的麻花辮,頗有幾分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颯爽。眼前的她,早已把自己捯飭得面目全非了。已進入六月,來來往往的人都穿短袖了,她脖頸上還耷拉著一條粉紅色紗巾,松松垮垮長及膝蓋,看著都熱。
姑姑打量一番辦公室,像天真少女似的滾動著眼珠子,上上下下掃描我兩個來回,說果然是金眼科銀外科。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肚子說:“瞧瞧,腐敗肚都挺起來了,病人的紅包滋潤的吧?”
我說姑姑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搞不好會丟飯碗的。姑姑揚起手,在眼前一扇說:“我懂,哪行沒有潛規(guī)則。”我岔開話題,問她回家了沒有,她說下了車就直奔醫(yī)院看我來了。
“臭小子你知道嗎,姑姑打小就疼你,最惦記的就是你,你爸都沒讓我這么惦記,你小子心里就沒我這個姑姑,平時連個電話都想不起來打一個。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你是捎帶把姑一起給忘了。”
姑姑年過花甲了,聲音還跟年輕時一樣,音高、聲脆、頻率快,說起話來突突突機關槍一樣。
“怎么會,我心里想著姑姑呢。”我微笑著說道。
“嘴巴還那么甜,跟小時候一樣。”
我要給姑姑泡茶,她阻止了我,端起我的茶杯大口喝了起來,吞咽聲咕咚咕咚,仿佛小時候玩耍時把石頭丟進廢棄機井里的聲音。姑姑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用手掌抹了下嘴,一片茶葉粘在嘴角,她就勢抹進嘴里嚼了嚼。
姑姑說:“幾年沒回來,場部呼啦啦矗起了這么多樓房,都認不出來了。”
“農場城鎮(zhèn)化建設,農牧民都住樓房了,我爸媽也從過去的老房子,搬進統(tǒng)一建造的住宅小區(qū),這幾年變化是挺大的。”我說道。
“變化再大也是農場,也成不了烏魯木齊。”姑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很多年前,姑姑離開了甘泉子,一嫁再嫁,終于嫁到了烏魯木齊,用她的話說,在大城市扎下了根。“愛國,你不該一輩子窩在甘泉子,屈才了。”金枝姑姑惋惜地看著我。
“我一個地區(qū)衛(wèi)校畢業(yè)的中專生,算什么才。”我自嘲地說道。
“地區(qū)衛(wèi)校怎么了,北京上海的大學里也有次等生,一筐梨不可能個個光鮮,嗑瓜子也能嗑出臭蟲來。你就是太縮手縮腳了,缺少闖勁,世界是闖出來的,你不闖哪會有你的世界。這一點你不如春玲,春玲身上有股子闖勁。”
春玲是我姐姐,從小就不安分,愛打扮,不愛學習,高中時就偷偷地談戀愛,沒少挨父親的揍。春玲脾氣倔強,這一點很像金枝姑姑,兩人投緣,姑姑打小就喜歡她。高中畢業(yè),春玲沒考上大學,不想一輩子窩在農場,就瞞著父母去廣東打工,后來在那里找對象結婚生子,把自己活成了南方人。
姑姑又端起茶杯喝水,新續(xù)的水有點燙,她吸溜吸溜喝了兩口,放下杯子,習慣性地用手掌抹了下嘴唇,注視我片刻,說道:“現(xiàn)在說啥都沒用了,你都四十拐彎了,老婆孩子熱炕頭,成油膩的中年人了。”
姑姑的話戳中了我,我也有過夢想,也想去更加廣闊的天地闖一闖,可始終沒有勇氣付諸行動。明日復明日,眨眼間人到中年,與夢想漸行漸遠。我努力讓自己安于現(xiàn)狀,人各有命。我心里挺佩服姑姑的,對生活永遠充滿激情和希望,認定目標,咬定青山不放松。
“你還記得梅蘭阿姨嗎?”姑姑突然問道,我有點懵。
“吳梅蘭,梅蘭阿姨,江濤的媽媽。”姑姑又說。
我看著姑姑,訝異地點了點頭。江濤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我倆同歲。他媽媽回上海的時候,江濤還沒上小學。
“梅蘭阿姨走了。”姑姑輕輕嘆了口氣。
“去哪兒了?”我脫口問道。
“還能去哪兒,天堂。”姑姑看我一眼,補充道,“死了。”
“江濤在甘泉子嗎?他弟弟有東西給他,是他媽媽留下的。”姑姑說道。
江濤有個弟弟叫牧陽,一歲多的時候和他媽媽回了上海,江濤和爸爸李良留在了農場。
“江濤在喀山牧場,當場長。”
“你抽空陪我去一趟,我得親手把梅蘭阿姨留下的東西交給他。”
姑姑剛從上海旅游回來,她在上海見到了牧陽。姑姑沒有說梅蘭阿姨留下了什么東西,我也不好多問,盡管很好奇。
“江濤知道梅蘭阿姨走……了嗎?”我也不自覺地回避了“死”字,群體的力量,不知不覺間就將個體同化、吞噬。
“應該不知道。聽朱碧云說,梅蘭阿姨和李良叔叔離婚后,就再沒聯(lián)系。”姑姑輕輕嘆了口氣。
朱碧云也是當年的知青。
我注視著姑姑,問道:“姑姑,你一直都和上海有聯(lián)系,知道梅蘭阿姨的情況?”
“是啊。”姑姑感覺到了我疑惑的眼神,“我明白你心里想啥,我口無遮攔,心里憋不住事。不過那也得看什么事,啥事能說,啥事不能說,你姑姑我拎得清的。”“拎得清”三個字,姑姑學的是上海腔,似乎強調了她和上海之間某種微妙的關系。
二
下班后,我和妻子陳靜帶著兒子小天,到父母家團聚。
我和陳靜在廚房準備飯菜,母親陪著金枝姑姑在客廳說話。其實都是姑姑在說,母親偶爾說句什么,一句話剛開了個頭,便被姑姑截了去。
父親躺在臥室,不會說話不能動,長期的臥床,幾乎耗盡了他的元氣。見人進來,只會遲緩地轉動著深陷在眼窩里煤球似的眼珠。母親進臥室給父親翻身換尿墊,一連串動作嫻熟自然。父親躺在床上快十個年頭了,他病倒后,姑姑回來看過他一次。上午,姑姑一到家就直奔臥室,俯著身子站在父親床前,叫了一聲哥。父親盯著姑姑看了很久,渾濁的眼睛驟然一亮,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神情很激動,干枯的手指無力地抽動著,像冬天荒漠上風中的駱駝刺。姑姑握住了他的手,兩行淚水從他深深的眼窩里流了出來。
“你哥認出你了,他心里念著你呢。”母親抬起手背抹眼淚。
姑姑握著父親的手,嗚嗚嗚地哭,哭聲嬌細,儼然不像年過花甲的老人的聲音。姑姑的痛哭發(fā)自內心,父親是他的恩人,也是貴人,可以說,沒有父親,就不會有姑姑的今天。四十多年前,十八歲的姑姑出了她人生頭一回遠門,投奔她的堂哥張福,沒想到一走就走到了天邊,姑姑的命運也從此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姑姑十八歲那年,情竇初開,愛上了同村一個叫冬生的青年,冬生濃眉大眼,很像樣板戲《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姑姑的爹,也就是我二爺爺,堅決反對她跟冬生來往。冬生家出身不好,他爺爺當過偽保長,土改時被鎮(zhèn)壓了。姑姑不管,別說冬生的爺爺當過偽保長,就是冬生親自當過,她也不在乎。
那年秋天,金枝姑姑和冬生在村南邊的廢磚窯里幽會,被兩個追野兔的小孩兒撞見了,剎那間,仿佛一把鹽扔進了油鍋里,整個村子都炸了鍋。
那個年代,男女私情是大逆不道的事,何況金枝姑姑還是黃花閨女。二爺爺緊閉大門,躲在屋里無顏示人,一會兒要找根麻繩勒死姑姑,扔河里喂老鱉;一會兒說沒臉活人了,要撞墻。二奶奶陪在一旁哭天抹淚:“他爹,你可不能有個好歹,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可咋活呀?”二爺爺惱了,說:“就想著自己咋活,你咋不想想老子咋活?奶奶的都別活了!”說著,二爺爺把二奶奶按在床沿一頓揍,把郁積在心頭的氣,一股腦地撒在了她身上。
姑姑不在意村民們的目光,她這輩子認定了冬生,早晚都是他的人,她只不過是蒸饅頭提前把籠蓋揭開了。姑姑走在村道上,頭昂得更高,腰板挺得更直,遇見有人鬼鬼祟祟地沖她指指戳戳,她大大方方地主動跟人家打招呼:“嬸兒,吃了嗎?”“叔,下地啊?”如此一來,反倒弄得村民們心虛,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的是他們。
二爺爺見治服不了姑姑,就叫了幾個本家后生,沖到冬生的家,打斷了他兩根肋骨,然后拖到街上,扒光了衣服示眾。姑姑尖叫著扒拉開圍觀的人群,脫下自己的褂子,蓋在冬生身上,抱住他放聲大哭。哭聲像刀子,刺穿了村民們的耳膜,永遠刻在了他們的記憶中。第二天,冬生從村子里消失了,從此以后,再沒有人見過他。
冬生離家出走一個月以后,金枝姑姑也走了,去新疆投奔堂哥。姑姑一走,四十多年再沒有回過老家,二爺爺二奶奶去世,她也只是深夜在路口燒紙,面向東方跪著給爹娘磕頭。東方,是老家的方向,爹娘的方向。
其實,自從父親第一次回老家探親,就在姑姑的心里埋下了新疆的種子。
父親到甘泉子那年才十六歲,聽說新疆能吃飽飯,就跟著同鄉(xiāng)跑到了新疆,一直跑到甘泉子,跑到了中國的最西邊。父親好奇,這地方水是咸的,為啥叫“甘泉子”。
父親離開家八年后,才第一次回老家,那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該娶媳婦成家了。父親回到家鄉(xiāng),半個村子的人都擁到爺爺家,男人們吸著父親散的雪蓮牌香煙,女人孩子們吃著父親發(fā)的水果糖,津津有味地聽父親高談闊論。父親說新疆好,大米干飯肉澆頭,白面饅頭辣子雞,敞開肚皮吃,去的人都有工作。父親的話,聽得年輕后生們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有人急不可待,央求著要跟父親去新疆。
金枝姑姑倚著門框,嘴里含著水果糖,偏著紅撲撲的臉,望著滔滔不絕的父親,心里向往著陌生的新疆。
那次探家,父親住了半個月,給父親說媒提親的踩平了門檻,最終爺爺替父親作主,答應了杜寨的杜家,就這樣,杜月仙便成了我母親。在眾多的提親對象中,母親并不出眾,相貌平平,厚唇齙牙長臉,平胸短腿黑皮膚,父親心里不滿意,爺爺吧嗒著煙袋鍋說:“媳婦是過日子的,不是貼墻上看的,月仙這閨女中,踏實本分,放心。”
父親和母親匆匆舉辦了婚禮。三天后,母親就跟著父親去新疆了。三天四夜火車,接著又坐了五天汽車,再坐了三天馬車,到了甘泉子,母親都站不穩(wěn)了,倒頭睡了一天一夜。腦袋不暈了,才顧上仔細看看環(huán)境,一看,母親心涼了大半截,紅著眼圈對父親說:“張福,恁誑了俺。”
吃飯的時候,父親擰著臉朝客廳望,喉嚨里嗚嗚響。母親離開餐桌走到父親床邊,給他掖了掖被子,說:“金枝來了,你想坐桌上一起吃?”父親嗚嗚兩聲,母親又說:“不行,你坐不住。安生躺著,一會兒喂你吃。”
母親重新回到餐桌,失望填滿了父親深深的眼窩。姑姑看看父親,對母親說:“就讓哥一起坐吧,吃不成,坐著他也高興。”
母親說:“要是能坐早就讓他坐了,坐不住,總不能娃娃一樣抱懷里吧?”
姑姑說:“你是圣人不開口,開口噎死牛,牛脾氣一點兒沒改。”
母親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輩子改不了了。”
“不改不改,我就喜歡你的牛脾氣,改了我跟誰抬杠去。”姑姑笑呵呵地舉起杯,“來,為永葆革命本色的牛脾氣干杯。”
母親被金枝姑姑逗樂了。這些年母親不容易,躺在床上的父親全靠她,偶爾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怨氣能理解。除了照顧父親,母親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跳廣場舞,那是母親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每天吃過晚飯,安頓好父親,母親就匆匆趕到公園。喧囂的音樂,歡樂的人群,讓母親抽身塵世,暫時忘卻父親,也忘卻自己,忘卻一切的委屈和不如意,揮舞著,扭動著,瘋狂著。舞姿好不好看、動作美不美觀都不重要,母親只想盡情地享受那片刻的忘卻和短暫的逃離。
三
四十年前,金枝姑姑萬里迢迢來到了甘泉子,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跟夢想有天壤之別。姑姑到了我家,天已經黑了,我母親早已準備好了晚飯。一路上十幾天,姑姑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離開家時,二奶奶一邊扯著衣袖抹眼淚,一邊給姑姑包裹了十幾個高粱面窩窩頭,她就靠著十幾個窩窩頭,從老家摸到了甘泉子,吃到最后,窩窩頭又黑又硬,像生鐵疙瘩,姑姑餓得胃疼也咽不下。
姑姑看著面前的晚飯,苞谷面發(fā)糕,一大碗白茬茬的土豆絲。母親刀工不行,土豆絲切得筷子一樣粗。父親勸姑姑快吃,她咽了口唾沫說:“不急,等飯菜上齊了再吃。”母親看看父親,父親看看母親,父親說:“吃吧,齊了。”姑姑說:“不是頓頓吃大米干飯肉澆頭,白面饅頭辣子雞嗎?”父親神情有幾分尷尬,母親仰臉翻了翻眼皮,鼻子里哼了一聲。姑姑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說:“今天晚了,先對付對付,咱明天吃大米干飯肉澆頭。”母親又仰臉翻了翻眼皮說:“還大米干飯肉澆頭,米湯都喝不上。”姑姑看著苞谷面發(fā)糕土豆絲,愣怔了片刻說:“哥,你咋不說實話,咋誑人哩?”母親哼一聲說:“不誑人誰來?”母親有幾分幸災樂禍。姑姑不再說話,拿起筷子,抓著苞谷發(fā)糕大口吃了起來。雖然跟大米干飯肉澆頭不能比,可比高粱面窩窩頭好吃多了。
場里同意接納姑姑,農場缺人,一般來投親靠友尋口飯吃的,都能留下。得知種地,姑姑又意外了一下,父親回老家探親時說這里都是拿工資的工人,沒說種地啊。姑姑說:“要知道種地,大老遠跑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弄啥,在家不能種?”失望歸失望,抱怨歸抱怨,姑姑還是留下來了,她是一個勤勞樂觀的人,不怕吃苦,很快就找到了快樂。
那時候農場不大,人也不多, 姑姑很容易就融入了,每天回到家,就講東家長西家短。母親說:“我來這么多年了,都沒你來兩個月知道得多。”姑姑不在意母親話里的刺,得意地說:“那是我人緣好。”
農場最吸引姑姑的是知青點,夜幕降臨,那里就會傳來歡快悅耳的手風琴聲,她被那美妙的聲音迷住了。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亮得能看清一丈外人的眉眼,姑姑正蹲在廁所里解手,飄來了手風琴聲,當時她還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后來知道了,叫《紅莓花兒開》。姑姑尋著手風琴的聲音到了知青點。十幾個年輕人圍在沙棗樹下,一個漂亮姑娘坐在木墩子上,靠著沙棗樹拉手風琴,大家隨著琴聲歌唱,沙棗樹枝葉攪碎的月光,碎銀子一樣灑在拉琴姑娘的臉上,她微微側著臉,頭時而偏向左,時而偏向右,嘴唇抿著笑意,睛眼里閃爍著清澈的光。
拉手風琴的姑娘,就是吳梅蘭阿姨。
吳梅蘭阿姨和知青點讓姑姑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那是一個陌生而又令她癡迷向往的世界。她知道了有個大城市叫上海,知青們津津樂道的黃浦江、外灘、南京路、城隍廟、大光明電影院,還有生煎包、蟹殼黃、三鮮飩餛、排骨年糕,以及上海牌手表、海鷗洗頭膏、百雀靈雪花膏等等,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知青們的一切,都讓姑姑感到新奇,他們的衣著打扮、說話聲調,甚至待人含著淡淡冷漠的彬彬有禮,在她眼里都是那樣的與眾不同。知青們說話,她雖然聽不懂,可喜歡聽,男男女女都輕聲細語嘰嘰噥噥,不像老家人說話,一張嘴半個村子都能聽見。
知青們對姑姑并不熱情,有的還帶著嫌棄,可她不在乎,依舊吃罷晚飯就往知青點跑,聽吳梅蘭阿姨拉手風琴,聽大家唱歌,聽他們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知青們說到開心時笑,她也跟著笑;說到氣憤時怒,她也跟著怒。一個叫朱碧云的女知青很清高,走路下巴時刻都揚得高高的,像是空中有根繩子拽著,她看不起姑姑。一天晚上,姑姑又去了知青點,朱碧云正在洗頭,滿頭都是海鷗洗發(fā)膏泡沫,她伸手夠搭在臉盆架子上的毛巾,姑姑急忙上前,把毛巾遞到了她的手里。朱碧云擦干頭發(fā),睜開眼看見姑姑笑瞇瞇地站在一旁,嚇了一跳,尖叫一聲說:“噢喲,嚇死人嘞,沒事不要亂跑的呀,這里是知青點,外人不好隨便進進出出的,曉得伐?”姑姑訕笑著,羞愧地低下頭,繼爾又抬起臉,看了看知青們,似乎并沒有人在意她。
離開知青點,還沒走到家,姑姑心頭的郁悶就消散了,被朱碧云數(shù)落算不了什么,人家是知青,有文化,是響應國家號召敲鑼打鼓戴著大紅花從大上海來的,不像她,是在老家沒臉待下去了投奔堂哥逃難來的,朱碧云看不起她很正常。
知青中,姑姑對吳梅蘭阿姨印象最好,她不僅人長得好,手風琴拉得好,對人也好,嘴角總是掛著淺淺的笑,說話慢聲慢調,從沒見她跟人急過。吳梅蘭阿姨對姑姑很客氣,姑姑為了討好知青們,經常幫他們干點活,挑水、洗衣服、生爐子、做飯,剛開始知青們還多少覺得別扭,慢慢就習慣了,朱碧云甚至公然給姑姑派活,讓她干這干那。吳梅蘭阿姨從不讓姑姑干活,有時姑姑幫她干了什么,她會不停地說:“謝謝儂,謝謝儂。”因為吳梅蘭阿姨和知青們,甘泉子在姑姑眼里有了色彩。
一次打柴時的生死遭遇,促進了姑姑和吳梅蘭阿姨的情義,也讓李良叔叔走進了吳梅蘭阿姨的心里。
為保障冬季取暖,每人都有打柴的任務。打柴是個辛苦活,梭梭林生長在荒漠戈壁,打一趟柴要跑很遠的路,天不亮就出發(fā),回到家往往是繁星滿天了。吳梅蘭阿姨嬌柔纖弱,每年打柴是最讓她發(fā)愁的事,自從來了金枝姑姑,這個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那是一個秋天,梭梭林一片褐黃。太陽已經偏西,姑姑和吳梅蘭阿姨把砍下的梭梭捆成捆,準備裝上拉拉車。吳梅蘭阿姨突然想解手,姑姑提醒她別跑太遠,梭梭林里有狼。吳梅蘭阿姨是大城市長大的,不像姑姑從小長在農村,隨便找個墻角旮旯就能方便,她跑到一處茂盛的梭梭后面,確信姑姑看不見、也聽不見聲音才蹲下。
姑姑正就著水壺嘴喝水,隱約聽見吳梅蘭阿姨叫了一聲,她喊了兩聲“梅蘭”,沒有回應,心頭一緊,抓起了砍刀。姑姑警惕地向吳梅蘭阿姨解手的方向走去,心怦怦直跳,她擔心吳梅蘭阿姨遇見了狼。姑姑腦子里想著如何對付狼,據(jù)說狼是鐵頭麻稈腰,不能打腦袋,得打腰,打折了腰狼就站不起來了。然而,茂盛的梭梭后面,吳梅蘭阿姨正拼命反抗的不是狼,是個人,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絡腮胡壓在吳梅蘭阿姨身上,左手捂著她的嘴,右手拉拽著她的褲子。吳梅蘭阿姨兩只手緊緊地拽著褲腰,踢騰著腿,嗚嗚地叫喊。姑姑愣住了。絡腮胡看了眼姑姑,叫她滾開。絡腮胡點醒了姑姑,她舉起砍刀朝他砍去。而絡腮胡似有防備,側身一躲,就勢抬起一只腳,結結實實地踹在姑姑的肚子上。姑姑向后飛去,倒地時,后腦勺撞到一截干枯的梭梭上,頓時眼前金星飛舞,天旋地轉,腦袋里想著起來,可四肢卻不聽使喚。
由于姑姑的干擾,絡腮胡捂著吳梅蘭阿姨嘴巴的左手松開了,憋在她嗓子眼的呼救聲,噴薄而出。
李良叔叔聽見了吳梅蘭阿姨的呼救聲。李良叔叔是場部醫(yī)院的醫(yī)生,剛從牧區(qū)巡診回來,正好騎著馬經過梭梭林。他勒住馬,側耳聽了聽,確定呼救聲是從梭梭林里傳來的,一抖馬韁,向呼救聲奔去。
李良叔叔跳下馬,撲向絡腮胡,把他從吳梅蘭阿姨身上拽了下來。李良叔叔騎在絡腮胡身上,掄起拳頭揍他的臉。這時,姑姑醒了,使了使勁想起身,可她頭疼欲裂,梗了梗脖子,又倒了下了。姑姑看看扭打成一團的李良叔叔和絡腮胡,又看看驚悸地縮成一團哭泣的吳梅蘭阿姨,大聲說:“快幫李醫(yī)生!”
吳梅蘭阿姨醒過神來,看見絡腮胡把李良叔叔按在身下,手里攥著一把尖利的匕首,正刺向他,李良叔叔雙手緊緊頂著絡腮胡的手腕,兩個人的胳膊劇烈地顫抖,刀尖離李良叔叔的喉嚨不到十公分。吳梅蘭阿姨站起身,惶恐地望著絡腮胡,不知所措。
“使梭梭。地上!” 姑姑提醒吳梅蘭阿姨。
吳梅蘭阿姨看到了地上一根干枯的梭梭,慌忙抓在手里,穩(wěn)了穩(wěn)神,咬著牙,對著絡腮胡的腦袋掄了下去。
絡腮胡是個越獄逃犯,本想穿過梭梭林逃到鄰國去。甘泉子周邊與他國接壤,穿過一望無際的梭梭林,就到了邊境線附近。絡腮胡是要犯,越獄出逃,警方正通緝追捕,吳梅蘭阿姨、李良叔叔和金枝姑姑,一夜之間成了智擒逃犯的傳奇英雄,報社記者還專門作了專訪。
吳梅蘭阿姨開始關注李良叔叔。農場的男人大多邋遢不講究,李良叔叔總是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得清清爽爽,風紀扣系得一絲不茍,走起路來抬頭挺胸,面帶微笑,意氣風發(fā)。以前,吳梅蘭阿姨最害怕上醫(yī)院,看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聞到醫(yī)院的味道她就緊張,自從李良叔叔救了她以后,她對醫(yī)院不再恐懼,一有點頭痛腦熱就往醫(yī)院跑,不小心手指頭割破了也要去醫(yī)院。有時不想下地干活,她就去醫(yī)院找李良叔叔開病假條。
吳梅蘭阿姨一直以為李良叔叔是南方人,有一次,看見他就著大蒜吃面條,就說:“李醫(yī)生,你吃飯的樣子一點兒不像南方人。”他笑了笑說:“我本來就不是南方人,我是陜西人。”
李良叔叔是轉業(yè)軍人,在部隊當過衛(wèi)生員,轉業(yè)到甘泉子,場部醫(yī)院剛成立不久,就做了醫(yī)生。
朱碧云發(fā)現(xiàn)吳梅蘭阿姨對李良叔叔有好感,提醒她不能在農場找對象,一旦結了婚就不好回上海了。朱碧云和眾多知青一樣,堅信有朝一日可以回上海。吳梅蘭阿姨納悶,找對象跟回上海有什么關系?朱碧云說:“當然有關系了,李良又不是上海知青,外地人想進上海比登天都難,結婚成了家,上海還回得去嗎?”
吳梅蘭阿姨說:“報名來新疆時,說等過個三五年把新疆建設好就回去了。都快兩個五年了,也沒見誰回去。”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要像鐵人王進喜那樣,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朱碧云不像吳梅蘭阿姨那樣悲觀,總是信心滿滿。“女人最大的資本是什么?趁年輕模樣好,在上海找個門檻精的男朋友結婚,調回上海,問題不就解決了。千萬記住,不好在這里軋朋友的,曉得伐?”
吳梅蘭阿姨承認朱碧云的話有道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現(xiàn)實,就像一個夢虛無縹緲。現(xiàn)實難以把握,未來更是無法預料,誰也不知道命運之神會把你拋向何方。吳梅蘭阿姨不想活在夢里,她要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抓住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
吳梅蘭阿姨的愿望實現(xiàn)了,她把李良叔叔抓在了手里。
那年夏天,一個周日,吳梅蘭阿姨去二分場看同學,回來的路上下起了大雨。甘泉子氣候干燥,一年到頭難得下場雨,滂沱大雨更是難遇,在她的記憶里,來農場這么多年,如此酣暢淋漓的大雨似乎還沒遇到過。雨剛下的時候,雨滴淋在身上,涼爽宜人,她有點久旱逢甘霖的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放開嗓門大喊了幾聲。雨越下越大,雨滴聚成了雨鞭,抽打著她。天地混沌,風譎云詭。她加快步子,在泥濘的道路上趔趄前行,泥水沒了鞋面,掛滿了褲腳。
在吳梅蘭阿姨最無助的時候,李良叔叔出現(xiàn)了。他出診回來,騎著馬背著藥箱,身上裹著厚重的帆布雨衣。透過雨霧,他認出了她。他勒住馬,因為罕見的大雨,馬顯得有點急躁,噴著響鼻在原地打了個圈才停住。吳梅蘭阿姨絕境逢生般地興奮,強忍住了撲上去擁抱他的沖動。
李良叔叔脫下雨衣,披在吳梅蘭阿姨身上,那一刻,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任性地澆淋著干涸的荒原。冒雨走了一段,看見一間廢棄的房屋,他們進去避雨。房頂破敗,遮擋不住恣意的雨水,雨水混著房泥落下,他們不停地換著位置,尋找避雨的地方。他們站在一塊逼仄的干燥處,靠得很近,彼此能感覺到呼吸。她微微低著頭,臉上涌起一抹潮紅。她抬頭看他,和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抱住了他,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四
一年以后,吳梅蘭阿姨和李良叔叔的第一個孩子降生了,就是江濤。那一年我也出生了,跟江濤同月,他月頭,我月尾。江濤和他之后出生的弟弟牧陽,名字是有講究的。吳梅蘭阿姨懷孕的時候,一個傍晚時分,她和李良叔叔依偎在夕陽下,夕陽下的草原瑰麗夢幻,她撫摸著鼓脹的肚子說:“給孩子起個名吧。”
李良叔叔望著沉向草原的夕陽,思索片刻說:“牧陽怎么樣?牧場的牧,陽光的陽。”
吳梅蘭阿姨想了想說:“離開上海快十年了,經常會想念黃浦江,想念它的氣味,它的濤聲,等孩子出生了,叫江濤好吧?”
李良叔叔說:“好,聽你的,叫江濤,等以后再有了孩子,就叫牧陽。”
我曾經很羨慕江濤的名字,聲畫并茂,波瀾壯闊,獨特、個性,不像我,見是個帶把兒的,父親隨口說,叫“愛國”吧,于是,我就成了大街上無數(shù)“愛國”中的一員。
江濤四歲那年,他弟弟牧陽出生了。牧陽快兩歲那年,知青們開始鬧著返城回上海。那時,知青們的回城夢已經斷了,沒有特殊情況,基本上都已結婚生子,過起了苦中有樂平淡幸福的日子,就連堅決反對在農場找對象結婚成家的朱碧云,也終被生活的河流淹沒,和一個對她馬首是瞻、死心塌地的知青結了婚。誰料想,突然有一天,峰回路轉,傳來了知青回城的消息,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又被攪亂了,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朱碧云義不容辭成了知青們的領袖,為回城找場里,找上級,擺事實,講道理,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那些日子,朱碧云像打了雞血,給缺乏信心的知青們鼓勁:“幸福等不來的,我們要積極行動起來,努力去爭取。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一切要靠我們自己。《國際歌》唱得老好的,曉得伐?”
金枝姑姑靠著老榆樹,嗑著瓜子,看我和江濤玩髀石。她嗑瓜子技藝超群,揚手把瓜子扔進嘴里,舌尖一頂,瓜子便立在了上下牙齒之間,輕輕一咬,“嘎嘣”一聲,瓜子仁鉆出了殼,瓜子皮粘在嘴唇上,轉眼間,嘴唇上就粘滿了瓜子皮,輕輕一吐,瓜子皮撒著歡翻飛出去,落在腳下。
牧陽跟屁蟲一樣,和我們搶髀石,江濤推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嘴哭號。姑姑吐掉瓜子皮,說:“江濤,讓你弟弟玩一會兒唄。”
江濤不理姑姑,她就哄牧陽,掏出瓜子給他吃。這時,朱碧云揚著下巴經過老榆樹。姑姑說:“朱碧云,又請愿去了?這回咋樣,八字有一撇嗎?”
朱碧云乜視著姑姑說:“跟你有關系嗎?”
朱碧云揚著下巴走了,姑姑看著她的背影,自語:“拽啥,屁股癟得破鋁盆似的,一看就生不出兒子。”
那時金枝姑姑也不小了,但還不成家,父親也托人介紹,見了幾個都沒成,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嫌棄她。姑姑在老家和冬生的事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農場,說姑姑不僅早已不是黃花閨女,還生了孩子,而且孩子在老家藏著,就等著哪個冤大頭娶了她,生米做成熟飯,她就把孩子接來。姑姑的事是老家來的人說出去的,有一個同村來投靠父親,父親沒能力滿足他的愿望,他就翻了臉,背后罵父親,順帶把姑姑的事捅了出去。姑姑拿把斧頭堵住那個同村,杏眼圓睜,同村還沒回過神來,斧頭便劈了下去,幸虧他躲得快,斧頭擦肩而過。同村像一只受驚的驢,嗷嗷叫著狂奔而去,再沒出現(xiàn)在甘泉子。從此,姑姑名聲大振,令男人畏懼三分。
回城風波自然波及了吳梅蘭阿姨,吊起了她回上海的胃口。李良叔叔不以為然,說知青們都有口有家,拖兒帶女回上海,沒那么容易。吳梅蘭阿姨說:“聽朱碧云講,有的地方的知青已經回去了,我們也很有希望的。”
李良叔叔說:“我又不是上海知青。”
吳梅蘭阿姨說:“你是上海女婿呀。”
李良叔叔笑笑,系好風紀扣準備出門,說有個剛做了肝包蟲手術的病人情況不穩(wěn)定,得去醫(yī)院看看。他不想和她談論回上海的問題,認為朱碧云他們異想天開,鬧回城不是一回兩回了,哪回不是瞎鬧騰一陣,結果各自回家吃饃喝茶。
然而,這回真的不一樣了。
一天午后,吳梅蘭阿姨正在井邊打水,朱碧云和兩個知青代表興沖沖地回來,朱碧云臉龐通紅,像熟透的西紅柿,看見她就說:“成功了成功了,可以回上海了!”吳梅蘭阿姨正手把著轆轤搖把打水,聽了朱碧云的話,腦袋“嗡”的一下,手松開了搖把,正往上搖的一桶水“嗵”地掉回井里。
知青們開始忙著回上海,心急的等不到辦手續(xù),就舉家匆匆踏上了歸途。那段日子,每天都能看見有知青帶著大包小包離開。金枝姑姑嗑著瓜子,看著離去的知青們,悵然若失,她吐掉滿唇瓜子皮說:“上海有啥了不起,將來讓我兒子娶個上海媳婦,我就是上海的婆婆。”
知青回上海,我也心神不寧,怕江濤也去了上海。江濤把髀石拋起,接住,然后又拋起,再接住,說他不想去上海,上海不好玩,哪都沒有甘泉子好玩。
在回上海的問題上,李良叔叔和吳梅蘭阿姨產生了分歧。吳梅蘭阿姨一心要回上海,她說她等了十幾年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一定要抓住機會。她說:“朱碧云已經到上海了,我們也回吧。”
李良叔叔沉默了一會兒,說:“回到上海,戶口、工作怎么辦?江濤馬上就該上學了,一大堆的問題,你想過沒有?”
“船到橋頭自然直,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呀。”吳梅蘭阿姨說,“你總是優(yōu)柔寡斷,縮手縮腳的。”
李良叔叔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其他的先不說,我們一家四口回了上海,住哪兒?”
“不會讓你睡大馬路的。”吳梅蘭阿姨輕輕地嘆口氣,“當年不顧爸爸媽媽勸說,要死要活地來新疆。永遠忘不了我媽媽追著火車奔跑的樣子,我還天真地安慰媽媽不要難過,說等過了三五年,建設好新疆就回來了。我媽媽一邊跑一邊哭著說,囡囡呀,你這一走,恐怕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李良叔叔理解妻子想回上海的心情,可他有顧慮,上海對他太遙遠、太陌生。結婚后,他陪她探親去過上海,上海讓他局促不安,讓他無所適從,那里彌漫著傲慢的繁華、微笑的冷漠,他感到壓抑,窒息,自信殆盡,毫無價值感。
知青們紛紛離開,性情溫和的吳梅蘭阿姨變得狂躁起來。那天,她送走了又一位返城的知青伙伴,情緒低落地回到家,看見李良叔叔正往帆布挎包里裝洗漱用品。
“你要去哪里?”
“市衛(wèi)生局舉辦培訓班,給了場里一個名額,指名讓我去。”
“馬上就要回上海了還培訓什么呀,不去不去。”說著,她奪下了挎包。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不要說風就是雨的,就算回上海也得有個過程吧,總不能不工作吧?”
“什么過程?夜長夢多曉得伐?趁熱打鐵曉得伐?”
“等我學習回來以后再說,這次學習機會很難得,請了自治區(qū)的專家講課。”說著,他伸手抓她手里的挎包。
“回到上海有的是學習機會,上海專家水平不比新疆高?不去不去!”
“在農場我還有點用,到了上海我能干什么?”
“你一樣可以當醫(yī)生呀,上海那么多大醫(yī)院,不比這里條件好。”
“上海的醫(yī)院是很多,可上海的人才更多,像我這樣連個正經文憑都沒有的赤腳醫(yī)生,到了上海算得了什么。”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愿意去上海。”她把挎包扔下,默默地注視著他。
他躲避著她的目光,把她掏出來的東西又往里裝。她猛地把一個肥皂盒摔到墻上,焦慮、怨怒、委屈,剎那間涌上心頭,她放聲痛哭。
他左手提著挎包,右手抓著洗臉毛巾,默默地看著她哭。她抹了把眼淚,決絕地說道:“兩條路,要么回上海,要么離婚,你看著辦吧。”
那一夜,他失眠了,獨自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煙,煙頭忽明忽暗,映出他一臉惆悵。抽完了一包雪蓮煙,天亮了,他決定,回上海。
最終,他們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穩(wěn)妥起見,吳梅蘭阿姨先帶著牧陽回上海,等站穩(wěn)了腳,李良叔叔和江濤再過去。按吳梅蘭阿姨的意思,快刀斬亂麻,全家一起走,李良叔叔堅持摸著石頭過河,況且江濤就要上小學了,匆忙去上海,一切都沒著落,會耽誤上學的。吳梅蘭阿姨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勉強答應了。
吳梅蘭阿姨帶著牧陽回上海之前,一家人在場部照相館照了張全家福。吳梅蘭阿姨摟著江濤,李良叔叔摟著牧陽,背景是天安門,一家人沖著鏡頭微笑著,李良叔叔的笑容卻透著苦澀和迷茫。
五
那一年,我和江濤上小學了。
李良叔叔每月都要去牧區(qū)巡診,一走最少半個月。離開家前,他給江濤準備好飯票,讓他去場部食堂打飯吃。放了學,江濤就拿著一個大搪瓷碗去食堂打飯,有時玩瘋了,錯過了食堂開飯時間,就得餓肚子。姑姑覺得江濤可憐,就把他領到家里,和我們一起吃飯。母親背后嘟囔,說姑姑總是找麻煩。她裝沒聽見,不理母親,再看見江濤餓肚子了,依舊往家里領。
巡診是李良叔叔很重要的工作,牧區(qū)偏遠,基本上都是少數(shù)民族,牧民們看病很不方便,都盼著他去巡診。他很受牧民們愛戴,牧民尊稱他“窮多克特”(維吾爾語,意思是好醫(yī)生,大醫(yī)生)。
李良叔叔喜歡草原,遼闊,通透,自由。有一次巡診途中,他胃病犯了,疼痛難忍,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幾次險些掉下馬背。在小溪邊吃午飯的時候,他就感覺到胃不舒服,但沒有在意,心想是老毛病了。
烏云從山頂飄了過來,要下雨了,多年行走,他深諳草原的脾氣。
剛離開小溪,雨就下了起來,隱隱約約的胃疼漸漸劇烈,直到難以忍受。他捂著肚子,伏在馬背上,任馬馱著,把他送到了牧民的家里。
那是一戶維吾爾族牧民。大爺把羊趕進了圈,看見蒙蒙雨霧中,一匹馬走了過來,再仔細看,馬背上趴著一個人,雙手摟著馬脖子,隨著馬蹄的節(jié)奏顛簸。大爺走上前,認出了李良叔叔,急忙把他抱進屋子。
李良叔叔醒了,發(fā)現(xiàn)睡在溫暖的被窩里,牧民大爺大嬸慈祥地看著他微笑。大爺松了口氣,大嬸端來一碗香噴噴的羊肉湯飯,說:“吃吧,吃了病就好了。”大爺說:“草原上的每一間屋子、每一座氈房,都是你的家。”
吳梅蘭阿姨給李良叔叔寫信說,她回到上海以后,一直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仿佛出籠的小鳥飛向了天空,迷失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每天清晨醒來,望著窗外的陽光,呼吸著熟悉的帶著黃浦江氣息的空氣,不敢相信真的回到了上海。經歷了新疆的艱辛,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上海的幸福。
吳梅蘭阿姨母子,和老母親、哥哥嫂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房子很小,只有四十來平方米,本來就擠,突然間又多了兩個人,更加磨不開身。離家十余年的女兒回來了,老母親心里自然高興,可哥哥嫂子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特別是嫂子阿彩,說話陰陽怪氣,很少正眼看他們母子。人在屋檐下,只能忍著。
吳梅蘭阿姨想得太簡單了,回到上海,實際困難遠比預想的要大得多。半年多過去了,她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帶的糧票和錢也不多了,嫂子的臉色更加難看,哥哥也失去了耐心,說話越來越刺耳。老母親心疼她,又愛莫能助,趁哥嫂不在時偷偷塞給她幾塊錢,寬慰她別跟哥嫂一般見識,只要能住下去,不要在意他們的冷言冷語。她在信里從來不跟李良叔叔說不愉快的事,只說上海的好,為了讓他放心,說哥嫂對她和兒子很好,連伙食費都不愿收,每次都是硬把錢和糧票塞到嫂子手里。每次寫信,她都說工作有眉目了,很快就可以上班了,還說等她上了班穩(wěn)定下來,他和江濤就盡快來上海,一家人團圓。他感覺到她沒講實話,沒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他,寫信婉轉地勸她,如果實在困難,就早點帶著牧陽回來。她回信說,怎么可能,開弓沒有回頭箭,好不容易回了上海,這輩子就是死也要死在上海。
在朱碧云的幫助下,吳梅蘭阿姨找到了工作。
朱碧云丈夫的一個同學是一家街道掛面廠的廠長,她和丈夫回上海以后,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進國營單位,無奈之下,就投奔到老同學門下。得知吳梅蘭阿姨的處境,朱碧云讓丈夫求求廠長同學幫幫她,廠長同學簡單地問了問情況,就爽快地答應了。
吳梅蘭阿姨立刻寫信,告訴李良叔叔工作問題解決了,雖然不是國營單位,畢竟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終于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讓他做好來上海的準備,她和兒子想他,想江濤。
廠長姓宋,叫宋德旺,一個周末,他請朱碧云夫婦吃飯,朱碧云叫吳梅蘭阿姨一起去,吳梅蘭阿姨覺得唐突,不合適,朱碧云說自己已經跟宋德旺說了。飯桌上,朱碧云夫婦和宋德旺談笑風生,吳梅蘭阿姨很拘謹,宋德旺對她很熱情,不停地勸她多吃點,還親手搛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到她的碟子里。
從那以后,宋德旺和吳梅蘭阿姨接觸就多了起來。開始,她沒太在意,想是因為朱碧云夫婦的關系,他對她多了幾分友善,直到一天他單獨約她吃飯,才感覺到了他對她的特殊情感。
那天下午,宋德旺說下班后一起吃晚飯,她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以為和上次一樣,是和朱碧云夫婦一起,結果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面對面坐著,她臉熱心跳,不敢正視他。他對她的工作一番稱贊,說在邊疆鍛煉過就是不一樣,踏實能干,任勞任怨。她莞爾一笑,不知該說什么。
宋德旺說:“當年我也想去新疆,支援邊疆建設,可惜家里成分不好,沒去成,為這事我怪罪了父母好一陣子的。”
吳梅蘭阿姨順口說了句:“幸虧沒去。”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宋德旺含情脈脈地看著她,“有一年五四青年節(jié),搞文藝匯演,你代表你們學校唱《我的祖國》,還記嗎?當時我就被你迷住了,覺得你比郭蘭英唱得都好。”太久遠的事了,她早已淡忘,經他一說,淡漠的記憶被喚起,慢慢清晰、復原。
“后來,我和趙茂林經常往你們學校跑,就是為了能看見你。你經常跟朱碧云在一起。沒想到,趙茂林和朱碧云成了一對,真是緣分。”
趙茂林是朱碧云的丈夫。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基本上是宋德旺在說話,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她,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她低頭對著面前的碗碟,偶爾揚起臉對他笑笑,笑容有幾分尷尬。宋德旺說了許多她不知道的往事。為了看她,一天放學,他悄悄跟了她半條街,從她身邊經過,故意把鋼筆丟到地上,然后做出拾鋼筆的樣子,趁機和她打個照面。他沒有勇氣向她表白,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模樣也不出眾,很自卑。
“都是美好回憶了。”宋德旺感慨地說道,“真的很美好。”
宋德旺問她愛人怎么沒有一起回上海,她敷衍說工作暫時離不開。他說:“你的情況我多少也聽說了一點,你愛人不是上海知青,是個醫(yī)生。醫(yī)生蠻好的。”
她看了他一眼,與他的目光相遇,心頭一灼,遽然閃開了。
吳梅蘭阿姨再三催促李良叔叔去上海,說自己準備在掛面廠附近租間房子,已經看好了,雖然小一點,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樣的困難都能克服。他沒有理由再推脫,就答應她帶著江濤去上海。
李良叔叔正準備跟場里說去上海的事,何干事告訴他,他被評為自治區(qū)先進勞模,要去烏魯木齊參加表彰大會。他左思右想,認為這個時候向場里提出離開不合適,去上海的事等一等再說。
李良叔叔參加了表彰大會,胸前佩戴著大紅花,受到了領導的接見。緊接著,李良叔叔的事跡登上了報紙。報紙上贊揚他扎根邊疆,視牧民為親人,妻子是上海知青,回了上海,他卻選擇留下,他舍不得邊疆,舍不得各族農牧民。李良叔叔成了榜樣,農場號召廣大職工群眾向他學習。學校積極響應,請他為師生們作報告。我為江濤驕傲,那些日子,我和江濤走在校園,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下,脖子揚得高高的,像兩只小鹿。
李良叔叔去上海的事一拖再拖,吳梅蘭阿姨失去了耐心,寫信質問他是不是不想一家人團圓。她不聽他解釋,給他設定了期限,必須在規(guī)定期限內到上海。她的工作問題解決了,有了收入,底氣也足了,字里行間透著克制不住的霸氣。
李良叔叔向場領導提出去上海,場長久久地注視著他。場長的眼神讓他不自在,他干咳一聲,說:“梅蘭要上班,還要帶孩子,一個人顧不過來。”
場長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有大局觀念,要懂得舍小家顧大家,哪個家庭沒有困難,不能因為困難就不顧集體利益。場長還說,他是農場的人才,農場需要他,各族農牧民需要他,組織上正考慮送他去醫(yī)學院進修,提拔他當場部醫(yī)院院長。
李良叔叔回上海的事,又擱淺了。
李良叔叔沒能在吳梅蘭阿姨規(guī)定的期限回上海,她堅信,他對婚姻、對這個家,已經失去了誠意。她太累了,沒有精力跟他打太極了,寫信攤牌離婚,沒有太糾結,似乎她的內心深處早已在等待這一刻。那是一個周末,她去郵局買了張八分錢的郵票貼在信封上,把信投進了郵筒。走出郵局,她輕輕地吁了口氣,心里頓時輕松了。她看了眼手表,時間還早,決定去理發(fā)店燙頭。朱碧云說了她多次,讓她把頭發(fā)燙一下,時髦一點,不要總讓人當阿鄉(xiāng)看。
兩個小時以后,吳梅蘭阿姨站在宋德旺身邊時,他竟然沒認出來,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很久,贊嘆她像電影明星王丹鳳。那天,他們一起吃過晚飯,然后去舞廳跳舞,她讓許多男人注目,宋德旺滿臉自豪,摟著她的腰肢,跟隨著《藍色多瑙河》的樂曲,旋轉、蕩漾。
宋德旺向吳梅蘭阿姨表白,她沒太驚訝,她清楚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關心意味著什么,心中暗想,終于來了。他的情況,朱碧云早已告訴了她,他結過婚,沒幾年就離婚了,沒有孩子,這些年一直一個人,有房子,沒有負擔。朱碧云勸吳梅蘭阿姨離婚,且不說李良叔叔不愿意來上海,即便是來了又能怎樣?他沒有上海戶口,沒有口糧,吃住工作都是問題,就她那點工資,一家四口怎么活?
朱碧云說:“宋德旺是鉆石王老五,嫁給他,你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一定要拎得清,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不能犯傻了,再犯傻一輩子就完了。”
吳梅蘭阿姨收到了李良叔叔的回信,他同意離婚,唯一的條件就是,江濤必須跟著他,語氣平和淡定。她很失落,原本以為他會祈求,立刻帶著江濤來上海團圓,沒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同意離婚。
六
父親為李良叔叔和吳梅蘭阿姨惋惜,郎才女貌,說散就散了。母親哼了一聲說:“李良壓根兒就不該找吳梅蘭,知青是飄到甘泉子的云彩,早晚要隨風飄走的,咋樣,沒錯吧?我早就料到了。”
金枝姑姑正在用電線給我姐姐春玲卷頭發(fā),春玲的腦門上耷拉著電線卷,姑姑看一眼母親說:“咦,看把你能的,你還料到太陽每天打東邊出來打西邊落下呢。”
母親被姑姑噎得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她不是姑姑的對手,有自知之明,就把怨氣撒到了春玲身上:“小小年紀,把頭發(fā)弄得卷毛狗似的,有啥好看。”
春玲沖母親脖子一梗說:“你懂啥。”
春玲喜歡金枝姑姑,兩人脾氣相投,為此,母親擔心她會跟著姑姑學一身的毛病。父親說沒啥不好,脾氣隨她姑,不受欺負。
正如父親所言,沒人敢欺負春玲,誰要是惹了她,她非得出了心頭氣才善罷甘休,連二蛋那樣的潑皮都讓她三分。
很長一段時間,江濤不知道他爸爸媽媽離婚了,李良叔叔瞞著他,知道的人也不跟他說,只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憐憫。江濤是從二蛋的媽媽孫彩鳳嘴里聽說的。孫彩鳳是甘泉子有名的長舌婦,外號“小喇叭”。一天晚上,場部放電影,李良叔叔去牧區(qū)巡診還沒回來,江濤在我們家吃晚飯。我和江濤沒心思吃,一人抓起一個饅頭就搬著凳子去占位置。我們占的位置正好和孫彩鳳挨著,孫彩鳳嗑著瓜子說:“江濤,你咋不去上海?聽說上海看電影都在電影院里,專門的沙發(fā)座。”
江濤說了句不想去。二蛋欺負過他,他不喜歡二蛋,也不喜歡他媽孫彩鳳,不想搭理她。
孫彩鳳又說:“是不想去,還是你媽不要你了?你媽在上海又給你找了個爸,是工廠里的大廠長,可比你現(xiàn)在的爸有本事。”
那天晚上,江濤再也沒有心思看電影,腦子里反復想著孫彩鳳的話。兩天后,李良叔叔巡診回來,江濤盯著他問:“你和我媽是不是離婚了?我媽是不是不要我了?”
李良叔叔一愣,繼而靜靜地說:“是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弟弟跟媽媽在上海,你跟著爸爸。”
江濤默默地流眼淚,用手背抹了一把淚水說:“我要去上海,我要找媽媽。”
江濤變得沉默寡言了,同學們耍鬧,他常常一個人蹲在墻根,盯著地上的螞蟻發(fā)呆。如果聽見誰說他媽媽不要他了,他就會瘋狂地撲上去拼命。一次,二蛋嘲笑他是沒媽的野孩子,他拾起半截磚頭,砸向二蛋的后腦勺。江濤跟李良叔叔的話也越來越少,李良叔叔跟他說話,他往往只是耷拉著眼皮“嗯”一聲,不愿多說一個字。李良叔叔心里很愧疚,長長地嘆口氣,默默地抽煙,自從他和吳梅蘭阿姨離婚后,煙越抽越兇。
吳梅蘭阿姨很少來信,剛離婚時,還時不時來封信問問江濤怎么樣,和宋德旺結婚以后,信就慢慢少了,再后來就沒有信了。李良叔叔寫信,她也不回,他明白了,她是不想新生活被打擾。
三年級的時候,江濤離家出走,要去上海找媽媽。
有一天場部放電影《鐵道游擊隊》,散場后,回家的路上,江濤突然說:“甘泉子要有火車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扒上火車去上海了。”我扭臉看著他,在行人手電筒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忽明忽暗。走了一段,他突然又說:“我要去上海,找我媽。”
我站住了,說:“上海好遠,你咋去?你爸帶你去嗎?”
“我自己去,不讓我爸知道,像劉洪那樣,扒火車去。” 劉洪是《鐵道游擊隊》里的隊長、英雄。
“甘泉子沒有火車,烏魯木齊才有。”
“那我就先走到烏魯木齊,再扒火車去上海。” 江濤叮囑我,一定要替他保守秘密。我問他哪天走,他說隨時,如果哪天他沒去上學,那就是去上海了。我們心里涌動著密謀的緊張亢奮和冒險的激動刺激。
兩天以后,江濤離家出走了。江濤逃課去上海找媽媽,開始李良叔叔并不太在意,心想一個十歲的孩子能跑哪兒去,跑餓了就回來了。他做好了中午飯,仍不見江濤的蹤影,心里就慌了。他騎上自行車,沿著去縣城的路追趕江濤,我父親和金枝姑姑也幫著四處尋找。
天黑了,仍沒找到江濤,李良叔叔默默地抽煙,一根接著一根。我躲在門口,偷偷看了看李良叔叔,他的眼角有淚水悄然滑下。
第二天中午,一個牧民騎著馬把江濤送回了家。江濤順著一條路往縣城走,開始很激動,邊走邊想著見到媽媽的情景。離開家時,他在書包里裝了一個饅頭一瓶水,不到中午,他就吃了饅頭喝光了水。走到一個岔路口,不知道哪個方向通往縣城,想找人問一問,路的兩頭都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天陰沉下來,浮塵瞇得他睜不開眼,遠方,黑褐色的云翻騰著,一點點吞噬了天空,頓時昏天黑地。沙塵暴來了。他慌不擇路,奔向一個路口。
一個尋找在沙塵暴中失散羊群的牧民,發(fā)現(xiàn)了昏死的江濤。
李良叔叔看到江濤的那一刻,呆呆地注視著他,繼而揚起手扇了他一巴掌,隨即牢牢地把他摟在了懷里,嗚嗚慟哭。
一個月以后,李良叔叔帶著江濤去了上海。那次上海之行,徹底泯滅了江濤內心的希望。
在上海只待了三天,江濤和李良叔叔就回來了。
到達上海的第二天,江濤見到了媽媽。江濤和李良叔叔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快中午的時候,吳梅蘭阿姨來了。見到她的那一刻,江濤和李良叔叔都愣住了。吳梅蘭阿姨變化太大了,穿著湖藍色府綢連衣裙,奶白色皮鞋,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脖子上還戴著一根亮閃閃的項鏈。江濤盯著項鏈,心想怎么會有這么亮的玻璃,比他玩的玻璃球亮多了。吳梅蘭阿姨摸了摸江濤的腦袋,他有點不自在,本能地扭了一下頭,眼前的媽媽他覺得太陌生。
吳梅蘭阿姨說要帶他們轉轉,他們坐公交車去了南京路,在第一百貨公司,給江濤買了身衣服,要給李良叔叔買雙皮鞋,但他拒絕了。接著,他們又去了城隍廟,在老字號杭幫菜館吃飯。她點了很多菜,蟹粉小籠、桂花拉糕、松鼠鱖魚、醉雞、糖醋排骨、八寶辣醬等等,擺了一桌子,她不停地給江濤夾菜,也勸李良叔叔多吃點。李良叔叔很少動筷子,垂著眼簾,聽到她勸,便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不自然地笑笑。
李良叔叔問怎么沒帶牧陽來,吳梅蘭阿姨說他在上課,不好請假。她目光閃爍,不敢正視他。李良叔叔說:“明天給牧陽請個假,我和江濤都想見見他。”
吳梅蘭阿姨頓了頓,囁嚅道:“明天牧陽要考試,考試不好耽誤的。”
李良叔叔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吳梅蘭阿姨說:“老宋對牧陽很好。”
李良叔叔一陣悲涼,扭臉望著窗外,上海人真多,人挨著人,前呼后擁,不知在忙些什么。
沉默片刻,吳梅蘭阿姨給江濤夾了一塊魚肉,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對你好嗎?”李良叔叔盯著面前的醉雞,目光散淡。
吳梅蘭阿姨微微點了點頭,說:“好,對牧陽也好,當親生兒子一樣。”
“那就好,那就好。”李良叔叔又把臉對著窗外。
吳梅蘭阿姨把兩百塊錢輕輕地放到李良叔叔面前,說:“明天我就不能陪你和江濤了,廠里只批了一天假。既然來了,就多玩兩天。”
“你忙你的,別管我們。”李良叔叔把錢又放到了她面前,“這個用不著,我有錢。要不是江濤鬧著找媽媽,我不會來打擾你的……”
江濤低著頭,用指甲摳著桌沿的油漆。她伸手握兒子的手,他縮了縮。
李良叔叔說:“江濤,你不是有東西要送給弟弟嗎?給媽媽吧,讓媽媽帶給弟弟。”
江濤猶豫著掏出兩顆髀石放在媽媽面前,看一眼媽媽,又低下頭。
吳梅蘭阿姨拿起髀石,握在手里,摟住了江濤,臉埋在他的頭發(fā)里,嚶嚶哭泣。
回到火車站的小旅館,江濤蜷縮在床上,面朝著墻,不說話。李良叔叔默默地抽了一支煙,問他還想去哪里玩,他不語。李良叔叔又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隔著縹緲的煙霧,看著江濤瘦小的脊背,說:“明天爸爸帶你去看黃浦江吧。”
第二天,李良叔叔帶著江濤來到外灘。扶著圍欄望著奔流不息的黃浦江,李良叔叔說:“知道你為什么叫江濤嗎?”江濤看看爸爸,搖了搖頭。“你的名字是你媽媽起的,你媽媽懷你的時候,想念上海,想念黃浦江的濤聲,就給你起名叫江濤。”
江濤把吃完的冰棒棍扔進了黃浦江,說:“我不喜歡黃浦江,也不喜歡上海。”
當天晚上,李良叔叔和江濤就踏上了返回新疆的火車。火車緩緩駛出了站,駛出了上海,父子倆望著車窗外,沉默不語。
金枝姑姑說,后來,吳梅蘭阿姨又去火車站的那個小旅館找過李良叔叔和江濤,但他們已經走了。她站在旅館門前很久,忍不住哭泣,巡邏的警察以為她東西丟了,她說兒子丟了,警察嚇了一跳,急忙問她兒子多大,在哪兒走散的,叫什么名字,要讓火車站的大喇叭廣播找人。吳梅蘭阿姨說:“我把兒子丟在新疆了。”說著,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號啕大哭。
姑姑說:“兒女是娘的心頭肉,哪個當娘的舍得。梅蘭阿姨有她的難處,不得已,只能顧一頭。”
吳梅蘭阿姨和李良叔叔離婚后,不久就和宋德旺結了婚。
新婚之夜,賀喜的親友們散去,吳梅蘭阿姨整理好床鋪,宋德旺不緊不慢地打掃干凈地上的糖紙瓜子皮,又收拾桌子。她說:“不早了,忙了一天了,休息吧。”她脫衣躺下,看看他,身體靠里側挪了挪,心怦怦跳,臉頰火辣辣的。他輕輕地挨著她躺了下來,她等待著,呼吸急促。他關了燈,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你嫌棄我?”黑暗中,她的聲音很響,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怎么會,高興還來不及呢。”他依然背對著她。
她打開了燈,他拽了拽被子,想遮住刺眼的光。
“那你為什么不……碰我?”
“我……有點累了……”他搪塞道。
她注視著他,猛然抱住了他。她喚起了他身體深處的沖動,他翻過身,把她壓在了身下。他幻想著一個威武的勇士,金戈鐵馬沖鋒陷陣,然而勇士跌進了沼澤,頓時,黑暗包圍了他,向著無底的深淵沉去。他敗下陣來。
她哭了,壓抑地哭泣,哭聲里充滿了羞憤、屈辱、失望和無助。
她考慮了三天,打定了主意,過下去。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要對她的兒子好。
吳梅蘭阿姨回上海以后,金枝姑姑和她一直通信,有關江濤和李良叔叔的情況,她都是通過姑姑知道的。有一天,姑姑收到一封朱碧云的來信。信中,朱碧云讓姑姑以后不要再給吳梅蘭阿姨寫信了,她有了新的家庭,過得很幸福,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不想再跟甘泉子有任何的瓜葛。朱碧云還吩咐姑姑,以后寫信給她,她會把甘泉子的情況轉告給吳梅蘭阿姨。姑姑看著信愣了半天,說:“脫褲子放屁。”
心里雖然不樂意,姑姑還是遵從了吳梅蘭阿姨的建議,不再給她寫信,但她也不想給朱碧云寫信,想起她揚著脖子目中無人的傲慢勁,心里就別扭。開始是朱碧云主動給姑姑寫信,問一些江濤和李良叔叔的情況,姑姑不情愿地回信,慢慢地兩人通信多了,特別是朱碧云在信中熱情地邀請姑姑有機會到上海玩,姑姑覺得她揚著脖子走路的樣子也沒那么叫人討厭了。于是,姑姑就成了連接甘泉子和上海的橋梁紐帶。后來姑姑離開了甘泉子,又從我父親那里了解江濤和李良叔叔的情況,然后再通過朱碧云轉達給吳梅蘭阿姨。
七
金枝姑姑喜歡過李良叔叔。
李良叔叔和吳梅蘭阿姨離婚后,姑姑很關心江濤和李良叔叔的生活。
母親感覺到了姑姑對李良叔叔有意,對父親說:“給金枝說說,別總往李醫(yī)生家跑,好歹是個大姑娘,叫人說閑話。”
父親說:“啥閑話,他倆你情我愿,般配。”
母親不屑地說道:“女兒國招駙馬爺——一廂情愿,李醫(yī)生看不上金枝,不信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叫母親說中了,金枝姑姑沒能和李良叔叔走到一起。李良叔叔帶著江濤去上海一個月后,姑姑下決心鼓起勇氣對他表白。那天,她仔細地洗臉梳頭,對著鏡子抹香脂,然后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碎花的確良襯衫,忐忑地朝他家走去。進了院子,她看見靠窗戶停著一輛自行車,心想是不是來客人了,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屋,這時,李良叔叔和一個纖瘦高挑的女子出來了,看到姑姑站在門外,他愣了一下,隨之笑著問道:“金枝有事嗎?”
姑姑忙說沒事,莫名地臉熱心跳,匆匆看了那女子一眼。李良叔叔說要去送送陳慧珍,便推著自行車,和女子出了院門。
女子叫陳慧珍,是二分場的會計,業(yè)余時間喜歡寫詩,還在報紙副刊上發(fā)表過,愛慕李良叔叔很久了。她結過婚,離婚兩年多了,有個女兒七歲了,在陜西漢中老家,跟著姥姥姥爺,上一年級了。得知李良叔叔離婚,陳慧珍感覺她的春天到來了,便頻繁地給他寫信,情真意切,他從來沒有讀到過文字如此優(yōu)美動人的信,被深深地感動了。
從那以后,姑姑經常看見李良叔叔推著自行車,陪著陳慧珍有說有笑,漫步在夕陽下。孫彩鳳很快就“小喇叭開始廣播了”,李良叔叔和陳慧珍談對象的消息,一夜間傳遍了農場。
李良叔叔和陳慧珍結婚,對姑姑刺激不小,她覺得沒必要在甘泉子待下去了,于是就跟著一個采購員去了縣城。采購員認識人多,關系硬,在縣酒廠給姑姑找了個工作。
姑姑跟采購員小日子過得熱熱乎乎,美中不足的是,結婚兩年多了一直沒有孩子,為此,他倆上醫(yī)院做了檢查,但醫(yī)生說都沒問題。醫(yī)生開了些藥,給姑姑調理,還真管用,不久姑姑就懷孕了。可惜沒高興幾天,悲劇發(fā)生了,姑姑是宮外孕,大出血,羞點要了她的命。姑姑的命保住了,卻再也不能懷孕了。采購員不想年紀輕輕就斷子絕孫,要跟姑姑離婚,說他家三代獨苗,不能到他這里斷了香火。姑姑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放屁,三代獨苗你哥是哪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采購員惱羞成怒,打金枝姑姑,打得她口鼻冒血。姑姑毫不示弱,跟他打,厲鬼似的往采購員身上撲,采購員害怕了,奪門而逃,姑姑就瘋了似的緊追不舍。街上行人見一個滿臉血污的女人,追趕著一個驚慌逃竄的男人,以為男人是搶財劫色的罪犯,就勇敢地聯(lián)合起來,把采購員按倒在柏油馬路上。
有人報了警,姑姑和采購員被帶進了派出所,問清緣由,一番教育。教育的感化,加上對姑姑的畏懼,采購員討好她,說不想離婚了。姑姑杏眼一瞪,說:“想得美,離,姑奶奶現(xiàn)在就跟你離!”就這樣,金枝姑姑的第一段婚姻,在貌似警匪大片一般的狗血情劇中,落下了帷幕。之后,姑姑又結了兩次婚,始終都沒能懷孕。
和采購員離婚后,姑姑一個人過了五六年。人近中年,身材也微微發(fā)福,她和一個重慶小面館的老板走到了一起。老板是四川人,四十多歲了,比姑姑大九歲。重慶小面館離姑姑住的地方不遠,她不想做飯了,就去吃一碗小面,慢慢就和老板熟絡了。客人少的時候,小面館老板就坐到姑姑對面聊幾句,通過零言碎語,大致清楚了對方的生活狀況。小面館老板老家在四川內江,來新疆十多年了,老婆跟一開火鍋店的老板跑了。
“孩子呢?”姑姑有點同情小面館老板。
“有過一個兒子,四歲的時候,我開電瓶車帶著他去買菜,躲汽車,兒子從車上摔下來,腦殼撞到了石頭上,送到醫(yī)院就沒氣了。”小面館老板語調平緩,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姑姑心頭一抽,為小面館老板,更為那個孩子。
“老婆不能原諒我,說是我把兒子害死了,不想跟我過了。”小面館老板說,“她跟那個火鍋店老板好,我知道,那是大老板,有錢,就跟他走了。”
“你就這么讓她跟人跑了?不攔著她?”
“攔啥子么,只要她覺得好,隨便她吧。”小面館老板說,“過日子,勉強不得,強扭的瓜不甜。”
一來二去,姑姑和小面館老板越走越近,最終走到了一起。姑姑說她不能生孩子,小面館老板說無所謂,日子是他們兩個人過,不是跟孩子過。
“我會把你當老婆愛、當孩子疼的。”小面館老板的這句話,徹底打動了姑姑。
和小面館老板結婚不久,縣酒廠倒閉了,姑姑洗瓶子的工作沒了,就和小面館老板一起打理面館,生意越來越紅火。小面館老板說姑姑旺夫,給他帶來了好運。
姑姑跟小面館老板過了十來年,雖然忙碌辛苦,但很幸福,他對她很好,把面館的收入全交她保管。十年間,他們擴展了門面,在重慶小面的基礎上又增添新的品種,日子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場意外,又一次把姑姑推向了人生的低谷。
那天姑姑起床,已經是半中午了,前一晚和牌友打麻將打到凌晨。她莫名地心慌煩躁,右眼皮不停地跳,揪了兩片紙貼在眼皮上也沒用。她喝了杯蜂蜜水,就去面館。走到面館對面,正準備過馬路,突然一聲巨響,一股強大的氣浪把姑姑推到一棵白楊樹上,繼而反彈,摔倒在地,一塊碎玻璃劃破了她的下巴。姑姑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兩耳嗡鳴,久久回不過神來。她躺在地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身邊傳來嘈雜的驚呼聲。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見對面的面館濃煙彌漫,火苗從斷裂的門窗里竄出。姑姑向面館沖去,叫喊著“老唐”,兩個消防員緊緊抱住了她。老唐就是小面館老板。
面館煤氣泄漏引起爆炸,老唐遇難,面館傷者六人。
一夜之間,姑姑蒼老了,鬢角出現(xiàn)了白發(fā)。她心灰意冷,不愿出門,把自己關在家里抽煙喝酒。有一天,她醒來,看著鏡子里宿醉的臉,蒼白憔悴,面頰松弛,目光渾濁,不由得心頭一顫。她還不到五十歲,心里許多美好的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不能就這樣醉生夢死。姑姑把沒喝完的酒、沒抽完的煙,統(tǒng)統(tǒng)扔進了垃圾筒。她鼓勵自己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
姑姑先去了上海散心,那是她的夢想之地,一直想去看看。她和老唐多次計劃去上海轉轉,總有各種原因沒能成行,老是說下次,結果老唐永遠沒有了下一次。姑姑明白了,生活中的很多事不能等,想做的事立刻就去做,想走的路立刻就去走,生活,真的不知道明天會怎樣。
從那以后,姑姑便熱衷于旅行。她喜歡人在旅途的感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總會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她和第三任丈夫就是在旅途中認識的。
姑姑的第三任丈夫姓何,退休前是單位的工會主席,比姑姑大十幾歲,慈眉善目,開朗熱情,風趣幽默。姑姑和何主席參加了同一個夕陽紅旅行團,兩人的臥鋪挨著,朝夕相處了半個月,話越說越對路,興趣越聊越相投。何主席愛好攝影,開始許多人找他拍照,到了旅行的后半段,他只為姑姑一人拍,成了她的專職攝影師。
何主席家在烏魯木齊,老伴兩年前去世了,兒女都已成家,他一個人住。旅行團回到烏魯木齊,姑姑準備轉兩天再回縣城。姑姑要去住賓館,何主席說,花錢住賓館沒必要,如果不嫌棄,可以住他家里,他家房子一百多平方米,有地方。姑姑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這合適嗎?”
“有啥不合適,這半個月下來,我是啥人你心里還沒個數(shù)?”
這一住,姑姑就住成了自己的家。
姑姑說,她這次回甘泉子,何主席很想一起來,他很黏她。結婚十多年了,他對姑姑很好,什么事都聽她的,還在房產證上加上了姑姑的名字。姑姑不讓他那樣做,說嫁給他是圖他這個人,不是圖他的財產。
“正因為你不圖我的財產,我才要這樣做。”何主席還說,他年紀比姑姑大,將來肯定會比她先離開,給她留點東西,她剩下的日子會好過些。姑姑心頭一熱,眼淚潸然而下。
八
我給江濤打電話,說金枝姑姑來了,要去喀山牧場看他。江濤在電話里淡然地說:“好,來吧。”我早已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江濤話少,簡短,表情不豐富,看上去有點陰郁、冷漠,偶爾一笑也是轉瞬即逝,不熟悉的人會覺得他難以接近。
我開車載著金枝姑姑去喀山牧場。山區(qū)路不好走,速度跑不起來,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走五六個小時,我們早早地就出發(fā)了。
路過李良叔叔的墓地,姑姑讓停一會兒。她把帶的祭品擺在李良叔叔的墳前,燒了紙錢,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時而抬起手掌抹把眼淚。
李良叔叔去世五六年了,剛退休沒幾年,查出了胃癌,去烏魯木齊做了手術。五年后,肝上又發(fā)現(xiàn)了癌細胞,不到半年人就不行了。李良叔叔葬禮那天,四面八方的牧民趕來為他送行,流著淚為他祈禱。那一刻,江濤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有一次我倆喝酒,喝高了,他說:“現(xiàn)在才理解我爸爸為什么不愿意去上海。”說著,趴在桌子上嗚嗚痛哭。
李良叔叔去世后,陳慧珍就離開甘泉子去了西安,她女兒在那里。
一路上,聽姑姑講牧陽的事,倒不覺得路差難走。
應該說,牧陽是幸運的,繼父宋德旺對他很好,視如己出。小學、中學,牧陽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順利地考入了上海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如今已是副教授。牧陽的妻子是個牙醫(yī),叫蘇菲,他去醫(yī)院看牙認識的。
牧陽和蘇菲年紀都不小了,吳梅蘭阿姨催他們盡快生孩子。牧陽也想要,但蘇菲不想,牧陽也就不再堅持,有沒有孩子的生活,他都能接受,順其自然就好。
蘇菲和牧陽不同,她生性不安分,忍受不了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一天吃晚飯時,她說想出國,去美國。牧陽嘴里含著半只蝦,傻愣愣地看著她:“好好的,為什么要出國?”
“當然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蘇菲說她有不少同學在美國,都發(fā)展得不錯,“你知道嗎,讀研究生的時候,我的成績比他們好哪兒去了,現(xiàn)在個個都比我混得好。不行,一定要出去,我決定了。”
“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商量一下?”
“這有什么好商量的。”蘇菲攤開雙手,聳聳肩,很美國的樣子,“難道你會反對嗎?NO!”
蘇菲興致勃勃,說她先出去,然后把牧陽也弄到美國去。他說:“我不去,我一個中文系中國古典文學教師,去美國能干什么?”
“說你是書呆子,還不服氣。中國強大了,是世界第二經濟大國了,很快就要超過美國了,中文很吃得開的。”蘇菲胳膊肘撐著桌子,十指交叉頂著下巴,“美國有許多漢語培訓機構,你可以去那里當老師,一周的收入比你在大學里一個月的工資都高,我早就了解清楚了。”
牧陽無法阻止蘇菲邁向美利堅的腳步,他等著有朝一日去美國夫妻團聚,可一等就是四年。母親去世前叮囑他,一定要盡快去美國,蘇菲在哪兒,他就得在哪兒,夫妻二人在一起才是個家。
吳梅蘭阿姨去世后,宋德旺整理她的遺物時,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盒子。打開一看,是兩顆髀石。髀石下面有一張照片,是當年吳梅蘭阿姨帶著牧陽回上海前照的全家福。三十多年過去了,照片已泛黃。
宋德旺把髀石和照片交給了牧陽。這是他生命的源頭,人生的起點。他沒有想到,他和吳梅蘭阿姨小心呵護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牧陽早已知曉。
“我和你媽瞞著你,沒有別的意思,是不想讓你受傷害。”宋德旺滄桑的臉上布滿了愧疚。
“爸,我懂。”
“我真的把你當親生兒子。”宋德旺眼圈紅了。
前不久,金枝姑姑去上海,朱碧云告訴她吳梅蘭阿姨去世了。牧陽知道姑姑來上海,想見一面。姑姑和朱碧云一起見到了牧陽,他把一個精致的盒子交給她,托她帶給江濤。
顛簸了五個多小時,到了喀山牧場,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廣場上站滿了牧民,江濤站在前面,身穿迷彩服,身后的墻上掛著橫幅:喀山牧場養(yǎng)殖合作社分紅大會。
我想跟江濤打招呼,金枝姑姑說不著急,讓他先忙。我們站在遠處,看江濤給牧民們開會。他看見了我們,招了招手。姑姑擺動著雙手,意思叫他別管我們,繼續(xù)開會。
江濤拿著麥克風說:“今天召集大家開會,就一個內容。”停頓一下,問一個維吾爾族中年男子,“買買提·吐遜,你說,什么內容?”
中年男子樂呵呵地說:“分錢。”
江濤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捆捆的百元大鈔。
江濤繼續(xù)說:“買買提·吐遜說得對,分錢。咱們牧場養(yǎng)殖合作社掙錢了,按每家入股的多少分紅,股份越多,分的錢就越多。”
中年男子說:“場長,我后悔了,我的股份太少了,咋辦呢?”
“這得怪你自己,合作社成立的時候你不愿意入股,現(xiàn)在后悔了。”江濤學著他的聲調,“咋辦呢?”
眾人哄然笑了。
中年男子說:“場長,我要入股,我要把家里的錢海麥斯(維吾爾語,全部的意思)入股。”
一片歡聲笑語,干部們開始給牧民們發(fā)錢。江濤急忙走上前來,憨笑著叫了一聲姑姑。姑姑抱住了他,熱淚盈眶。姑姑松開江濤,兩手把著他的胳臂,紅著眼眶端詳著,說:“讓姑姑好好看看。”喀山牧場海拔高,紫外線強,他的臉曬成了紫褐色,咧嘴一笑,牙齒格外的白。姑姑晃晃江濤的胳膊,心疼地說:“這孩子,遭了多少罪呀!”
江濤帶姑姑和我在場部轉了轉,變化挺大的。兩年前我參加“訪惠聚”工作隊,在這里待了一年,那時場部都是土路,辦公室也是土坯房,很破舊。如今煥然一新,一磚到頂。地面打上了水泥地坪,道路鋪上了柏油,兩邊還架起了太陽能路燈。場部廣場上,豎起一塊LED大屏。我不由感嘆:“變化太大了!”
江濤在喀山牧場已經十幾年了。當年,李良叔叔希望他考醫(yī)學院,他不考,說不喜歡當醫(yī)生。父子倆擰巴著,李良叔叔越想讓他干什么,他就偏不干。他沒考醫(yī)學院,也沒上大學,臨近高考時,他出事了。
事情跟同學吳小玲有關。
江濤喜歡吳小玲,經常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兜風。他一路摁著鈴鐺吹著口哨,吳小玲坐在后架上,吃著冰棒晃動著雙腿,十分招搖。
吳小玲的媽媽是場部財務科科長,也是江濤繼母陳慧珍的領導,叫楊臘梅。楊臘梅不想讓吳小玲跟江濤來往,吳小玲不聽,她就跟陳慧珍說,讓她管管她兒子。陳慧珍說:“江濤連他親爹的話都不聽,咋能聽她這個后媽的。”雖然嘴上這樣說,她還是把楊臘梅的話說給了李良叔叔。李良叔叔很生氣,訓斥江濤,不許他跟吳小玲來往。江濤梗著脖子說:“我就要跟吳小玲來往!”
事情發(fā)生在高考前兩周的一個晚上,江濤帶吳小玲看去場部看電影《紅高粱》,那時場部已經有電影院了。江濤擠到售票窗口買票,吳小玲站在廣告欄前邊吃冰棒邊看海報,兩個流里流氣的青年站在了她的左右,偏著臉,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她想走開,他們攔住了她,一個滿頭卷毛的青年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她罵了句流氓,卷毛的手又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狎昵地說:“誰流氓?誰流氓?”
江濤舉著兩張電影票擠出人群,看見兩個小流氓正糾纏吳小玲,沖上前去,一拳杵到了卷毛的臉上。卷毛惱羞成怒,掏出一把彈簧刀,輕輕一按,刀身彈了出來。卷毛揮刀刺向江濤,他閃身一躲,就勢踹了卷毛一腳,卷毛身體失去了平衡,向前猛沖了出去,隨之一頭栽倒在地,手里的刀刺中了自己的腹部,傷了脾臟。因此,江濤以打架斗毆致人傷殘的罪名,蹲了五年監(jiān)獄。
五年后,江濤刑滿釋放,世界已改變了模樣。面對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他手足無措。吳小玲的媽媽作主,讓她嫁給了場部機關的一個副科長,雖然在意料之中,江濤還是感到失落。他望著浮塵混沌的天空想,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他了。
江濤想過去縣城,去阿克蘇,甚至去烏魯木齊,又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很茫然。這時,李良叔叔告訴他,場里安排他去喀山牧場工作,他什么話都沒說就去了。
喀山牧場地處邊境,有四十多公里的邊境線,條件艱苦,牧場存在的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戍邊,在這里,放牧就是巡邏,種地就是站崗。江濤的工作,除了放牧,就是巡邊,每周要沿著邊境線巡查兩次,檢查山洞、山溝,還有廢棄的空房子、牛羊圈,凡是隱蔽能藏身的地方都得排查,防止可疑人員越境。他不覺得苦,也不覺得寂寞,遠離塵囂,反倒覺得很自在。他還自學了農學院畜牧專業(yè)課程,拿到了大專文憑。
五年前,江濤被場部任命為喀山牧場場長,他根據(jù)牧場具體情況,大力推廣養(yǎng)殖合作社,讓更多的牧民走上了致富道路。
江濤到喀山牧場的第三年,吳小玲的副科長丈夫死了。兩人再續(xù)前緣。
如今,江濤和吳小玲有兩個孩子,大女兒是吳小玲和副科長丈夫所生,她和江濤又生了個兒子,也算兒女雙全。兩個孩子都在上中學,女兒高一,兒子初一。
吳小玲在場部幼兒園當老師。江濤很忙,很少能休息回家,只有借著到場部開會辦事的時候,才能匆匆見上一面。
江濤的宿舍很整潔,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墻上掛著一幅字:高山仰止。他說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來采風時專門給他寫的。
江濤泡好茶,問金枝姑姑怎么想起到牧場來了。停了一下,姑姑說:“我才從上海回來,你媽媽不在了,她有東西留給你弟弟牧陽,牧陽讓我?guī)Ыo你。”
江濤沉默了,臉上掠過一絲悲傷,片刻之后,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我……媽媽,什么時候不在的?”
“兩個月前。”姑姑把精美的盒子交給江濤,“這是你媽媽留下的,不知道是什么,我沒看。”
江濤愣怔片刻,接過盒子,手微微顫抖。他打開了盒子,里面是兩顆髀石。
江濤出了屋子,仰起臉,不叫淚水流出來。通透刺眼的陽光擁抱著他,仿佛母親溫暖的懷抱。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江濤平復一下心情,接通了電話。手機里沉吟片刻,傳來一個低緩的聲音:“哥,我是牧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