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風
搬磚工人
夕陽西下。經過東湖映象
高樓拖著長長的影子,將生活
切開一道大口子
藏進所有的失去和無可企及
幾名工人,弓著身子的背影還在晃動
往腳手架上搬磚
汗液滲透衣服,目光呆滯
和那些磚有著相同的膚色和脾氣
他們被時光填充的身軀
有落花細雨,亦有烈火猛獸
可生活的負擔,讓他們
無法挺直腰桿
只能默默地往歲月深處搬運自己
一個“人”字,被越壓越低
撿花記
和往常一樣,跟露水早起
它帶給我希冀,帶給我最拙樸的印記
在那白與白之間,我俯下身子
就像跨過一道鴻溝
有時,對世界不解時
便會陷入精神肉體和自然塑造的規則之中
我們所愛的,要寄托的
此刻,正如這些白。那動人的憤怒
和大雪般的潔凈,在溢出的秋意中
會將你的靈魂重新安置
空氣靜默,田野芬芳
它目睹了一個人緩慢長大的過程
那時他羞怯,執迷于一片空曠的孤獨
一片白的身世
落完葉子的棗樹
也許是命運的特殊安排
棗葉到了生命終點,便離開枝頭
隨風一起過逍遙的日子了
而圍困在棗葉周圍的果實,此刻是那樣奪目
你可以想象果肉從深處裂開發出的脆響
像觸摸到它體內的年輪
正一點點,把一些若有若無的往事纏繞
那年,爺爺病重
煙量有增無減,眼看著自己一截截變短
那年,荒原風穿過我
正好與一個逝去的人榮耀重疊
冬天,我們圍坐在一起
跟往年一樣,下雪天
一家人各司其職,母親在灶前炒菜燉湯
父親往灶膛塞干柴,我和妹妹
為了一只唐老鴨,爭得死去活來
父親并未制止。父親只忠于干柴
忠于眼前的焰火
好像那些苦難歲月正放慢腳步
等待被屬于它的土地認領
而他們泥染的身子,與天地渾噩不分
彎曲,躬身,如祈禱
恍惚間,我看見那暗藏的根系,一直扎根
西部
你知道,他們當初走進去,一直未回歸
塔里木河
不遠處的大橋上
仍有車輛閃著方向燈駛過。我身后的塔河
像一個獨自熟睡的家伙
我不會喊醒它,也不會因喧雜散盡之后
就懷疑它的本性。在這之前
已有更多人影沖在我前面,綻放在這片苦
澀的大地上
人世那么冷。它依然高昂向沙漠之心挺進
為一個不竭信念
默默在時間的槍口,做一個偉大的靶
多少次奔騰,多少次被迫拐彎
多少次期待一個村莊或一個人,激流其中
在這遼闊的寂靜和懷舊的記憶里
折疊著不曾斷裂的聲音,無奈生活對世界
的寬恕
十六團、托喀依鄉、阿拉爾、十三團
塔里木鄉……沿途的村莊和城市,像另一
些熟睡的家伙
這些不可復制的命運,會一直繁衍下去
我越來越相信,我的身體里就藏著一條河流
一些人死去,一些人活著
就是為了在下一個金黃的秋天,收獲果香
收獲在貧瘠土地上開出的玫瑰,以及孤獨
的完整
此刻,夜不斷加深黑的秘密
在我內心深處,這種情愫亦如塔里木河
只能是神秘的大和深,就像敬畏一個佛
天亮之前,我不會醒來
天亮之前,塔河依然抖擻
天山神秘大峽谷
通向終點只有一條路
路兩邊峰巒疊嶂,每一處拐彎都是那么
驚險、曲折,而妖嬈
這里,壯麗伸手可及
它是一株小草
亦可是一面懸崖。那紅的,藍的,紫的
沾滿塵世的回音,面面相覷
如一陣突然涌上來的灼熱的探視
這里,悲壯托舉起來的風景
火焰一樣,穿越世俗的眼睛
帶著陡峭的榮光,探尋真情和未知
在一組跳動的詞中
證明綻放的奇異骨骼,如此單純
仰望蒼穹,我該用什么
填補這中間的時間和距離。我順著指引
凝聚沉靜,將整個西域的注腳
都集聚在它的世界里
——刻寫過往或宇宙的奧秘
克孜爾尕哈烽燧
走近它,像走進一場戰爭
走近它,像走進一段虛無
在那高冷的神態里,我隱隱聽見
二十世紀的風,還夾雜著天山的蟲鳴鳥語
一只燕子的快,溟濛中靠近前世
仿佛時間在探秘神圣的根源
而它失去的部分,在風的一次次侵蝕中
變得藝術。遠遠望去
有寂靜的美,也有雕像的佛態
你看,插在它脊背上的木椽
好像一直想展開宏大的翅膀滑翔西去
消失在我們的世界里
這座躲過風雨洪水的烽燧,已不再年輕
此刻,它更像一位沉思的老者
流淌著龜茲的血液,帶著滿身創痕
在陽光下,靜默堅守
可可沙,在一塊鐵渣上得到釋放
庫車河野性依舊,龜茲夕陽依舊
而那遠去的漢唐煉鐵身影,正穿越時空
在峽谷的微光中,嘗試著回答一切
地表遍布的一層層黑色煉渣
那是鐵的銹味,大地母親干癟的奶結
是煉鐵人們的血淚升華
我猜想,兩千多年前的部落和精神圖騰
一定在某片石堆下面,暗流涌動
那陌生的女子,那腹中的胎兒,是誰?
那龜茲城郭主人的隱秘的笑,又有何意?
冥冥中,歷史的文明關牒都囤積在此
古城邦的權勢更迭,黑與白
昏暗與明亮交織的情感,正在一塊鐵渣上
得到釋放,并指認出唯一的溫度
在濕地公園散步
在濕地公園散步,會出現許多莫名的沖撞
有蚊蟲的,有蛐蛐的
有自己背囊里嘈雜的城市之音
紅蜻蜓歇于稍高的蘆葦,雙翅展開
似在求得某種平衡
幾只野鴨子,在湖中小島
撲騰著灰色的羽毛,像在傳遞愛的信號
這是多么美好的場景
有泥土味的天氣、跳躍的詞匯和未知的死亡
不過是前幾天的事情
而現在,都隨眼前悠然的生命之愛
在長長的余光中,斜照出一種巨大的寂靜
此刻,命運之輪
像衰老一樣緩慢,像死亡一樣緩慢
塔里木河胡楊
這塊土地上,有過一片秘密森林
鑲嵌在西域的眸子里
它們重生,死亡
死亡,重生,重復著相同的命運
是的,它們曾經
把自己的葉子舉在天上,高傲地仰著頭
如今,腐朽,干枯,樹皮松動
那份細語纏綿也不了了之
似夢非夢。你看它們身上布滿了蜘蛛網
那么寂靜
就像蜘蛛記住的那些夜晚
一群羊并未發現危險
深藍下,一群小山羊
就是一團白云的輪廓,閃電的輪廓
它們緩緩移動,認真啃食著青草
和陽光,吸收著成長的詞匯
慢慢膨脹起來
仿佛是完成神的心愿
一個季節的孕育
在它們身上,呈現出新的詩意
可事情并非如此
突然,一輛汽車從遠處駛來
正逼近那些白云似的生靈
一群羊被趕上車,關進鐵籠子里
它們即將走向另一個世界
可它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