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上

韋莎

荒野之上

一粒沙在壁虎的尾巴上璀璨之后

風就開始在群山的脊骨上布陣

紅柳搖曳，草尖引出閃電

扒開日光金色的入口

中午，折返的大雁被一剪綠咬住

它徘徊逡巡，它修補風塵

如補綴啼鳴里漏下的鄉間小路

你被啼鳴吸引，抬頭，眼睛就掉入一片藍

白云悠悠，是綠洲的另一種牧放

午夜，月亮的甜度保持新鮮

你不必為了一截枝丫的失重

感嘆星辰如何困于荒野

你不必為了皮膚上的喑啞

憂慮刀刃露出的一道寒光

你舌尖上的馕，握住了大地的脈象

你橫斜的冬不拉，用遼闊的彈響

為直立的生命鍍一層溫暖

你，是行走在人間的蒼茫

豐碑

一群人帶著晨曦上路，身后是星光

車轍不斷延伸，伸向一朵棉花

一群人把路上所有的枯萎都吹拂一遍

一群人在研究大地的病因，為問診

找到一個絕佳的脈象，為了紫絨花

他們寧愿在荒原深處，生根

風，被歷史壓出了傷，經過

一場序言的醞釀，仍不能使春天冒出綠芽

他們，捕風捉影，開一劑良方

只為把麥尖的波浪送入糧倉

他們彎下腰，洗凈塵埃的肆虐和野蠻

讓黃土地的思想，重新锃亮

他們熟絡每一寸土地，就像熟絡故鄉

指尖被石塊炸裂，風聲消瘦

黃沙與飛塵不再口口相傳

日光下的金黃，是埋在心頭的期望

他們與無數道風刃，相互對峙

汗水壯烈，就滴落在發燙的枯草上

彼時，整個大地都春暖花開

綠洲的胡楊

胡楊第一次成為如此溫柔的比擬

這不是來自久遠的傳說——

這是一粒在逃的綠

隱于自由來去的馬蹄

這是一枚虛詞，在頭發里

留下果實驚喜的暗示

這是紅棗指認的天堂，豢養白云與藍天

這不是荒漠盡頭的妄想——

譬如紅柳，在一個日光纏身的早晨

趕來與巴扎滴血認親

譬如駱駝刺，從根部奔赴一朵粉紅

譬如白鸛飛過湖面，草木叢生

大地之火灼燒過的低谷，有水汽

蒸騰出動人的綠洲

這是種子的芬芳，是彩虹

是懷里帶有余溫的杯盞

這是漸紅的炭火，是沙濤

翻滾出翠色的波浪

戈壁上的巖石

當巖石扎根于戈壁的眼睛時

遠游歸來的春天，生出三根觸角

一根刺穿沙塵的肋骨

一根高聳，在身體里流淌源泉

還有一根保持緘默，枕著心跳

在風聲的褶皺里失眠

這一次我們不再討論枯萎，

閃電落地，荒蕪發芽，一個姓氏

又回到了自己潛藏已久的夢中

夢里，鳥鳴滴翠，雪花潔白

這一次，星辰被刻在鄉音里

從東至西，從南至北

隨著流浪的鷹降落在戈壁的發間

火一樣的灼燙

夜一樣的溫柔

夜里，戈壁上的巖石拉長了誰的影子

搖搖晃晃，依著月色

一陣風，就能將它吹散

雪山的雪

高山與平地，你必須選擇一樣

高山上有風雪，棱角分明

平地千里，延續身體里的蕩漾

選擇了高山，每一片雪花，

總在生死的邊緣上傾斜

用粒粒晶瑩，修飾了藍天的陡峭

選擇了平地，飛揚的冬不拉

把一條河流，拆散成麥粒

骨節深處，是陽光在悄悄綻放

一場雪，曾勘探過巴扎的溫度

它與篝火舉杯，交換冷暖

它模仿馕坑，裹緊大地的燈火

它在歌聲里，梳理生命的脈絡

山河如夢，光陰蔥蘢

沒有一聲呼喚，是剩下的

沒有一道崎嶇，是多余的

巴扎見聞

我在咀嚼一塊馕

你也吞下一張夕陽

雪山靜止，白云橫渡

天地之席，擺滿“亞克西”

掐一把五月的香料

放入沙海的沸騰，再加一滴鄉音

煮出一鍋綠洲的柔軟

二道橋的月色

大巴扎的牛羊

我的身體里躺著一條路

曲曲折折，如案板上的拉條子

一直延伸到炊煙的根部

峰燧，峰燧

峰燧獨立。一支殘筆橫于天地

捋直煙火的輕，刻下天山陡峭的詩意

箭鏃如雨，影子巍峨

冰錐破暖，滾石成行

這一身鐵骨，聳立成天地的眼睛

這壘砌的土石，鎖住了閃電

與月色一起推杯換盞

落日，高高地掛著，如剛出爐的蛋黃

锃亮了一座峰燧塵封的銹跡

月光，把孤傲灌滿劍鞘

一拔出，就傾瀉出一座古城的圓缺

鳥鳴撒落，風聲炸響

峰燧上蟄伏的傷疤——

土坯密實的針腳

延續了千軍萬馬的攀緣

峰燧，懷揣著戰爭的舊址

以參禪的姿勢，掏出雪花和朝陽

掏出徹夜燭火，聲聲碎

醒時或熟睡，它都在反芻往事

那樣，歷史就不會被遺忘

坎兒井

風聲在天上打井，打出一口月

雷鳴在地上打井，打出一雙眼

而我在鄉愁上打井，鑿出一個名

——坎兒井

風沙退避三舍。今夜，明月的消息

帶著濕意，隨著流水一道寄來

今夜，雪花泡開枯竭的字句

蕩起的波紋里，暗暗押著綠

今夜，水聲化作馬蹄

踏響了多少露珠和愁緒

我沿著泉鳴，從驚蟄走到霜降

我隔著一塊馕，與遠方的坎兒井

相互稱贊：你有三百篇溫柔

在汩汩聲里流淌，你有春風修飾的波浪

澆灌成片的麥香。而我

我是徹夜失眠的月，不曾閉眼

我是一點綠撐起的春天

用姹紫嫣紅換你半生風雪

葡萄溝

在葡萄溝，一朵雪花放棄涼意

一條綠帶，圈出草木叢生

在葡萄溝，一串葡萄

一次次敲打落日

敲下銹跡斑駁，敲下雨水的摧折

山河有綠，火洲無火

布依魯克河用蕩起的鄉音

為行囊里的仆仆風塵

為火焰山的火，清熱解毒

在葡萄溝，懸崖為綠洲落款

藤蔓抽出新芽，吐出清澈的藍

在葡萄溝，大風慢了下來

月光輕盈，晚霞勒細了腰

在葡萄溝，秋收割斷了微涼

我是流水的潺潺，是累累果實

是抒情里的星，搭訕虛構的蟬鳴

是春風得意，潮濕了眼角的綠

冰達板

沒有冰川的雪峰，無骨

長滿喧囂的雪峰，平庸

每一座沉默的冰達坂，都暗藏洶涌

每一座釋放閃電的冰川，都棱角分明

雪花壯烈，露宿高山

閃電尚溫，驚雷破土

夏天在這里被麥芒一分為二

一半雪白，如冬日的黎明

一半蒼翠，是草木的戰栗

西風是一塊刻了名字的冰

灼灼日光是天對地的吻

彼時，枕頭下的一抔雪色

被揉成身體里的鐵骨錚錚

而落日，以仰望的名義

在冰達坂上鈍了下來

延長了夢中的一場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