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手表

王洪勇

/一/

假如他不主動和我打招呼，打死我也不會相信，他就是李春生。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李春生，穿一身黃色的保潔員服，滄桑的面孔浮現質樸的微笑。最初和我打招呼時，我并沒認出他來，當他喊出了我的名字，并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李春生時，我才認真地打量起他。

曾經的李春生，是我們縣一中所有同學中顏值數一數二的男生，不但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還有一張小巧的嘴巴和高挺的鼻梁，最令人嫉妒的是他那張永遠也曬不黑的面孔。但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除去仍然高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辨認他確實就是李春生后，我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而堅硬。他先是驚了一下，后下意識急忙將被我握著的手抽了出去，并卑微地笑著說自己的手很臟。我重新又將他的手抓了過來，緊緊地握著，說：“你要是不和我打招呼，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就是李春生?！彼麌肃榈卣f：“是啊，是啊，咱們班的同學都這樣說我?！薄澳阍趺聪駬Q了一個人？”“什么都經受不住歲月的打磨，何況是一個人呀！”

這天和李春生見面后，我沒有讓他馬上走，而是把他帶到離他工作地不太遠的一家飯店。起初他不同意，說如果和我去飯店，雇用他的老板會扣他的工資，弄不好還會把他開除。我安慰他說這事不用擔心，因為今天自己就是為他老板拍專題片而來的，我張口了這點面子還是有的。說話間，雇用李春生的老板走了過來，我便把想法說了出來，果然，老板爽快地答應了：“去吧去吧。沒想到老李和您是同學，王主任放心，您同學在我這差不了?！?/p>

李春生聽老板這樣說，高興地和我去了飯店。點菜時，我將菜單遞給李春生，他卻噌地站起來，又將菜單推給了我，說：“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連飯店都沒進來過。”我看李春生執意不點，就隨意點了幾個硬菜。

菜很快就上來了，準備動筷時，市委辦公室邢主任打來電話，說省臺的黃記者來了，讓我去接待采訪。我本想推掉，但李春生用力地對我擺手，說：“你快點兒去吧，別因為我耽誤了你的正事兒。”“現在陪你就是正事兒?！薄澳闳ッφ掳?，正好我也不餓，將這些好菜好飯打包帶回家，還讓老婆和孩子改善一下生活?！崩畲荷@樣說，我心里的愧疚感減輕了很多，告別前抓著他的手約定：“也好，以后有的是時間，我們一定再聚！”

/二/

往回走的路上，我滿腦子裝的都是李春生，當年和我同學時，他可是全校數一數二的尖子生，每次期末考試，不是全校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和他膠著的是位叫劉安娜的女生。但論總成績，李春生要比劉安娜強一些。

正當李春生憧憬著北大夢時，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下課時，李春生像往常一樣和同學們去操場踢足球。那天，上課鈴聲響過沒多久，劉安娜就高高地舉起了手，這節課是語文課，教語文的姚老師最欣賞劉安娜。姚老師微笑地問：“劉安娜有什么事兒？”劉安娜不急不躁站起來說：“老師，我的手表不見了！”“你會不會忘在家里，或落到什么地方了？”“半個小時以前我還看過時間呢，白靈同學可以證明！”名叫白靈的女同學急忙站起來說：“姚老師，劉安娜半個小時前確實看過時間，那是因為我問過她時間。”“你們先坐下吧，等下課后再認真找一找?！?/p>

可沒等姚老師說完話，李春生忽然舉起了手，紅著臉說：“老師，我的書包里怎么會出現一塊手表？”隨后李春生便將那塊手表高高地舉了起來，全班同學的眼睛，頓時都集中在李春生手中的那塊表上。

最初教室里鴉雀無聲，隨著劉安娜的一聲大喊，教室里頓時就變得亂紛紛的?！斑@就是我的那塊手表，怎么會跑到李春生的書包里去了？”劉安娜大聲說，李春生卻很淡定，說：“你不會懷疑是我拿了你的手表吧？幾位男同學都可以為我做證，下課鈴聲一響我們就去踢足球了?！币黄鹛咔虻膸孜荒型瑢W齊聲說是，并證明李春生沒有提前離開操場。“我也沒說是李春生拿了我的手表，但我的手表怎么會出現在李春生的書包里？”劉安娜說完，還微笑地看了姚老師和所有同學一眼，姚老師雖然很欣賞劉安娜，但李春生也是她眼中的好學生，于是說：“我相信李春生是不會拿你手表的，一定有人在搞惡作劇，故意陷害李春生?！币蠋熣f這句話時，還故意看了一眼劉小山，劉小山是班里最差的學生，偶爾還有小偷小摸的習慣。劉小山發現姚老師看他，憤怒地站起來說：“姚老師，您看我是什么意思？您不會認為是我把手表放到李春生的書包吧？”“我沒這么說?！薄澳菦]這么說，但您為什么看我？”“我不光看你，我其實是看了全班所有的同學?！?/p>

劉安娜手表的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有不少同學替劉安娜打抱不平，她們讓劉安娜繼續找老師，弄個水落石出。劉安娜卻大度地笑笑說：“弄什么弄，手表又沒真丟了?！眲材鹊暮糜寻嘴`也說：“要我是你，怎么也弄個水落石出?！眲材日f：“咱不能因為一塊手表給某個人的前途添點兒臟?！?/p>

丟表風波仿佛就這樣過去了，最初也沒人多想。但李春生卻看出了異樣，他總感覺同學們用質疑的眼光去望他。偶爾他寫作業寫累了，抬起頭望一眼教室，就能發現很多同學在看他，當他和那些看他的同學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時，那些目光又急忙移開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李春生就開始不淡定了，覺得所有人都在懷疑他，他已經不能集中精力去學習了，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到了年終考試時，李春生已經成為次等生了。

劉安娜卻獨占鰲頭，她的成績越來越好，在李春生變成次等生時，劉安娜一躍成為全校第一。李春生更一蹶不振了，高考時不光沒有考上本科，連大專都沒有考上。而劉安娜卻順利地考上了人民大學經濟管理系。

/三/

步入社會以后，很多同學都失去了聯系。我讀的是傳媒大學，畢業后分到了市電視臺總編室，因工作的緣故，我和很多失去聯系的同學又重新取得了聯系。

有一天我見到了白靈，她大學畢業后分到了團市委，現在已是副書記了。有次我去團市委拍片，白靈接待我時，閑聊時提到了劉安娜和李春生。

“在咱們班，所有的同學里最不幸的人就是李春生。”我說完，白靈驚訝地問：“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故弄玄虛地點點頭，等她坦白。她臉紅了一下說：“當年我和劉安娜真不地道，毀了李春生一生。”“李春生怎么會拿劉安娜的手表，當時所有人都知道是劉安娜設的局，故意陷害李春生，因為李春生的學習成績總比她好，你也是劉安娜的幫兇。”我順藤摸瓜往下說，白靈紅著臉不敢看我。她說：“就因為這事，我責怪自己很多年了。要不是我和劉安娜導演了那場手表風波，李春生沒準會考上北大?！蔽艺f：“這就是命運?，F在的李春生，蒼老得不成樣子，在一個私企當保潔員?！卑嘴`聽我這樣說，頓時掉下了眼淚，她說：“你沒把這事兒告訴李春生嗎？”我說：“已經是既成事實了，我干嗎還在他傷口上撒鹽?！薄笆裁磿r候我們去看看李春生吧。”我說：“你別假慈悲了，你看他能挽回什么？”

劉安娜從人民大學畢業后，就去了市政府辦公室，后來和丈夫下海經營房地產，本市一半的房子，幾乎都是劉安娜和她老公蓋的。

一個飄著細雨的上午，劉安娜忽然來找我。那么多年過去了，劉安娜變得更漂亮了。她披著一頭栗色卷發，身穿一件藏青色風衣，美麗而大方。劉安娜說班里的同學幾乎都找過她，唯獨我這個酸臭文人，一次都沒找過她。當然還有李春生。

本以為變得市儈的地產老總劉安娜會將談話向工作方向發展，沒想到她直接放低姿態，坦言自己前不久去看過李春生了，她想給他一些生活上的幫助，可他說什么也不接受，還說自己沒考上大學，是因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和劉安娜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我說，要不是因為那塊表把你搞得心亂如麻，你怎么會考不上大學？”劉安娜開始還原與李春生見面時的對話。李春生道：“即使沒發生丟表那事兒，我也可能考不上大學?！薄澳銢]考上大學，跟我有直接關系。你說吧，有什么難處，我都可以幫助你?！崩畲荷鷧s憨憨地笑著說：“我現在一切都很好，兒子在深圳打工，錢也賺了不少，兒媳還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剛過兩歲，你不知道他有多聰明呢！他可會看大人的臉色了，發現你不高興時，立刻就過來哄你……”一提到孫子，李春生高興得手舞足蹈。

看著他高興的樣子，劉安娜卻哭了，哭得稀里嘩啦的。“我知道不管為他做什么，都無法挽回對他的傷害，我對他的傷害是致命的?！眲材日f著又掉下了眼淚。我安慰她說：“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況且你和白靈都意識到錯誤了?！彼f：“這事和白靈沒關系，當年的丟表事件是我一人導演的，我還讓白靈跟我吃瓜落?！薄安还茉趺凑f，你能夠懺悔就是一個人良知的復蘇。”

劉安娜整理了一下情緒，亮出了她來找我的真正用意?！拔以谑欣镉刑幚戏孔右恢笨罩?，雖然房齡老，但是物業小區，環境特別好，最主要的是，這套房子有個好學區，李春生的孫子再過幾年就到了上學的年齡……當然也不白給他住，因為我知道白住他不會同意，所以我可以收點兒租金。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勸勸他接受我對他的這個小小的幫助?！彪S后，劉安娜將房子的鑰匙遞給了我。

見我接過鑰匙，劉安娜立刻開心起來，好似表態，其實是說給她自己：“我以后會盡量想辦法去幫助李春生的?！薄吧罹褪沁@樣，有些過錯可以改正，但有些過錯一旦犯下了，連改正的機會都不給你?！眲材赛c點頭，認真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看她高興中又擔心的樣子，我也點了點頭。

一個寧靜的傍晚，在另一個同學的帶領下，我去了李春生家。李春生住在城中村的一個小平房里，此時他正在和妻子、女兒吃晚飯。他的妻子是個賢惠的女人，執意讓我們跟他們一起吃晚飯，我和同學便坐了下來。邊吃邊聊時，我得知李春生的女兒已經大學畢業了，還沒有找到工作，于是拍拍胸脯大包大攬：“侄女的工作我包了！”李春生和妻子聽我這樣說，立刻高興得滿臉放光，非要去買酒和我喝一杯?？僧斘姨岬絼材认霝樗麄兲峁┮惶追?，想幫助他們改善生活時，李春生和妻子卻一起拒絕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你代表我們全家謝謝劉安娜，房子就算了，不過這酒咱還是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