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 周博涵
摘? 要:從古羅馬到近現代歐洲和中國,立法上或多或少對于結婚形式進行一定的調整和規范。羅馬法的歷史傳統主要從家庭的視角出發,婚姻之外的兩性生活方式也被認可,并形成了完整的“姘合同居”制度;近現代的歐洲國家繼受羅馬法傳統,對于非婚同居的立法態度呈現出一定的包容性。我國法律規范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婚姻制度,對于非婚兩性關系至今仍實行嚴格的有限承認。對羅馬法姘合制度和近現代各國非婚同居法律規制進行再審視,可以為中國非婚同居的立法完善提供一定的思路支持。
關鍵詞:羅馬法;姘合制度;事實婚姻;非婚同居;立法模式
中圖分類號:D923.9?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1671-9255(2021)03-0041-06
無論是非婚同居還是事實婚姻,描述的都是一種事實存在的家庭構成形式和生活狀態。從社會發展趨勢的角度來看,婚姻形態背離傳統立法的規制理念走向形式自由是現代生活方式多元化的必然結果。從婚姻家庭核心功能角度出發,非婚同居完全可以承擔婚姻家庭的相互扶助、穩定的性結合及生育繁衍等婚姻的基本功能。同時,與婚姻關系相比,非婚同居保留了足夠的家庭自治空間,兩性關系依靠感情維系而非法定形式束縛,因而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踐行。
當前,非婚同居關系廣泛存在于中外社會,但在不同國家立法中的承認與保護程度具有明顯的差異性。從中國和歐洲地區的具體實踐情況來看,中國立法和歐洲立法對待非婚同居的不同態度本質上由法律傳統中的不同視角所導致。歐洲法承繼和延續了羅馬法的私法觀念,自羅馬法以來,歐洲的法律一直從家庭視角出發,承認能夠成立社會單位的不同家庭組成方式,而不論這種結合方式是否足以構成合法婚姻。回歸羅馬法的規定,除了合法婚姻之外,“姘居”制度對于非婚結合提供了一定的法律保護及救濟途徑。區別于歐洲地區,中國法律傳統重禮法,立法的重心在于規范化的婚姻制度,強調婚姻是唯一合法的家庭基礎,婚姻之外任何兩性結合方式都無法得到法律上的承認。筆者試圖從歷史與觀念的維度進行比較研究,分析羅馬法姘合制和近現代歐洲非婚同居立法的承繼與發展關系,以期為我國非婚同居的立法及完善提供思路上的參考。
一、姘合同居制度概述:從條件限制下的“無奈之舉”到自由意志支配的合理選擇
(一)從姘合同居到合法婚姻:古羅馬婚姻實質探究
從社會構成來看,古羅馬時期的社會最基本單位是家庭(familia)。古羅馬的家庭概念特指所有服從同一家長權力的自由人集合體,其組成通常以合法正當婚姻為基礎和連接點。家庭不僅是一個私人領域和私法概念,更是一個國家和社會層面意義重大的單位,超出自然屬性的本身而具有政治和法律的性質。可以說,整個羅馬時代,羅馬私法就是“家父”的法。[1]同時,由于家父權(patria potestas)占有婚姻家庭中的核心地位,與家父權相關一系列對人的權利和物的權利是婚姻家庭的主要內容。因此,作為家庭構成基礎的合法正當婚姻在古羅馬社會具有超乎現在的意義。
從婚姻構成要件上來看,古羅馬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排他性婚姻,婚姻雙方當事人必須是達到法定婚齡、具有通婚權的未婚自由人。締結合法婚姻的基本要求可以概括為:男女雙方具備結婚意愿(通常被學者稱為婚意,即affectio maritalis)和為外界所認可的實質夫妻名義,以永久穩定共同生活為目的持續共同居住。從實踐來看,羅馬法對于合法婚姻的外在形式和成立程序要件幾乎沒有涉及,婚意的表達不需要特殊的儀式,姘居具有與當時合法婚姻一致的穩定同居特征,這就使得合法婚姻難以通過外在表現和結合程序與非婚同居相區別,妻子與姘婦難以得到合理區分;從法律規范的適用來看,羅馬法對婚姻合法成立的規制在為近現代立法提供合理的排除條件借鑒的同時,也導致了結婚行為適格主體范圍過度限縮、相當數量適婚群體無法締結婚姻而違背自身意愿非婚同居等問題的出現,姘合制度由此產生并逐漸成形。
姘合同居制,在具體實踐中應當被視作羅馬私法對于婚姻規定的補充制度,是古羅馬婚姻制度重要組成部分。實質上,它是一種可以突破階級、民族,淡化男女雙方身份因素的事實婚姻。相較于法定婚姻制度,姘合同居在產生之初與傳統婚姻有著明顯差異。但在婚姻儀式漸趨簡化、社會觀念逐漸開放包容的時期,二者的差異和界限愈發模糊。
(二)基于古羅馬社會背景的姘合制存在合理性論述
1.姘合制的產生與發展概況
“姘合”是羅馬婚姻中的特殊類型,其特殊性在于它長期與合法婚姻并存,最后以合法婚姻的形式確立,對羅馬社會有很大的影響。
相較于古羅馬的發展歷史,姘合制出現時間較早,但是選擇姘合的群體范圍并不穩定,呈現出不斷變化的趨勢。這一趨勢的主要的影響因素是社會風氣的變化。古羅馬時期,合法婚姻適格范圍限于有通婚權的公民,合法婚姻以外一切性行為都被視為違法行為。前羅馬時期,在羅馬生活且不具備公民身份的自由人在總人口中占比較小,奴隸階層又無從談起合法人身權益,這些群體的影響力遠不足以影響羅馬統治者制定婚姻規范時的立法考量。王政后期和共和初期的羅馬存在禁止不同階級或階層的男女通婚的禁令。依據社會一般經驗和觀念,不同階級或階層的男女不得通婚,婚姻只能發生于同一階級或階層內部。但是,基于羅馬人出自自然天性的追求,不同階級或階層男女之間締結婚姻的情況時有出現。貴族和平民之間不能存在合法婚姻的禁止性規定與不同階級或階層男女締結婚姻的事實需求相抵觸,由此在實踐中演變出姘合制度。在姘合最初萌芽時期,姘合的概念是高階層男性與低階層女性之間為不受法律制裁而維系的事實婚姻關系。如出自不同階層的性別調換,即低階層男性和高階層女性違背法律規范的結合,則不在姘合制的狹義概念范圍內。如前文所述,羅馬私法以家父權為核心,女子處于家庭中的次要地位。從而,打破階級觀念與低階層男性通婚的情形鮮見于羅馬社會,單獨個案也無須通過制度化的婚姻形式加以保護。因此,姘合最初是一種無婚意的、同地位低下女子的同居,區別于正當婚姻。在王政時期和早期帝國時期,姘合作為一種大量存在的事實生活狀態為社會主流觀念所排斥,法律對于姘合并不予以保護和救濟。直到優士丁尼執政期間,姘合的合法地位方才得到一定限度的承認與保護。
隨著羅馬擴張,社會環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生活方式的變化和經濟的發展使家庭的功能也發生了很大程度的轉變。社會公序良俗上的松弛趨勢使得以往基于習慣法制約和善良風俗排斥對非婚關系的否定態度也趨于淡化。許多不具有羅馬公民身份的自由人遷居羅馬,這些人的身份既區別于貴族又有別于公民。傳統羅馬的婚姻法中只有公民能夠成為締結合法婚姻主體的規定已經不適用于羅馬社會。因此,姘合婚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原本居于上層社會和平民之間的姘合婚開始在下層社會流行開來。[2]總而言之,嚴苛的法律規定讓少數有婚姻能力的羅馬公民之外的群體不得不做出一些改變,于是在正式婚姻之外古羅馬形成一種生命力旺盛的特殊婚姻類型即姘合制度。[3]一言以蔽之,不在羅馬法規定范圍內的婚姻就是“姘合”。
2.從姘合同居具體內容看羅馬社會同居關系救濟需求與現實司法意義
客觀而言,姘合同居是在古羅馬時代背景和婚姻觀念制約下,各個階層對于實質婚姻關系尋求保護和救濟的現實需求最直接的具象化反映。因此,探究姘合同居制度的產生起因、發展過程和具體內容,對于明確古羅馬法有關非婚同居關系的規制途徑而言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對于姘合同居制度主要內容進行分析歸納,在羅馬法的姘合制中,尤其是自奧古斯都立法之后,能夠看出眾多現代國家婚姻家庭法律規范對于婚姻關系的規制的起源與影子。
從姘合同居的基本內容來看,姘合制的外部特征在前羅馬時期即王政時期通過當事人雙方階級是否對等與合法婚姻相區別,進入王政后期開始,姘合同居在外部表現上逐漸難以同合法婚姻進行有效區分,但在家庭內部的法律關系、繼承、撫養等內容上與合法婚姻區別顯著。
事實關系實質方面,姘合制對于一夫一妻制度的明確和遵守是社會對于非婚穩定關系現實需求的具體表現。姘合是長期的與同一個對象的同居,類似于合法婚姻的“一夫一妻”制,與通奸有著明顯的區別。早期的“姘合”是在狹義上的姘合,僅代表高地位男子與低地位女子之間的同居關系,屬于感情驅動下的無奈選擇;[4]到了共和時期,非公民人口劇增,羅馬的婚姻法卻并未針對社會變化做出相應調整,大量外邦人無法取得合法的婚姻權,服役的士兵也不能結婚,因此更多的人只能選擇“姘合”。對于基數龐大、處于社會底層的平民階層而言,適婚年齡的未婚女子在沒有財力支撐置辦嫁妝的情況不在少數。在此情形下,如果“姘合”的方式能夠具有同合法婚姻類似的排他性和穩定性,那么以姘合方式共同生活不失為一種合適的選擇。因而嚴格意義上,“姘合”回應了社會建立穩定兩性關系的強烈需求,其內涵擴展至沒有配偶的男女以永續共同生活為目的的結合,從而成了羅馬社會中合法婚姻的等價替代品[5],進而推動了姘合的范圍不斷擴大。
家庭關系與相對地位方面,姘合所要明確的根本問題是姘婦及姘婦所生子女的相對地位。相對地位的確定直接影響到婚姻家庭生活中的繼承、扶養、財產分割等問題的解決路徑。由羅馬法的規定,姘合不產生任何生父與其子女之間,以及伴侶雙方之間的關系。姘婦沒有與合法妻子等同的法律地位。姘婦所生子女之地位介于法定婚姻關系的“婚生子”和通奸關系中的“私生子”之間,以“親生子”(naturales liberi)[6]的概念構成另一個獨立范疇。家庭相對地位直接影響到財產與身份的繼承問題,對于社會上解決同居關系中繼承秩序糾紛的現實需求做出了規范化的回應。由于家庭相對地位上區別于合法夫妻和父母子女關系,姘合同居關系中的妻子和子女沒有合法婚姻所賦予的權利。到了君士坦丁皇帝時代,姘婦及親生子的地位和權利通過立法的方式加以確認,姘夫任何生前或者死后給姘婦及其子女財產的行為被絕對禁止。因此,姘婦不具有繼承任何姘夫財產及財產性權利的可能。“親生子”也不具有父族的繼承權,但是有別于通奸所生的私生子,親生子享有繼承母親財產的權利。[7]對于姘婦和親生子權利地位的規定雖然稍顯殘酷,但主要是針對上流社會的情況而言。姘合制度的具體內容,在最大限度上為上流社會的人為了保證家產存續、保持血統純正提供了保障。親生子不能享有父親財產和身份的繼承權,這就足以保證上層社會身份階級固定的要求得到滿足,因此既得利益者對“姘合”不會采取過于嚴苛的限制。平民階層在繼承權方面沒有過多的考量,只要滿足前文所述的獲得兩性長久穩定關系的需求,社會秩序即可得到基本穩定。因此,姘合同居無論是對于貴族還是平民而言,均具有不可替代的現實意義。
二、近現代歐洲非婚同居法律規制比較探究:羅馬法的承繼與揚棄
(一)歐洲國家非婚同居現象及現有規制手段
隨著近現代歐洲經濟、教育等方面的發展,歐洲社會的家庭結構和婚姻觀念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如傳統核心家庭繼續存在,單親家庭和同居家庭增多,丁克家庭等新形式出現。除了核心家庭以外,以往只是少數的非婚同居家庭形式在近現代的歐洲社會已經司空見慣。
非婚同居家庭,在近代歐洲社會被理解為沒有結婚證的一對伴侶共同同居生活。近代西歐社會早期普遍認為婚姻才是建立一個家庭的唯一合法的途徑。而20世紀以來,隨著婚姻和性觀念的逐漸開放,西歐各國非婚同居家庭的數量幾乎都呈上升勢頭。20世紀90年代,聯邦德國的一項微觀人口普查則表明,非婚同居人數從1972年至1990年約增加了7倍。[8]1995 年,對英國非婚同居家庭的調查顯示,20世紀20年代出生的婦女中只有4 %曾婚前同居,60年代出生的婦女中婚前同居者卻占了將近一半。在英格蘭和威爾士,非婚同居男女構成的家庭已占所有家庭的83%。法國青年非婚同居現象也在增加,僅以 25 歲以下的男性為對象作的調查結果表明,非婚夫婦由1975年的15.5萬對增加到1981年的40 萬對。
進入21世紀,非婚同居的原因更加趨于多樣化:對于同居關系中的女方而言,這種關系之所以具有明顯的吸引力,是由于婦女有意愿通過這種關系獲得伴侶間的平等關系,以及均衡地分擔日常生活的安排和家務勞動。從宏觀政策的角度來看,部分西歐國家的稅收制度確對非婚同居者有利。依據一些國家財政部的規定,合法婚姻存在的家庭要納稅,但非婚同居的家庭可以免稅。單身父親或單身母親還可以得到一份專門補助金,如果非婚同居男女雙方各自申請單身父親或母親的補助,就可以得到雙份補助。此外,一些國家的特別規定事實上也助長了非婚同居風氣。如法國規定,登記結婚的夫妻雙方每人繳納5000法郎稅款,婚后同時需要承擔家庭住宅稅;而非婚同居的男女不僅無需向國家繳納結婚稅,家庭住宅稅也同樣不必交付。此外,非婚同居者在人壽保險和社會保險方面也均有利可圖。[9]
(二)非婚同居關系立法規范調整概述:兼與羅馬法姘合同居之比較
1.基于客觀實際的非婚同居立法調整必要性論述
不論非婚同居出于什么原因或者同居多長時間,非婚同居多數時候被認為是當事人的一種自愿選擇和安排。以英國社會為例,針對法律是聽任行為人自身的安排并讓其自己承受行為后果,還是采取積極措施、干預非婚同居關系等問題,在英國社會始終存在廣泛爭議。
反對給予非婚同居者以權利和救濟的理由同時包括道德層面和法律層面。首先,從道德層面的社會意識和一般觀念來看,傳統的法律和道德一直認為,非婚同居是在道德上即具備可譴責性,因而非婚同居當然不能形成法律關系,受到任何法律的救濟或保護。其次,由于婚姻實質上表現為感情和法律上的承諾與維系,婚姻關系被認為要比非婚同居更為穩定長久。從現代一般社會利益角度考慮,只有盡可能保障同居關系的穩定,才能有效維護非婚同居者(如同居雙方有子女,包括非婚生子女)作為平等地位公民的合法法益。但是,如果給予那些沒有結婚者以先前只有結婚者才能享有的權利,法律就是在弱化婚姻制度并因此而破壞家庭關系,由法律規范構建的婚姻家庭制度將在社會實踐中名存實亡。再次,這種權利救濟需求有替代性的實現途徑。非婚同居者如果想要獲得法律保護,大可直接締結合法的婚姻,而沒有必要維持在歷史上一度被視作非法關系的非婚同居。[10]
針對反對者有關婚姻關系相比于非婚同居而言更為穩定的主張,贊成者認同婚姻關系相比于非婚同居來說更為穩定的判斷,也認同穩定的婚姻家庭關系對于當事人的個人生活及子女的成長更為有利的認識。但同時也應當認識到,婚姻關系的締結并不能保證當事人的彼此承諾的持續履行。同時,不保護非婚同居關系而只保護婚姻關系的法律,也很難說能達到鼓勵人們締結合法穩定婚姻關系的目的。從人權法的視角來看,根據《保護人權與基本自由公約》第八條之規定,人人有權享有使自己的私人和家庭生活、家庭和通信得到尊重的權利。這也就向締約國國內立法提出了不得過度干涉私人家庭生活內容及形式的要求。如果法律區別對待結婚者與未結婚者的權利與義務,則同時違反了該公約第八條和第十四條所規定的禁止歧視條款,有悖于維護私權的初衷。
2.現代非婚同居立法規制與羅馬法姘合同居異同及其原因比較
基于保護人權、消除歧視的根本要求,世界范圍內特別是歐洲國家對非婚同居關系的法律調整,總體上可以歸結為兩種典型立法模式。[11]從具體實施手段上可以將其概括為一體保護的伴侶關系登記制度和特定事項范圍內對適格同居者予以保護制度。前一種制度構建的做法是通過專門立法為同居者創設了一種與婚姻并列的新的身份,即登記伴侶關系。同居當事人依照法定的程序進行登記成為登記在案的合法伴侶,依法取得和承擔類似婚姻當事人的權利與義務;后者即特定事項范圍內對適格同居者予以保護制度基本調整方法是,法律為持續穩定同居的同居伴侶,特別是存在非婚生育子女或未進行伴侶登記的情形下,在同居關系解除或者同居一方死亡后提供救濟措施。多數法律對該制度規定的這些措施自動生效、自動適用,除非當事人明確以協議約定排除。這就在根本上區別于羅馬法姘合同居制度在當事人雙方關系(不產生任何生父與其子女之間,以及伴侶雙方之間的關系)、繼承等方面的規定,從而具有了顯著的進步意義。
從羅馬法姘合同居和現代非婚同居立法原因角度來看,二者既相聯系又相區別。不可否認的是,二者產生的時代背景均是婚姻家庭生活領域發生快速而基礎性的改變,非婚兩性關系在社會生活中大量顯著增加。在這種情況下,傳統婚姻家庭法僅僅關注結婚——經常是過時的婚姻形式,顯然已不符合人們在時代背景下婚姻家庭生活的實際和對于家庭關系的新要求。如果法律無視或忽視非婚同居現象,將使家庭中弱勢一方或多方在非婚同居關系破裂或非婚同居者死亡情況下,作為非婚同居的家庭成員因為其法律地位而特別地處于不利地位。
然而,從羅馬法婚姻家庭部分與近代婚姻家庭立法規制原因來看,二者的差異同樣明顯。在二者所處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準婚姻關系雙方地位特征是造成立法差異的根本性因素。如前文論證,狹義的姘合同居僅發生于地位高的男子和地位低的女子之間,至帝政時期擴展至一般下層民眾;近代非婚同居關系被視為是當事人的一種自愿選擇和安排,多是女性追求婚姻中的獨立自主權利前提下的自由意志表達和選擇,權利義務關系和繼承等規定維護的是作為平等地位公民的合法權益。同時,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的立法意圖也因時代背景而具備明顯差異。基于家庭單位在羅馬社會更偏向于公法層面的概念定義,調整姘合同居的根本落腳點在于保護公益和秩序,即使是私益層面的調整也偏重和傾向對貴族階級的保護;近代社會人權和平等意識普遍覺醒,基于公平正義原則,調整非婚同居關系立法也不可能照搬羅馬法的規范,而是在繼承羅馬法基本概念的基礎上,將視角從公益層面移轉至私益層面,從衡平私益的視角逐漸對羅馬法婚姻家庭規定進行了發展和承繼,從而在具體立法過程上呈現拒絕承認、有限承認到承認與保護趨于全面的趨勢。
三、當代中國非婚同居的借鑒完善思路
(一)當代我國非婚同居現狀及法律保護程度分析
當代社會,非婚同居對傳統婚姻家庭造成沖擊具體表現為離婚率和結婚率的變化、初婚年齡的提高;另一方面,非婚同居呈上升趨勢,表現為非婚同居人數的增加、非婚同居人群的普遍性,以及非婚生育的增多。在非婚同居立法規制較為完善的歐美國家,以非婚同居為突出表現的“去婚姻化”和“家庭革命”呈愈演愈烈之勢。在我國發展態勢雖不及歐美國家迅猛,但非婚同居現象也趨于正當化、擴大化,社會對非婚同居的寬容度逐漸增大。[12]無論從人權、自由等理論出發,還是就社會現實需求而言,非婚同居法律制度的構建和完善都已經無法回避。
我國現行立法對非婚同居既不禁止也不提倡,也逐漸改變了過去對非婚同居的否定和譴責性評價,但是與其他國家的非婚同居法律制度體系相比,我國相關規定對于非婚同居的保護力度明顯不足。最高人民法院于1994年4月在《關于適用新的婚姻登記管理條例的通知》中明確規定:“自1994年2月1日起沒有配偶的男女未經婚姻登記即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的,其婚姻關系無效,不受法律保護。對于起訴到人民法院的,應按非法同居關系處理。”該條款不僅明確非婚同居的性質為非法同居,而且直接否定了對非婚同居關系雙方救濟的法律途徑,使得數量龐大的相關群體無法獲得合理有效的司法保護,大量因同居而產生的身份關系、親子關系和財產糾紛的依法解決更是無從談起。從2001年12月27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五條第(二)項規定,1994年2月1日民政部《婚姻登記管理條例》公布實施以后,男女雙方符合結婚實質要件的,人民法院應當告知其在案件受理前補辦結婚登記;未補辦結婚登記的,按解除同居關系處理。根據該條款規定,非婚同居不再完全被認為是非法同居。進入《民法典》時代,非婚同居的法律地位仍舊沒有得到明文確認。《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二條第二款規定:“禁止重婚。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第一千零四十九條規定:“要求結婚的男女雙方應當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申請結婚登記。符合本法規定的,予以登記,發給結婚證。完成結婚登記,即確立婚姻關系。未辦理結婚登記的,應當補辦登記。”即除了重婚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被認為是非法的,一般的非婚同居不再被認為是非法的。但不登記就以夫妻名義同居的關系,現行法律的保護是脆弱的。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來看,民法典對于“與他人同居”之解釋均取前述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之意,對于異性未婚雙方以伴侶名義長期共同居住情形,只有通過補辦結婚登記方可取得婚姻效力,反之則不另設特殊保護。
(二)當代我國非婚同居立法調整思路探究
非婚同居的存在具有現實性和合理性,法律既應當肯定當事人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自由,又應當防范這種生活方式可能引起的社會問題。[13]然而,縱觀我國現行立法,無論是已經廢止的《婚姻法》還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其對于非婚同居法律規制回避的態度客觀上不利于現代社會婚姻問題的解決。因此,應當在羅馬法和歐洲近代立法對于非婚同居的規制與保護措施研究中,適當性提出我國非婚同居立法修改完善思路與建議。
《民法典》施行前的我國《婚姻法》對于非婚同居關系幾乎沒有涉及。隨后公布的《婚姻法解釋(一)》排除了非婚同居關系通過事實婚姻獲得法律認可的可能性;《婚姻法解釋二》徹底否定了非婚同居關系本身的可訴性。現行法律對非婚同居的基本態度是非經法律形式的二人共同生活關系不受法律保護;法律不干涉,但鼓勵其補辦登記。對于當事人提起訴訟僅請求解除同居關系的,法院不予受理;同居關系中,僅當事人因同居期間財產分割或者子女撫養產生的糾紛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可訴性。這對于保障非婚同居雙方當事人在同居過程各階段的合法權益而言顯然是不夠的。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有必要借鑒近現代歐洲非婚同居法律規制,在承認其效力基礎上對之予以調整和救濟;如上文所述,在最低的社會保障制度層面,西方國家社會保障制度使個人能夠毫無后顧之憂地充分行使生活方式自由選擇權。選擇非婚同居雖然無法得到婚姻制度的保障,卻可以由社會福利來彌補。除基本生活保障外,非婚同居者還可能享受未婚母親津貼等特殊福利。在我國社會保障體系尚不健全的情況下,就只能由非婚同居法律制度來為非婚同居者提供最基本的保障,實質上損害了非婚同居者作為平等主體的公民能夠享有的合法權利。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衡平原則下的救濟措施。[14]在英美法系國家,衡平法原則是非婚同居伴侶獲得權利救濟的一個重要途徑。尤其是歸復信托和推定信托,在處理非婚同居伴侶之間財產糾紛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基于我國的法律傳統,英美法系的衡平法規則當然不可能在國內立法中移植或復制,因而就更有必要構建非婚同居法律制度,讓法官在處理相關案件時有法可依,并在一定限度內行使自由裁量權,從而公平合理地解決非婚同居糾紛。
縱觀人類社會婚姻家庭制度史,從古羅馬姘合同居到現代社會非婚同居,合法婚姻處于核心地位,發揮紐帶作用,但始終不是唯一的兩性結合方式;非婚同居雖在相當長的時期被主流社會意識排斥譴責,但一直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影響了每一歷史階段的婚姻家庭立法規范。
本文寄望于法律和社會觀念以理性的姿態對待非婚同居現象。對于實際上合理存在的客觀事實,我們應當予以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基于樸素道德觀念而單一禁止或放任與法的精神嚴重相悖。
社會公平正義需要法律的維護。對于我國非婚同居立法的滯后,我們應當正視并借鑒羅馬法以來外國立法司法的實踐探索經驗。以史為鑒,對羅馬法姘合同居與近現代歐洲國家非婚同居立法進行比較研究,可以使得立法工作最低成本獲得經驗與思路支持,從而敦促我國法律從中國社會非婚同居的實際出發予以合理回應。
參考文獻:
[1]L·隆布拉諾.羅馬史[M].羅冠男,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526.
[2]宮秀華.羅馬:從共和走向帝制(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126.
[3]鄒芝,劉莉莉.“姘合制”: 古羅馬社會的特殊“婚姻”[J].江西社會科學,2010(8):157-160.
[4]讓·諾埃爾.古羅馬人的歡娛[M].王長明,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66.
[5]周枏.羅馬法原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227.
[6]彼得羅·彭凡德.羅馬法教科書[M].黃風,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117-118
[7]F.D.Busnelli,M.Santilli.Il problema della famiglia di fatto, in Una legislazione per la familia di fatto? [M].Napoli,1988:99.
[8]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駐華大使館.德國婦女[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5:137.
[9]David I Kertzer &Marzio Barbagli ( eds) .Family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27.
[10]Nigel Lowe , Gillian Douglas, Bromley' s Family Law (Tenth edition)[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8.
[11]周應江.英國家庭法對非婚同居關系的承認與保護[J].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8(1):39.
[12]呂亞軍,楊偉平.20世紀西歐家庭結構的發展[J].紅河學院學報,2005(5):41-45.
[13]楊立新.共有權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224.
[14]Craig A. Bowman & Btake M. Cornish.A More Perfect Union: A Legal and Social Analysis of Domestic Parinership Ordinces[M].Colum. L. Rev., Vol. 92, 1992:3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