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母將自己出資購置的不動產房屋登記在其未成年子女名下的現象十分常見,但法律和相關司法解釋對此類現象并沒有明確的規定,導致司法實踐中法官存在不同觀點,同案不同判現象較為多見。以子女對房屋未出資或無貢獻來否認其權利缺乏法律依據;將父母的該行為類推夫妻共有財產的約定,從而將房屋認定為家庭共有財產也并不能自圓其說。應認定為親子間的贈與較為合適,屬于自己代理的例外情形。進行具體的份額分配時,應遵循意思自治原則以及保護未成年人權益原則。
關鍵詞:家庭共同財產;親子間贈與;自己代理
中圖分類號:D92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8-0111-03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房價日益增高,房屋已經成為人們家庭生活乃至經濟活動中最重要且最受重視的財產,不少地區相繼出臺嚴格的購房政策以及房屋稅收政策以控房價。近年來人們不得不在房屋權屬登記方面多用“巧思”,如借名買房現象層出不窮,希望以此規避稅收、避開購房限制等,但此類問題大多涉及不動產登記的公示效力以及當事人之間約定的對內效力的碰撞,爭議不斷。與房屋價值增長相反的,是現代夫妻在婚姻關系中的信任減弱,關于夫妻財產分割,特別是房產分割的糾紛不斷增多,伴隨著大量涉及夫妻間房屋分割的司法解釋出臺,為了避免離婚時發生財產分割糾紛,現代夫妻對于不動產的所有權登記也越來越重視。所以出于對房屋高額價值之考量,以及對不穩定婚姻關系的未雨綢繆,父母將自己出資購置的房屋登記在其未成年子女名下的現象越來越普遍,但由于親子關系的緊密性,父母通常不會留有書面協定,但在離婚之時或未成年子女成年后往往會就房產所有權的歸屬產生爭議,父母雙方乃至子女都各執一詞。
除家庭內部原因外,避免房屋所有權受到外部債務影響也是一大原因,不少夫婦為避免其名下財產被債權人強制執行,同樣會選擇將房產該登記在子女名下的“下策”,以希望逃避強制執行,但父母的債權人對此并不能輕易接受,認為該房屋仍是父母之財產,可供執行以清償債務,現實中糾紛不斷。無論是出于何種目的,問題的焦點都在于:由父母出資購置,但登記于未成年人子女名下的不動產所有權權屬要如何進行認定?
一、司法實務中觀點不一,存在爭議
對此問題法律及司法解釋并無明確的規定,立法的空白導致司法實踐中對該不動產所有權歸屬乃至各方享有的份額大小頗有爭議,同案不同判的現象較為突出。廣義而言,將房屋登記在子女名下包括兩種情況:一是在將房屋登記在父母以及未成年子女名下,不動產登記簿上體現為父母子女三方共有;二是將房屋僅登記在未成年子女一人名下,不動產登記簿上體現為未成年子女個人所有。本文所論“未成年子女名下房屋”,若無特別說明,即僅指將房屋登記在子女一人名下的情形。該類糾紛的案由集中在離婚財產分割糾紛以及債權人行使撤銷權糾紛中,通過對司法判例的檢索,法院判決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觀點①:
(一)未成年子女名下房屋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第一種觀點認為本文所述不動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主要理由有二:一是雖然房屋登記簿上記載未成年子女為所有權人,但其并未出資,對房屋并無貢獻,應按房屋的來源及對房屋的貢獻大小確定房產所有權的歸屬或份額的分割,故未成年子女對房屋并不享有份額;另外也有裁判觀點認為:由于自己代理的行為無效,所以父母將房屋登記在未成年子女名下并不能認定為贈與行為有效,雖然“未成年人的確可以接受贈與,但如果不是接受其他人而是自己父母的贈與,那么贈與人與接受贈與人都是未成年人的父母,這屬于自己與自己發生民事法律行為,這樣的行為一般不發生合同法上的效力,所以不成立贈與”。
(二)未成年子女名下房屋屬于家庭共同財產
第二種觀點認為本文所述不動產屬于家庭共同財產。主要理由為:夫妻的這一行為屬于《中華人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五條②中夫妻對于其家庭財產的約定,應類推適用夫妻共有財產約定的規定,應認定為家庭共同財產。也有判決的理由論述稱:未成年子女名下房產的家庭共有屬性是由我國家庭成員的基礎關系決定的。未成年子女作為家庭的成員,一般來說都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日常生活尚且都要靠其父母支持,所以其名下財產自然是家庭共有財產的組成部分。
(三)未成年子女名下房屋屬于未成年子女的個人財產
第三種觀點在判決書中也較為多見,認為該不動產是子女的個人財產。主要理由為:夫妻雙方將未成年子女單獨登記為房產權利人或登記為房產共有人,即明確具有贈與房產份額的意思表示,且該贈與行為已經完成,也已完成物權移轉登記,應按照物權登記的外觀確定所有權。
以上三種觀點的認定的依據和理由大相徑庭,導致結論完全不同,筆者將會一一評析涉及權屬認定的觀點,以得出較為合理的理由與觀點。
二、以對房屋的出資或貢獻為標準來衡量房屋權屬并不合法
首先,根據民法典規定,取得物權的方式絕不僅僅限于出資,其他如繼承、接受贈與、建造的事實行為等也可取得物權。盡管未成年人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但其仍享有民事權利,擁有獨立的財產權。房屋所有權是當代人們最為重視的民事權利,未成年子女缺乏勞動能力,其個人財產大部分都是通過受贈或繼承得來的,若以出資或貢獻為標準否認未成年子女的所有權,等于架空了未成年子女可以成為房屋所有人的規定,剝奪了未成年人可以獨立擁有財產的權利。從而導致了實踐中“未成年子女的財產就是父母的財產,父母可以隨意買賣、抵押未成年人財產”的錯誤認識。
第二,若單純以對房產的出資或貢獻為標準來認定不動產的所有權,就會使物權的登記公示效力成為擺設。根據《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第十一條③的相關規定,未成年人也可以申請登記為房屋的單獨所有權人,由此可見未成年人在行政確權方面對于享有獨立的不動產所有權并不存在障礙。物權的公示效力是外部效力,即使父母雙方內部對于房屋歸屬有約定,也僅有內部效力,如此認定過于簡單粗暴,缺乏法律依據。
綜上,此裁判觀點的問題在于:沒有深入探求夫妻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以及忽略了物權登記的外觀,且簡單以未成年子女對房屋沒有貢獻就認定未成年子女不享有份額,不利于保護未成年人的獨立財產權。
三、類推夫妻財產約定認定為家庭共有財產的觀點缺乏法律依據
親子間的財產關系不能想當然地類推適用夫妻間的財產關系,包括約定財產制的規定。裁判觀點中認為此類案件應類推適用《民法典》中關于夫妻財產制的相關規定,將登記在未成年子女名下的不動產認定為家庭共同財產,采用舉重以明輕的類推方式,認為“既然婚姻存續期間所得的房產不管登記在夫或妻任何一方名下均屬于夫妻共有財產,那登記在未成年子女名下的房產自然屬于家庭共有財產”。但以此類推方式來認定案涉房屋為家庭共有財產,在法律依據上站不住腳。主要問題是混淆了夫妻共有與家庭共有,將兩者混為一談。1949年以來,我國婚姻家庭立法奉行個人本位,不再承認家庭在法律上具有獨立地位[1]。《民法典》只對夫妻財產關系進行了規制,但在家庭財產關系上存在立法空白;在物權法領域,家庭共有作為常見的現實存在,的確受到了學界廣泛承認。但夫妻共有與家庭共有之法理基礎截然不同,夫妻之間協力合作,雙方對婚姻生活皆有貢獻,且有家事代理權的存在,這是夫妻財產共同制的法理基礎,但父母與未成年子女之間更多的是撫養與被撫養的關系,類推夫妻財產制并不妥當。
在判決書中,雖然將房產認定為家庭共有,但在后續論述中直接將家庭共有界定為家庭成員在家庭共同生活關系存續期間共同創造、共同取得的財產,再以未成年子女并無出資或貢獻為由,在最后權屬分割時仍以夫妻共同財產加以認定或僅分配給未成年人極少數份額,看似論證十分周全,但缺乏論證邏輯,又陷入了架空未成年人獨立財產權的錯誤認知中。
四、認定為親子間贈與較為恰當
無論是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抑或是家庭共同財產,共同點都是否定了父母對于子女贈與關系的存在。否認的理由也五花八門,有從父母沒有贈與意思出發,有站在自己代理的法律行為無效角度出發……但“親子間贈與本身就是非常私密的行為,父母贈與的內心真意在實踐中難以舉證,不利于保護未成年子女的財產利益。”[2]筆者認為,鑒于登記的權利外觀和親子間的親密關系,除非有其他證據推翻,認定為父母對子女的贈與較為妥當。
(一)推定贈與的意思并無障礙。
贈與合同系諾成合同[3]、不要式合同。贈與合同在贈與人作出贈與的意思表示,受贈人接受贈與時就已經成立并生效[4],且依法并不需要采取書面形式,當事人可以采取口頭方式,也可以采取書面方式,不可因為缺乏書面贈與協議就認定不存在贈與關系,這也與現實中的情況相對應,由于親子間的特殊關系,一般不會有書面贈與協議或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等證明力較高的證據,但通過父母的登記行為推定其有贈與的意思并無障礙。不動產登記簿上記載某人享有某項物權時,推定該人享有該項權利,其權利的內容也以不動產登記簿上的記載為準,此乃不動產登記的推定力[5]。前文已述不動產對于現在人們的意義重大非凡,當事人父母比誰都清楚認知將不動產登記在子女名下所帶來的法律效果,結合父母贈與子女財產的天然合理性,推定父母有贈與房產的意思并無障礙,且符合現實常理。
但現實生活中的情況光怪陸離,人心難測,不同父母實施該行為的動機也大相徑庭。單純依據不動產登記的登記名義人推定父母具有贈與的內心真意,在個案中的確未必和父母的內心真意契合。但是,在無法通過直接證據確定父母的贈與意思時,如果不進行此種推定,將會完全陷入法官的主觀判斷中,所以形式化的標準對父母的意思進行推定,有助于提高法律的權威性以及在該類案件中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6]。
(二)親子間贈與屬于自己代理的除外情形
司法實務的裁判觀點中將否認親子間贈與效力的理由表述為“贈與人與接受贈與人都是未成年人的父母,這屬于自己與自己發生民事法律行為,這樣的行為一般不發生合同法上的效力,所以不成立贈與”。由此可見,司法實務雖然并未明確使用“自己代理”的表述,但實質上就是以自己代理無效為由否認親子間贈與的。但這樣的解釋其實是對法條的僵硬適用,對于自己代理行為的解讀缺乏正確認知。
自己代理被規定于《民法典》第一百六十八條中。在法條中,自己代理有效的例外情形為被代理人同意或者追認,但在學理上有達成的共識認為存在禁止自己代理的目的性限縮:《民法典》之所以禁止自己代理,是為避免利益沖突,防范代理人厚己薄人,失其公正立場,以保護本人利益[7]。未成年人子女接受其父母贈與,子女的財產利益并沒有遭受“抽象的不利”[8],屬于無或限制行為能力人純獲法律上利益的情形,并不發生利害沖突,此時自我行為是被允許的[9],應對《民法典》第一百六十八條規定的適用做目的性限縮,不必加以禁止。此外,有觀點認為受讓贈與不動產由于涉及有稅費負擔等義務,故對于是否屬于純獲法律上利益有爭議。王澤鑒教授認為應采用肯定說,“因稅費等就不動產本身而發生或設定,應由不動產本身負擔,或就不動產拍賣清償,乃不動產價值問題,限制行為能力人不因此受有法律上不利益。”[10]
此外,現實生活中案情總是五花八門,具體實務審判工作中還需要依據具體事實進行具體分析,除了僅登記在未成年子女名下的不動產份額應認定為父母有贈與份額的意思表示外,登記為夫妻與子女三方按份共有的情形也應認定為親子間贈與。夫妻雙方出資,將房屋僅登記為按份共有,此時贈與房產份額的意思表示也十分明確,視為夫妻雙方對各方享有份額大小有明確約定,且贈與行為已經完成,具有物權外觀,此時就應按照房產登記簿所載,將房產認定為該未成年子女享有房屋所有權,進行按份分割。
結論
無論是出資方父母以及未成年子女就房屋權屬產生的糾紛,抑或是案外債權人與父母子女間就房屋權屬發生的爭議,法官不可為達成其裁判目的,強行給出邏輯并不自洽的論證過程。誠然案外善意債權人值得保護,但不能以無條件犧牲未成年子女之權益來進行交換。具體實務審判工作中還需要依據具體事實進行具體分析。子女對房屋未出資或無貢獻來否認其權利的理由缺乏法律依據;類推夫妻共有財產的約定將房屋認定為家庭共有財產也并不能自圓其說。法官在具體考察案情時,應結合保護意思自治、維護法律安定性和保障未成年人權益三個原則,論證是否構成父母對子女的贈與,不可直接否定親子間贈與的效力,
注釋:
①實例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浙民再140號民事判決書;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贛民終463號民事判決書;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贛民終463號民事判決書;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鄂05民初152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7)民申3404號民事裁定書等。
②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十八條、第一百八十六條、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第一千零六十三條、第一千零六十五條規定。
③見《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第十一條規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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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313-440.
作者簡介:張羅蘭(1996—),女,漢族,上海人,單位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民商法系,研究方向為婚姻家庭法。
(責任編輯:易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