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圣人,是儒學文化的重要符號,是歷代儒家學者的核心文化信仰。尊崇圣人,是儒家學派解決社會問題的核心方案之一。儒家圣人觀,自孔子開始形成,孟子進一步發揚光大。孟子將孔子筆下抽象的圣人概念轉變為具體化、形象化的人物形象。圣人在孟子的理想代言人——舜,這一先王身上綻放出炙熱的光輝。比較孔孟對舜的不同看法,不難看出孟子對孔子圣人觀的繼承與發展,具體可分為:(一)對圣人的道德要求:從修身到養性;(二)身份賦予:從天命之圣到天人同授;(三)教化意義:從“不得而見之”到“人皆可以為堯舜”。
關鍵詞:圣人觀;孔子;孟子;舜;傳統儒學
中圖分類號:B22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8-0151-03
一、孔子的圣人觀
當日漸衰微的周王室無力扭轉禮崩樂壞的敗局,天下戰爭頻仍不斷,現實的動蕩喚起了人們對圣人的渴望,他們期盼著一位接濟天下蒼生的理想英雄的出現,法堯舜周公,救生民于水火。借此,各學派塑造了能夠踐行其思想主張的圣人,以圣賢形象為自家學說作權威論證。儒家的圣人觀與先秦其他諸子的圣人觀有同也有異,在孔子時,已基本形成。
孔子的圣人觀在《論語》《孟子》等文獻中有較為清晰地記錄。縱觀其中孔子的言論,不難發現,孔子對圣人有非常高的要求。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可見,在孔子心里,圣人與普通百姓的距離非常遙遠,他認為圣人是“不得見之矣”的存在,能遇見君子,已斯可矣。象征著儒家理想人格的圣人形象是高不可攀的,就連孔子在面對弟子詢問時,也只敢回答“圣則吾不能”。太宰認為孔夫子才高多能,故為圣。孔子則以“君子多乎哉?”回應,表示自己只是有些低鄙的才能。在孔子的圣人觀中,僅僅是仁智、多能等品質,充其量只是君子,距離圣人還有很遠的距離。君子與圣人的距離又在哪里?《論語》言: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
子貢問道:如果有人能夠廣濟生民,那是否稱得上是有仁德,孔子給予了他肯定的回應:“這豈止是仁德,簡直是圣人,即使是堯舜也很難做到”。很明顯,在孔子的觀念里圣人的一面就是博施濟眾,施恩于民。朱熹對此加以解釋曰:“仁以理言,圣以事業言。子貢所問‘博施濟眾,必有圣人之德,有天子之位”。認為仁即理,圣不只有善心仁德,還需要有具體的外化的事業。朱熹所言的事業便是子貢所言的“博施濟眾”,要將圣人的仁德落實為現實的政治實踐,真正施恩于每一個百姓。既有心懷黎民的仁德之心,又能將其仁政理想落實于現實,內圣而外王,才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
二、孔孟對舜的態度
雖然孔子的圣人觀是“堯舜其尤病諸”,認為堯舜還不足稱為圣人。但孔子對舜的總體評價卻不低,所謂“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舜是一位道德崇高,若巍巍浩天一樣的君主,可以無為治天下。相比孔子,舜的形象在孟子心中則更為高大。
孟子認為,舜是仁義的化身,是“善于人同”的圣君,是“五十而慕父母”的孝子,是能被堯“以九男二女事之”的賢臣。孟子言:“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直接稱舜為圣人。這一點,在《孟子》的文章內容里也有體現,根據楊伯峻統計,舜在《孟子》中出現了97次,是《孟子》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人物(孔子出現81次,堯58次,曾子22次,周公18次)。綜合97次舜的言行,捏合起來,不僅可以看到一個完整獨立的舜之形象,也可以看到孟子的圣人觀。
三、孟子對孔子圣人觀的發展
比較孔孟對舜的不同看法,我們不難看出孟子對孔子圣人觀的繼承與發展,具體可分為對圣人的道德要求、身份賦予和教化意義等三點。
(一)道德要求:從修身到養性
前面談道,孔子心中的圣人是內修圣賢品德,外有君王地位的德業雙修之人。內圣之德,是孔子心中圣人的重要標準之一。孟子充分繼承孔子的這一思想,同時,也對圣人的道德要求進行了發展,表現為由修身到養性的不同。
孔子主張仁。他所認可的內圣之德是以仁為核心的道德標準,仁、智、多能都是孔子劃定圣人之德的一部分。在圣人內在德行的要求上,孟子與孔子的基本觀點是相同的,認為“圣人,人倫之至也”圣人要將為人之道盡力做到最好,使父子、君臣、兄弟、夫妻等人倫關系合乎禮法規矩,從而在自上而下匡正人倫的基礎上行仁義之道。這一點同孔子主張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一致的,體現了孔孟在圣人道德標準問題上的一致性。內圣之德,是孟子對孔子圣人觀繼承的重要表現。
但孟子對孔子又絕非全盤繼承,而是在發揚光大的同時做了一定程度的改變。尤其是在內圣之德的來源這一問題上,孔孟思想表現從“修身”和“養性”的演變。
孔子主張靠修行獲得內圣之德,認為“修己以敬”。孔子是一位非常注重修身的思想家,主張崇高的品質要通過自我修行的方式來實現,所謂“克己復禮以為仁”。修行自我,保持嚴肅恭敬是成為君子的內在要求;而修行自身來安百姓、治天下則是圣人的必由之路。孔子對圣人提出了“修身”的要求。
同一個問題,孟子則提出了圣人修德的人性基礎,以人性論證明了人成為圣人的可能性,認為人性中本有圣德之端。孟子認為內圣之德是上天賦予的人性基礎,伴隨著人的誕生自然而來,只是這正性相對嬌弱,容易在后來生活中受損,所以需要靠近仁義,精心呵護。圣人是足以盡其天性之人,可順而不害,保養其出生時上天賦予的圣德之質。據此,孟子對圣人的德行提出了“養性”的要求,即“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圣人只需要保持自己的正性,在后天生活中存留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是非之心和辭讓之心等圣德之端,保養其本性的純良;從而發揮其正性中的天賦,來順承上天賦予的責任。
就道德要求而言,孟子同孔子一樣看重圣人的品質,在圣人觀的闡發中繼承了內圣之德的要求。但在德行的由來上,孔子更加看重后天的修行,孟子則在性善論的基礎上提出了養其正性的理論,認為內圣之德的正性無需培養,他自然存在于每個人心中,只是圣人善于存養正性,能不喪失罷了。孟子對孔子圣人觀的發展實現了由動態修身到靜態養性的轉變。
(二)身份賦予:從天命之圣到天人同授
儒家圣人既是內圣外王,在外王之位的角度上,孟子又對孔子的理論進一步發展。孔子認為,圣人外有君王之位,才有足夠的能力和地位將內圣之德的理想落實到博施濟眾的實踐中。以舜為例,不難發現孟子基本繼承了孔子的這一看法,舜代堯攝政時有“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在圣人應當博施濟眾以養民的職責要求上,孔孟是一脈相承的。
不同的是,孔孟在圣人之所以成為圣人的身份賦予上有所分歧。
孔子認為,圣人之所以是圣人,賦予其這一身份的權威僅僅是天:“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孔子信仰殷商以來“敬天地遠鬼神”的思想,在他的理念中,天具有很高的權威性,是神秘又權威的人格神。孔子曰:“吾誰欺?欺天乎?”天命不可欺,也不可違,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是上天的旨意。這也為其圣人形象賦予了一層更神秘的內涵。
孟子對這一看法有所發展,表現在從天命之圣到天民同授的觀點演變,這一演變體現了孟子學說里生民地位的提高。“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舜成為圣人,不僅是被天所接受,還是被民所接受。孟子對于天意的內涵解讀不同于孔子,他理解的天不僅是孔子談到的神秘權威,還具有民本思想,民心即天意:“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為上天之耳目,堯將舜推薦于天,上天通過百姓的耳目來考察舜的德行,以確定他是否具有成為圣人的素質。
舜作為圣人,沒有辜負天意與民意。“圣人治天下,使有菽栗如水火。”舜在位時治理災患,鼓勵農耕,使五谷菽栗多如水火,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舜的執政工作,孟子是給予了充分認可的,將舜的政策標榜為后來治稅者的標桿。“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舜在治國與養民間做到了充分平衡,得到了上天和百姓的共同認可,得以外有天子之位,實現外王的境界。如此看來,舜的圣人身份是被上天和民意兩大權威共同授予的,所謂“天與之,人與之。”
(三)教化意義:從“不得而見之”到“人皆可以為堯舜”
孟子對孔子圣人觀最明顯的發展體現在教化意義上,將孔子思想中近乎神化的圣人形象拉回到百姓之間,使圣人形象變得更加有溫度,有血有肉,使圣人這一道德榜樣更容易為常人觸及,激勵著諸侯和士人更積極地去養其正性,實現內圣外王的理想。
孔子對圣人境界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將圣人之言放到了與天命同等的高度,連善行仁義的君子尚且應當保持敬畏,連堯舜尚且有所病諸,以此作為道德標桿來教化時人。
孟子則拉近了圣人與常人的距離,使圣人不再是行走在人世之外的模糊形象,而是懷仁義之心的每一個人。孟子認為化身圣人的方法并不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縱使是尋常人,如果能像堯舜一樣,不穿僭越之服,講仁義之言,履孝悌忠信之行,都可成為堯舜一樣的圣人。一言以蔽之:“人皆可以為堯舜。”
在孟子筆下,圣人的門檻大大降低,教化意義更加現實。孟子不僅承認堯舜是圣人,有廉潔清平之志的伯夷是圣人,自任以天下之重的伊尹是圣人,性情敦和厚重的柳下惠也是圣人;但凡能踐行自己心中仁義而努力教化、奉養生民之人,都被孟子納入到了圣人的陣營中。圣人就在當世,更加可掬可捧,其形象自然比孔子思想中遠在穹頂之上的神秘背影更加親切具體。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圣人之于民,亦類也。”舜與我都是凡人,古代先圣相對于一般人,也是同類。孟子一再強調圣人與尋常人在本質上沒有區別,只是在德行與能力上更加出類拔萃,足以為世人標榜而言;而且圣人的能力與德行也并未到達完美無瑕的地步。孟子認為圣人也擁有常人一樣的血肉情感,以仁義為基礎的行為即便存在爭議,也是合乎圣人之德的。例如,萬章問孟子:“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萬章站在普通人立場提出了兩點質疑:一是象日夜企圖殺害舜,舜即位天子后為何不誅而是放?二是孟子解釋舜沒有流放象,而是封象作了諸侯。萬章不解,冊封如此橫暴不肖之人是否是在殘害庳地百姓,不合圣德?孟子解釋第一個問題:舜作為圣人當行仁義,而孝悌之義是仁義的核心。舜對弟弟即便存在怨恨也不留在心里,而是把象封之于庳,使其富貴,盡親親之道,合乎圣德。對于第二個疑問,孟子認為舜將象冊封在遙遠庳地(位置在如今湖南道縣,上古時已是封疆邊境),派官吏治其國,納其稅;象沒有實權在手,因而也不會傷害到庳地的百姓。舜的做法發乎仁義,又為天下人處理兄弟關系做出了榜樣,無傷圣人之德。因而即便在普通人看來,舜這樣的圣人做著爭議之事,但在孟子眼中,舜封象于庳的做法是出于仁義的,且未傷及民生,那也合乎圣人之德。圣人擁有常人一樣的性情,并非完美無瑕。在情感上,進一步縮短了圣人與常人之間的距離。
孟子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對孔子極度推崇,而在圣人觀的繼承中,孟子則以舜為描述對象,從道德、權威、教化等三個角度提出了新的觀點。他將圣人的德行總結為善養正性,保留內圣之德;將圣人的身份賦予增添了對民意的看重;使圣人的形象走下神壇回到民間,令圣人更現實生動的同時加強了教化意義。孟子塑造的圣人是純良正性的堅持者;是上承天志,下服民意的執政者;是血肉生動,恪守仁義的行道者;以上每一點不無體現在舜的生平之中。儒家圣人觀在孟子手里才得到了發揚光大,圣人形象在傳統中國人心里成為了揮之不去的文化信仰,不斷激勵著積極入世的后來者向著這份理想人格邁進!
參考文獻:
[1] 梁勇.史記[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8-9.
[2] 朱熹.朱子語類:三十三卷[M].武漢:崇文書局,2018:633.
[3]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424.
[4] 張永祥,肖霞.墨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5.
[5] 高華平,王齊洲,張三夕.韓非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5:735.
[6] 楊建國.老子譯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3.
[7]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153.
[8] 金良年.論語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91-269.
[9]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58-365.
[10]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228-384.
[11] 李學勤.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97-98.
[12] 楊澤波.孟子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161-173.
[13] 王世舜,王翠葉.尚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1:14.
[14] 王政燃.孟子圣人觀思想研究[D].保定:河北大學,2010:5-7.
[15] 萬光軍.反思孟子對舜的美化[J].陽明學刊,2009(1).
[16] 楊和為.從《論語》看孔子的“圣人”觀念[J].史志學刊,2009(3).
作者簡介:孫東煜(1996—),男,漢族,山東淄博人,單位為陜西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國學經典。
(責任編輯: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