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給你的落日更好看

劉繼榮

夕陽圓圓胖胖，像一盞紅燈籠，親親熱熱映亮人間。

窗是綠窗，花是紅白紫黃花，屋外暖得白云曬衣，蝴蝶晾翅，屋里冷得像王寶釧的寒窯。我與丈夫苦勸婆婆，勸她老人家出門看好花好樹與好人，鄰家剛學會走路的嬰兒，胖腿噠噠噠，踩在杏花疏影里，像踩在人心尖尖上。

她不聽，堅定地說：“我不走，你爸一日不來認錯，我一日不離開，他的前腳踏進家門，我就把他后腳罵出去。”公公瞞著婆婆，與一個同鄉合伙做鮮果生意，賠了7萬塊錢，如今躲了起來，只待婆婆氣消，才敢回家。我笑道：“媽，你要罵人可以，不愿下樓也行，只是這個沙發簡直像小龍女的寒玉床。能不能把暖氣打開？”她展顏道：“好孩子，你坐我身邊來，這邊開著電褥子，暖和得很。”

我笑了，起身去倒一杯熱水喝，卻失手打碎了杯子。真可惜，這杯子是成套的。婆婆連忙說：“它替你消災擋難呢。”丈夫“嗤”的一聲笑出來：“太唯心了。”我卻覺得這說法有童話色彩：斗室之間，那些家常的柔脆的小物件，不聲不響地呵護你，杯盤碗盞皆有情意，世間苦樂亦親切安穩，多好。但婆婆馬上變得無情，她嘀里嘟嚕拎出一堆袋子盒子：公公的四季衣裳，單的棉的夾的，丟出去;公公平時吃的藥，降血壓血脂的，補鈣補維生素的，丟出去;公公素日愛吃的零嘴兒，核桃飴糖怪味豆，丟出去。丈夫甚為苦惱：“罷了罷了，要是這么鬧下去，日子還過不過了？”我擋住婆婆：“您別累著自己，我們下樓順手扔掉。”

我倆怏怏出門，將這些東西一股兒腦塞進車子，拿回家去。公公哪兒也沒去，在我們家好好躲著呢。老人家毫不詫異，笑嘻嘻打開包，說身上這件外套有點厚，剛好換件薄毛衫。他又打開藥盒，就著熱水，仰頭服幾粒小丸子，然后舒舒服服坐下來吃怪味豆。我倆看得目瞪口呆：婆婆這口氣賭得妙。

公公的逃亡生涯很逍遙：早晨晃出去看春光，下午來我們家，與孫子小寶拼積木讀書聊天，晚上去大姑姐家住，他們夫妻倆出差，屋子空著。我勸公公早些回家，他搖頭咂舌道：“不不，你媽罵人太厲害了，東西南北的方言都會，孩子，你是沒有領教過。”說得丈夫和小寶都笑起來。我悻悻回屋，丈夫神秘地說：“放心吧，他倆中午就已和好，只瞞著我們罷了。”我不信，丈夫與父母的手機相冊開了共享，他給我看一條新視頻：公園里，春花爛漫處，公公拉著胡琴，婆婆在唱：“燕燕也許太魯莽，有話對儂嬸嬸講……”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聯想到婆婆扔東西，我不禁笑出聲來：“這老太太，明明要我們幫忙捎東西，非唬人說要丟掉，我竟然信了。”我打電話去問婆婆，既然和好了，為什么還不讓老爺子回家？婆婆理直氣壯地說：“沙和尚摔破了琉璃盞兒，孫猴子鬧了天宮，都是要受罰的，你爸做錯事理應挨頓罵，但他就是想躲過去。”我越發不解，公園見面時為何不罰？婆婆傲然道：“約會時豈能罵人，不可以辜負美景，你爸得大大方方回家來，叫我堂堂正正罵一回，這一章才能揭過。”好好好，我真是開了眼界，頭一回見到這么講究的人。

如今，兩人迢迢相隔，經常視頻通話，有說有笑，商量吃什么，玩什么。他們回憶多年前的校園，懷念校園里高高的白楊，低低的苦艾，互相贊美對方，公公興致勃勃吟誦：“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你比夏日更可愛溫婉……”哈哈哈，我看老先生沉浸在歡樂里，完全忘記了7萬塊錢的事，也忘記了婆婆會用多種方言罵人。過兩日，也不知為了什么，二老鬧起別扭，互不理睬。丈夫悒郁不樂：“看看，鬧上癮了，這么大年紀還不懂得收斂，親戚鄰居恐怕都偷著笑呢。”我反駁道：“這有什么好笑的，誰規定人老了就得內斂莊重，恩愛就是如慕如訴，忽喜忽嗔。”

周末下午，我們去看婆婆，家里沒人。打她電話，說是受了風寒有點兒發熱，目前正在社區醫院打點滴，她已點好外賣，正在聽歌，一切皆好，無須探視。她特地囑咐不要告訴公公，不許他來探病。丈夫煩惱，說工作的事已讓人心力交瘁，父母還這樣折騰。我笑著說：“你為自己的事煩心，不要賴給老人。老太太自己看病自己點外賣，老爺子每天來給我們做飯陪孩子，他倆已經做得足夠好。”公公聽聞婆婆生病，懊惱地跌足道：“可憐可憐，我要是早點兒回去，她就不會遭這個罪了。”他怕去了醫院惹婆婆生氣，叫我倆先去探探口風。

婆婆坐在治療室里，靜靜看窗外的夕陽，見只有我們兩人，不禁惆悵道：“沒想到，你爸還真生氣了，他都不來看我……”丈夫笑道：“是你自己不叫他來的，他怕你罵人。”婆婆只管微笑，臉上有種滄桑的單純：“到了這樣年紀，哪里會真的罵呢，說說罷了。”我悄悄下樓，準備去給公公通風報信，卻意外看見老人家和小寶坐在樓下長椅上。小寶說：“爺爺，你快看，落日紅紅的。”爺爺說：“我不看，我要把落日留給你奶奶看。”

小寶笑了：“治療室的窗戶很大，奶奶也能看得到。”爺爺固執地說：“我留給她的落日，會更好看吧。”過了一會兒，孫子才回答：“會的，那我的那份也留給奶奶吧。”夕陽圓圓胖胖，像一盞紅燈籠，親親熱熱映亮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