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
1895年2月12日,深夜,劉公島。丁汝昌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杯葡萄酒。在寫完給李鴻章的最后一封信后,丁汝昌拿起了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只是,催的并不是琵琶聲,而是劉公島港口外,數十艘日本軍艦的隆隆炮火聲。而眼前的那杯酒,也并非葡萄美酒,因為里面溶著生鴉片,丁汝昌是準備用它來告別自己生命的。
沒有人知道,丁汝昌在舉起酒杯的那一剎那,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酒入口的一瞬間,丁汝昌59年的人生劃上了句號。而他麾下那支曾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八”的北洋艦隊,也就此灰飛煙滅。
1836年,丁汝昌出生在安徽廬江縣的石頭鎮。丁汝昌出身很貧苦,父親丁燦勛務農為生,丁汝昌只讀了3年私塾,就靠幫人放牛、放鴨、擺渡等補貼家用。1854年,在太平軍占領廬江后,父母雙亡的丁汝昌參加了太平軍,成為了后來的淮軍將領程學啟的部下,駐扎在安慶。
1861年,曾國藩的湘軍合圍安慶。程學啟帶著丁汝昌等300多人在夜里翻越城墻,投降清朝。對于前來投降的程學啟部,當時在前線統兵的曾國藩弟弟曾國荃并不信任,之后每逢戰斗,都將他們放在最前列,勝則最好,敗則充當炮灰。但程學啟和丁汝昌因為熟悉太平軍的里里外外,作戰又勇敢,所以一路出生入死,屢立戰功,而且毫發無傷。
1861年8月,安慶終于被破,立下大功的程學啟升任游擊,做了湘軍“開”字營的營官(相當于營長),而丁汝昌做了哨官(相當于連長)。程學啟確實比較會帶兵打仗,李鴻章也比較倚重他。沒多久,曾國藩命李鴻章組建“淮軍”,并配了湘軍幾個營作為支持,丁汝昌所在的“開”字營也在其中。他坐著火輪,隨著李鴻章浩浩蕩蕩地開往江南。自此,丁汝昌和李鴻章開始聯系在了一起。
丁汝昌到底會不會打仗?當然會。如果丁汝昌不會打仗,不會在到江南沒多久之后,就被名將劉銘傳看中,調入自己的“銘”字營擔任哨官。之后,丁汝昌隨劉銘傳消滅捻軍,統帥騎兵。等到東捻軍被消滅的時候,丁汝昌已經官拜總兵,授提督銜。那一年,丁汝昌也就32歲。應該說,他的頂戴花翎,還是靠自己的戰功打出來的。
但在戰事基本結束后,識時務的曾國藩一聲令下,湘軍開始裁軍。1874年,一輪輪裁軍風潮波及劉銘傳那里,劉銘傳讓丁汝昌裁撤他的三隊王牌騎兵營,丁汝昌修書抗辯,惹惱了劉銘傳,丁汝昌怕引來殺身之禍,索性辭職回家了。
在家賦閑了幾年后,畢竟還在壯年的丁汝昌想做點事情。1877年秋,丁汝昌奉旨發往甘肅等候差遣。出發之前,他去拜見了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
丁汝昌的到訪,讓李鴻章眼前一亮。丁汝昌向李鴻章說起自己想做點事,李鴻章是這么回答的:“省三(劉銘傳)與爾有隙,我若用爾,則與省三齟矣。”那怎么辦?李鴻章給丁汝昌指了一條路:我正在創辦海軍,你現在在我的安排下去學習各種海軍知識,我會委你大任。那時候,左宗棠還想調丁汝昌一起去收復新疆,但被李鴻章找了個借口推辭了,由此也可見丁汝昌的戰功確實比較有名。此時,李鴻章其實已經在盤算北洋水師提督的人選了。
誰來當北洋水師的提督,確實是一個難題。朝堂上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支艦隊將來肯定是大清帝國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這個北洋水師提督的位置,不是誰來當都可以的,李鴻章心里何嘗不明白。李鴻章曾為了這件事專門請教過當時的兩江總督、福州船政學堂創始人沈葆楨。當時,李鴻章提出,這個提督人選必須“既懂海軍,又有資歷”。
沈葆楨向李鴻章兩手一攤,大清之前連海軍都沒有,難道還有這樣的人才?無奈之下,沈葆楨建議李鴻章,先讓海軍科班出身的年輕人迅速挑大梁,擔任骨干軍官,加速磨礪,再選一個有資歷、打過仗的老將來統領,所謂“一老帶群新”,這樣搭班子,還是合理的。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也是中國近代造船、航運和海軍的奠基人之一。他當時擔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受命組建南洋水師,但他支持優先組建北洋水師。
“群新”是誰?那就是福州船政學堂培養出來的劉步蟾、林泰曾、林永升、方伯謙、鄧世昌這批人。這些人后來確實被大力提拔,成為北洋艦隊上各艦的管帶(艦長)和核心骨干。
那么,有資歷的“老將”呢?李鴻章確實也有自己的“小算盤”。這個提督的位置,首先不能放給外人,不然將來不聽指揮,等于為他人做嫁衣;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提拔自己的親信,否則會引來其他人的反感。那么,誰合適呢?丁汝昌啊——淮軍舊將出身,對李鴻章有忠心,但在家賦閑多年,并非李鴻章嫡系;曾經叱咤戰場,年紀輕輕官拜總兵,而且愿意去一個新興軍種當差(當時很多將領不愿意去海軍,所以北洋水師官兵的薪俸是很高的)。
所以,后人詬病李鴻章任人唯親,提拔丁汝昌統帥北洋水師,多少有那么一點不公平,當時放眼大清上下,合適的人選,能找出來的確實不多。
1888年,北洋水師正式成立,擔任提督的,正是丁汝昌。
“一個帶騎兵的去管海軍,怎能不敗?”這是一些后人對丁汝昌的評價之一。丁汝昌確實是陸軍出身,雖然也有人曾說他最初到劉銘傳麾下管的其實就是湘軍的水師,但內陸江河的船和海軍還是有本質區別的,這點無須爭辯。
但是,擔起北洋水師提督的大任后,丁汝昌主觀上還是非常努力的。從業務能力上說,丁汝昌留下的大量親筆文件和電報可以反映,他一直在認真學習現代化海軍的知識,而且對艦隊的日常管理、士兵操練和輪船修理這些細節都非常熟悉。有一次,運到艦隊的煤炭少了10噸,丁汝昌不僅明察秋毫,還一直盯到補齊為止。
從職位升遷說,丁汝昌也不是純粹的“空降干部”。丁汝昌最初只是被李鴻章派到一艘新買的“蚊子船”上隨同學習,職位只是“督操”。1881年,丁汝昌帶著北洋水師官兵200余人前往英國,接“超勇”號和“揚威”號巡洋艦回國,一路順風順水,處理得當,回來后才被授予“統領”職務。
北洋水師中的“鎮邊”艦就是一艘“蚊子船”。“蚊子船”即炮船,每艘造價15萬兩;木質船身外包鋼板無裝甲,長127英尺,寬29英尺,吃水9.5英尺,排水量440噸。清廷認為這種船的性價比高,但其實在海戰中用處不大。
從部屬關系說,雖然也有說法稱劉步蟾等一批青年將官一開始看不起不懂業務的丁汝昌,但總的來說,大家還是能接受丁汝昌領導的。而且從后人的材料看,丁汝昌“為人隨和”是得到大家公認的。北洋水師的旗艦是“定遠”號,也是丁汝昌的居所,但“定遠”號的管帶是劉步蟾,按理一艘軍艦上最好的房間只能是留給艦長的。為了避免劉步蟾有心理負擔,丁汝昌自己住到了一艘小船上(后來丁汝昌被革職,劉步蟾帶頭聯名為他請愿,兩人的關系可見一斑)。
從軍中威信說,丁汝昌也樹立得不錯。1882年,朝鮮爆發“壬午兵變”,日本人借機出兵朝鮮,丁汝昌率“威遠”“超勇”“揚威”等軍艦開赴朝鮮,當機立斷,一舉打破日本干涉朝鮮的計劃。丁汝昌為此還被授黃馬褂。
1885年,丁汝昌率“定遠”和“鎮遠”兩艘當時的超級鐵甲艦,前往日本長崎港訪問(其實是去保養,中國當時尚無能容納這兩艘軍艦的船塢),其間,中國水兵在岸上與日本警察和民眾發生大規模械斗。丁汝昌制止了部下要求“開炮開戰”的要求,加以斡旋,最終讓日本向中國賠款5萬元終結,被認為是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的第一次“外交勝利”。
不能說丁汝昌在北洋水師的將士中受到從上到下的一致擁戴,但至少作為一個合格的領導,還是沒什么問題的。當然,作為一個指揮官,最后是否合格,還是要體現在戰場上。
1894年9月17日上午11點半,甲午海戰爆發。這場海戰的經過和結果讀者已經很熟悉,在此不再贅述,單說說作為中方艦隊最高指揮官的丁汝昌在這場海戰中的表現。
后世的一大爭論,是在兩支艦隊遭遇時,丁汝昌下令北洋艦隊排成“雁行陣”沖向日本聯合艦隊,而聯合艦隊則采取縱隊回應。由于北洋艦隊的陣型只能發揮艦首炮的威力,而日本艦隊則可以發揮側舷炮數量多的優勢,所以北洋艦隊最終落敗。
而事實上,丁汝昌下令采取的陣型也不是拍腦袋想的,而是按照平時訓練,根據北洋艦隊軍艦的特性來決定的——“定遠”和“鎮遠”這批主力艦,當初都是以加強艦首方向火力而制造的。比如“定遠”艦裝備的4門305毫米巨炮,如果排成縱隊放開側舷,一側只有兩門炮可以同時開火,而如果艦首對準敵人,4門巨炮都可以開火。而日本聯合艦隊的軍艦都是加強側舷火炮的。換句話說,在一場遭遇戰的情況下,大家都只能率先反應:用自己最擅長的陣型投入戰斗。
而且,丁汝昌在甲午海戰中,對得起軍人這個本分。這場戰斗是以北洋艦隊的“定遠”號先開炮拉開戰幕的。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因為年久失修(“定遠”艦當時已經服役12年)還是什么緣故,“定遠”巨炮一響,艦橋就開裂了,坐鎮指揮的丁汝昌跌了下來,信號旗裝置也廢了。但后來的事未必所有人都知道:手下要把滿臉是血的丁汝昌抬進內室,但他堅持不肯,繼續坐在甲板上指揮作戰,直到戰斗結束。
至于信號旗系統被毀,確實是天數,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北洋艦隊失去指揮,各自為戰。但丁汝昌在戰前曾發出過三條訓令:(一)艦型同一諸艦,須協同動作,互相援助。(二)始終以艦艏向敵,即保持位置,而為基本戰術。(三)諸艦務于可能范圍之內,隨同旗艦運動。如果丁汝昌不負傷,信號系統不被摧毀,北洋艦隊還是會按照這三條訓令進行戰斗。
事實上,因為是一場遭遇戰,事后日本人復盤,自己艦隊的各種操作也是漏洞百出。5個多小時的激烈海戰后,日本聯合艦隊也損失慘重,4艘主力艦基本喪失戰斗力,但一艘也沒沉。而北洋艦隊雖然“定遠”“鎮遠”等主力艦巋然不動,但沉了“超勇”等一批較弱的軍艦共5艘(“廣甲”號逃離戰場,幾天后觸礁沉沒)。日本即便勝,其實也是慘勝,所以率先退出戰場。而失去5艘軍艦的丁汝昌,注定要接受悲劇的命運了。
困守劉公島后,丁汝昌其實并沒有放棄。那時,他已經被革去了尚書銜;待旅順陷落后,又被革去全部職位。不過,光緒帝很快又收回了諭旨,改為“暫留本任”——丁汝昌走了,誰來接著戰斗?
在這樣的情況下,丁汝昌還是在堅持抵抗。他看到威海陸路上的炮臺防守薄弱,怕被日軍攻占后調轉炮口倒轟北洋艦隊,所以建議先自行炸毀,結果被當成“通敵賣國”的證據,被稟報朝廷。“清流派”再度慫恿光緒將丁汝昌革職,在李鴻章力保、劉步蟾等將領請愿的情況下,朝廷才決定“秋后算賬”。后來,炮臺果然被日軍攻占,調轉炮口,吊打停在港口里的北洋艦隊,丁汝昌只能再組織敢死隊去炸掉炮臺。
即便如此,丁汝昌還是率領艦隊擊退日軍的多次進攻,并主動用艦炮支援陸地戰斗,擊斃日軍旅團長大寺安純(為甲午戰爭期間日軍陣亡的最高將領)。
丁汝昌在抵抗的過程中,開始“但求一死”。1895年2月9日,丁汝昌登“靖遠”艦與日本艦隊作戰,“靖遠”艦被陸地炮臺上發來的炮彈擊中(也是我方的炮臺,被日軍奪去),丁汝昌準備與船同沉,被部下拼死救上小船。
2月12日,日本聯合艦隊指揮官伊東祐亨寫來勸降書,丁汝昌斷然拒絕,并把勸降書派人送給李鴻章,表明心跡。但他也知道,手下的士兵中,不少人已經有降意了。
2月8日,北洋艦隊的“左隊一號”管帶王平率13艘魚雷艇和2艘快艇集體出逃,結果被日軍擊毀和俘虜14艘,只有1艘逃到了煙臺。丁汝昌對李鴻章承認:“自雷艇逃后,水陸兵心散亂。”
為了避免被日軍俘獲后利用,丁汝昌下令艦隊炸沉自己的軍艦。眾人因為怕失去投降的本錢,沒有人肯執行,只有“定遠”艦管帶劉步蟾一人服從,在“定遠”號打光所有炮彈后,炸沉軍艦殉國。
丁汝昌知道,戰斗已經持續不下去了,部下都在等著投降,唯一的阻礙,無非就是他還活著。于是,2月12日深夜,本文開頭的一幕發生了。他去世后沒多久,手下軍官牛昶昞就盜用他的名義,與日方簽訂了《威海降約》。俘獲北洋艦隊所有殘存艦只的日本人,將軍艦收編,甚至將“鎮遠”號開到日本展覽。但他們專門用一艘中國商船,鄭重送回了丁汝昌的遺體。
日本海軍大尉子爵小笠原長生曾這樣描述丁汝昌:“日清和平破裂之后,在許多戰斗中沒有像威海衛那樣的義戰,為何稱其為義戰呢?因為敵人極盡忠義。其他無論旅順還是平壤,皇軍所到之處立即陷落。然而據守在威海衛內劉公島的丁汝昌,對日本海軍的進攻則進行了英勇的抵抗。竭盡全力之后,最終自殺以救部下,這實在是戰則以義戰,降則以義降。”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