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明朝初期,為了解決邊防要塞的軍糧供應,朝廷實施“開中法”。
所謂開中,就是政府開出軍需標(物資名稱、運達地點),如標的物是糧食,商人可根據要求,輸軍糧至邊關指定地點;政府收到標的物后,按公示的標準付給商人一定數量的“鹽引”,稱為中的。商人則憑鹽引到政府指定鹽場購鹽,銷售后獲取購銷差價,便是經營利潤。
明清兩代政府都對鹽實行壟斷經營,成本低而售價高,商人只要獲得食鹽許可證,便有暴利可圖。明朝的開中法始行于毗鄰“九邊”的山西和陜甘。近水樓臺先得月,陜商因此迅速崛起。
梁漱溟先生指出,在西方,商業一般依靠海上交通,以國際互市為大宗;但中國因為長期海禁,閉塞的西北內陸反倒領先東南沿海。陜商興起恰好與明朝實行的海禁政策有一定關系。不過中國不像歐洲國家,中國區域面積大,地區之間又有很大差異,因此足以形成一個龐大的國內貿易市場,從而支撐起一些大型商業組織。陜商基本上靠省際貿易,尤其是內陸地區的貿易而發展壯大。
明清500年,陜西商人借助政府實行的食鹽開中、茶馬交易、棉布征實、布馬交易等一系列特殊經濟政策,成為全國著名的商幫。他們把茶葉販運到甘肅和青海,把食鹽販賣到四川和貴州,從江蘇販賣棉布,把煙草販賣到江浙。經過長期發展,財力雄厚的陜商逐漸占據了以涇陽和三原為中心的西北、四川、貴州、蒙古和西藏等幾大市場,被稱為“西秦大賈”和“關陜商人”。尤其是四川,清代雍乾以后淮揚鹽業漸衰,蜀中鹽業漸盛,陜西商人遂紛紛“棄淮入川”,先是主要經營鹽業,繼而兼營川絲、夏布、藥材、當鋪、鐵砂等多個品類。嘉(慶)道(光)以后,陜商更是遍布全川,以至于“川省正經字號皆屬陜客”。
費孝通先生指出,商業是在血緣之外發展的,而地緣則是從商業里發展出來的社會關系;血緣是身份社會的基礎,而地緣卻是契約社會的基礎。“從血緣結合轉變到地緣結合,是社會性質的轉變,也是社會史上的一個大轉變”。
明清時期的中國,具有全國影響的商業集團一般都以地域鄉緣為組織紐帶,被稱為十大商幫:包括徽商、晉商、陜商、粵商、閩商、洞庭商、江右商、寧波商、魯商、蘇商等。“十大商幫”中,陜商與晉商常常合稱為“西商”或“山陜商幫”,他們在相當區域內常常處于領袖地位。在很多地方,人們都管山西商人叫作“老西”,管陜西商人叫作“老陜”。因其獨特的商業文化,西商成為中國古代商業史的重要一頁,有所謂“無西不成商”之說。
從明初到清末,山陜商人以其輕生重死、質直、博大的氣概,從鹽業起步,將業務擴展到棉、布、糧、油、茶、藥材、毛皮、金融等諸多行業;貿易范圍不僅包括國內,還遠及朝鮮和俄羅斯,可以稱得上是雄霸一方。
明朝中期以后,開中法取消,中國食鹽主要產地在兩淮,集散地又在揚州,具有地緣優勢的徽州隨之雄起。為了跟徽商抗衡,風俗習慣相似的陜商與晉商時有聯合,遍布全國的“山陜會館”就是這種秦晉之好的地緣產物。
明代宋應星談到商幫時說,“商之有本者,大抵屬秦、晉和徽郡三方之人”,而陜商一度在晉商和徽商之上。明代陜商多靠經營布匹起家,等資本雄厚便涉足鹽茶等大宗。明清時期,三原涇陽茶葉業很發達。到了清代,涇陽為茶業集散地,茶商聚集,茶葉加工人數眾多,關中不少商人因開茶店經營茶葉而致富。
陜商經營的商品以茶葉和鹽為大宗,這兩類商品都有專營的色彩。在中國古代商業中,“鹽者利之宗”。陜商從明初就以鹽商而聞名,明中期大量遷居揚州。揚州現存的法凈寺明代稱“大明寺”,便為弘治六年(1493)陜商捐資修建。正德之后,陜西鹽商集聚揚州者,多為關中人,財力稱雄服眾望者,有三原縣的梁家、涇陽縣的張家和郭家,還有西安的申家以及臨潼縣的張家。這幾家是陜西鹽商在揚州的主要勢力,每家都有自己的商號,以此為據點,吸引了大量的親屬和宗族來揚州,從事鹽業貿易。
入清之后,陜西鹽商與山西鹽商逐漸分化,山西鹽商在長蘆和河東鹽區取得了控制權,陜西商人從清初就主導著四川的食鹽貿易。在四川鹽場每斤鹽只需數文,而在湖廣可以賣到90到200文。將食鹽沿長江運出去,再換成棉花運回,一斤鹽能換一斤棉花,最夸張的說法是一斤鹽可以換一斤白銀。陜商因此積累了大量財富。
四川鹽業興起始于宋代,新的鑿井技術促成了四川鹽井的高產和穩產。自貢鹽業在中國乃至世界產業經濟史上都有其獨特的地位,有研究者認為自貢鹽業是“中國第一個資本密集、大規模生產的私營井鹽工業”。
清代時,依靠陜商資本,自貢鹽業迅速崛起。采鹽是系統工程,它涉及土地租賃、鹵水開采、鹵水運送、成品加工、食鹽銷售等諸多方面,一口鹽井鉆探幾年后方能“見功”,如資金鏈斷裂,勢必前功盡棄,而出鹵后能否盈利,也還要靠老天保佑,畢竟有的井高產,有的井貧瘠。陜商為防范風險,設計出復雜的金融工具,既平衡了各方利益,又保證了持續投入。這與美國資本家進行早期石油開采時的做法類似,而且這些鹽業大亨大都是白手起家,依靠高度成熟的專業經理人制度。尤為令人震驚的是,在清末,自貢完全自發地實現了產業升級:自貢初期靠吸鹵煉鹽,隨著鹵水井越來越少,人們找到了儲量更豐富的巖鹽資源。將水打入地下,充分溶解礦鹽后再吸出來,自貢商人迅速完成了從發現,到實驗,再到量產的全部環節,在不經意間,他們創造出當時世界先進水平的采鹽方式,將產能提升至現代企業的水準。
陜商在自貢的商號達150余家之多。從商業進一步躋身工業制造,這是陜商在晚清時期最大的變化。有人估計,陜西商人所占四川食鹽生產的總資本,從1830年的無份額可言,上升至1870年代的百分之七八十。此外,陜西商人在四川全省的茶葉貿易和當鋪設立上,也占據突出的地位。
陜商入川,以水道將川鹽運銷貴州,途徑瀘州,沿赤水河上溯至茅臺,卸鹽下船再用人背馬馱,分運貴陽和安順,懷仁縣茅臺鎮就成為陜商重要的水陸中轉站。據說,有一個姓劉的陜西商人常駐茅臺,他是鳳翔柳林鎮人,見當地白酒緊缺,遂從家鄉請來一位姓田的釀酒師傅,按照西鳳酒的配方開始造酒;到了清末,鹽商華聯鋒和王立夫在茅臺創建成義酒廠和榮和酒廠,茅臺酒逐漸成為名酒。被稱為“西南巨儒”的清代著名詩人鄭珍,就寫有“蜀鹽走貴州,秦商聚茅臺”的詩句。
明代茶馬互市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陜商的興起。清朝時期,中國茶葉成為國際市場的暢銷品。英國與俄國是中國茶葉的主要進口國(后期英國以印度茶葉取代中國茶葉,俄國逐漸代替英國成為中國茶葉的主要市場)。英國依靠海運優勢把持了茶葉貿易,中俄茶葉貿易則主要依靠陸路,陜商和晉商具有傳統優勢。
橫跨亞歐大陸的“中俄茶葉之路”,是繼絲綢之路之后又一條國際商路;雖然其開辟時間比絲綢之路晚了一千多年,但是其經濟意義以及巨大的商品負載量,是絲綢之路所無法比擬的。茶葉從漢口出發,經漢水運至襄陽,再經唐白河、唐河水道北上,到達賒旗(今社旗),此后改陸運北行,由騾馬馱運,北上至張家口和歸化(今呼和浩特),再遠銷恰克圖。中國從恰克圖輸往俄國的商品是以茶葉為大宗,輸入則主要是毛皮,其業務皆為山陜商人所壟斷。
漢口因茶而興盛。像當初的廣州一樣,漢口作為“中俄茶葉之路”的起點,從乾隆時代就極其興盛,萬商云集。從漢口到恰克圖的“中俄萬里茶路”,賒旗恰好是水運終點和陸運起點。這種特殊的地位,使這個明代時尚不見經傳的賒旗小鎮,在清朝數十年間便成為所謂的“天下第一店”(賒店)。乾嘉年間,賒旗匯集了來自全國16省的商家,鎮內街道商號林立,全鎮有72條街道,大小店鋪幾百家,人口達13萬之多。21家騾馬店,朝夕客商不斷;48家過載行,日夜裝卸不停;500多家商號總集百貨,72條街分行劃市相聚經營。
乾隆四十年(1775),來自陜西韓城黨家村的商人賈翼堂在賒旗鎮創辦了商號“合興發”。到嘉慶年間,“合興發”擁有賒旗鎮南北太平街上的全部商業店面,常駐賒旗鎮的雇員有數百人。據說,嘉慶、道光和咸豐三朝,從河南往韓城老家運送銀兩的鏢馱不絕于道,“日進白銀千兩”。
商業很容易受到政治動蕩和戰爭的摧毀。明末時期民變四起,李自成在西安“下掠金令”,許多鹽商家破人亡。關中大鹽商在明代經營了200多年,從揚州運回大量金銀,在關中開設的商鋪和當鋪,還有埋在地下的金銀,都被沒收,“家業已蕩然如洗”。
從晚清到民國,戰爭在中國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這使傳統鹽商遭到滅頂之災。茶葉貿易也好不到哪里去。進入20世紀,俄帝國的覆滅與印度茶的競爭,將中國茶無情地逐出國際市場。與此同時,隨著京漢鐵路和俄國遠東鐵路的開通,傳統的水運迅速沒落,賒旗與恰克圖一樣,失去了交通樞紐地位,因茶而興的山陜商人也隨之風流云散。
明清時期的陜商,大多出自關中幾個縣,如涇陽、三原、富平、鳳翔等;他們的生意都在四川、河南、江蘇、湖南等外省,雖然獲利不菲,但對關中經濟影響甚微。他們既不在陜西置買田產,也不興辦實業。和所有的傳統商人一樣,陜商最后基本上都是結交官宦,讓子弟轉向科舉,當官發財,發財當官,這才是“正途”。“三水唐家”后來就走向官場,第六代唐遷銓成為官居三品的鹽運使,實現了從商人到“紅頂”的成功轉型。到清末,唐氏子孫中捐得或考取各種官銜的有36人之多。
“三水(旬邑舊稱三水)唐家”祖上是山西人,明末遷居陜西。乾隆年間,唐士雅把南方的茶葉、綢緞運向北方,把北方的煙葉、蠶絲等運到南方;在這種南北貿易中,積累了大量財富。極盛時,其商號遍及十三省。乾隆六十年(1795),唐家第三代唐景忠親赴北京,參加了乾隆皇帝舉行的“千叟宴”,受贈七品官服、銀牌、手杖、御制七言律等,榮極一時。
明清時期,關中民間教育主要是通過社學、義學和私塾,五十戶為“社”,社學即村辦學校。在很多地方學校,除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學,經商教育也是基本內容。在關中傳統鄉村,風俗是“多習書吏,故刀筆甲天下,次者儒,又次行賈”,當商人勢力崛起后,許多地方風俗也隨之改變,人們“崇儒薄吏。與其吏也,寧賈”。
徽州因為人多地少,逼迫人們出去經商,從而形成職業化程度較高的商幫——徽商。相對而言,關中人地矛盾倒沒有徽州那么緊張,相當一部分陜商是依靠農業原始積累進入商業的。在一定程度上,關中人更接受一種亦商亦農的生活方式,以農為本,以商為末。這也導致陜商始終沒有脫離小農意識,在經營上見好就收。這種“財取足用”的局限,使陜商在后期資本積累規模上,遠遠遜色于晉商和徽商。
傳統中國以家族為社會基礎。陜商走上商業的活動,就其社會背景而言,大多都是家貧子多之家;他們不是儒商兼業,就是農商世家,或則為吏為醫,他們的一切,都是照應著全家族的利益,為代表家族的一種行動。于是在其商業利潤的累積達到相當的程度時,要不就析箸分家,要不便須供養整個家族的人。這固然是傳統社會之美德,但對于資本的積累,不能說不是一種阻礙。
關中商人憑借雄厚的資本,開當鋪、放印子錢(高利貸),獲利豐厚,因此很少投資于農業和手工業生產。在嘉慶時期,陜西西安、鳳翔等五府四十余州縣,就有各種質庫當鋪800余座,平均每縣有20個。陜西雖然產棉很多,卻無力加工成布,大量棉花運往外省,然后再把棉布運入。明清兩代,往來南北的陜商沒有把江南的先進生產技術帶入陜西,反而讓江南浮奢之風影響了關中社會風氣。
“三水唐家”堪稱“秦商巨賈”,經商致富后,置買大量土地,每年巨額地租收入都被用于奢侈享受。著名的“唐家大院”建于道光五年(1825),整個建筑為木石磚結構,歷時四十三年,做工極其精細考究。最多一天,有三四百名匠人同時施工。每座房子均用磨光的磚和精雕細刻的石頭砌成,與山陜會館的建筑風格頗有相似。大院落成后,唐家專門蓋了一座大戲樓唱戲慶祝,一連唱了三個多月。這座八十七院、兩千七百多間宮殿式的唐家大院,經子孫變賣和戰亂毀壞,只有五座院子留存至今。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