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我們上午從襄陽出發,導航直抵黃岡市東坡赤壁,到達后已近兩點。停車后,想在附近隨便吃點簡餐,就順著公園路的街沿走去。這天是11月7日,周六,東坡赤壁大門外的區域比想象中清靜,路旁也不像別處許多名勝古跡的周邊那樣,密布文具、古玩、旅游用品商店。一路走來,沿途有五金鋪、家用電器修理店,還有賣電動車電池和金屬門窗的,營生都很接地氣。店堂內擺放的物件線條硬朗,色調冷峻,也稍顯灰暗……操弄的都是東坡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期待中的小吃、快餐店不見蹤影,遠看有一家掛著面館的招牌,趕緊趨前,人家卻已改成廢品收購店,堆著小半屋子打成捆的廢紙箱、舊雜志。
生意冷清,店家沉默,行人稀少,隱約有點懷疑,是否走錯地方了?這時卻看見街對面一條支路的標牌,寫著棲霞路幾個字,一下子就放心了。棲霞樓是北宋黃州名樓,蘇軾《水龍吟·黃州夢過棲霞樓》的詞序,稱它為“郡中勝絕”。他夢見自己乘小舟橫渡春江,中流回首,樓上笑語歡聲,佳人半醉,一派鶯歌燕舞。同舟人說那是黃州知州閭丘公顯正在棲霞樓宴客。東坡做夢時,公顯其實已經致仕回到蘇州。“公園”再加“棲霞”,算是雙管齊下,敲定了區域,咋會有錯。
走到丁字路口,終于看見右前方的勝利路上有家“左撇子私房菜”,大喜過望。湖北的餐館,很多愛冠以“私房菜”名號,都還好吃。店堂內客人不少,老板娘在街沿上給我們擺下餐桌。外墻上筆畫粗放地寫著十多個招牌菜,將近四成是東坡肉、東坡魚之類,我們果然實實在在來到了東坡待過的地界。點了虎皮椒、炒青菜、骨湯魚肉雙圓、東坡燒肉,味道不錯,價格不到兩百元。兩道葷菜都豪放地盛在大瓷缽中,魚圓、肉圓滿坑滿谷,東坡肉中間居然還埋伏了八個鹵蛋,內容太扎實了,四個人絕不可能吃完。老板娘遺憾道,我們的拿手菜還有東坡燒魚等,如果你們人再多些,就可以品嘗到。
主道的正前方是東坡的漢白玉塑像,他昂首站立,雙手背在身后,身體微微后仰,衣帶衣擺被風吹起,表情有點木訥。比較起來,眉山三蘇祠的東坡坐像,體態和神情要松弛一些。眼前這雕塑,不知是棗紅色的基座太大了,還是身體比例的原因,東坡顯得身量不高,有點遺憾。蘇軾在詩中說弟弟蘇轍身材很高挑,一母同胞的哥哥就算矮些,至少也應該是中等個子。而蘇轍的《次韻子瞻寄賀生日》說得更明確:“弟兄本三人,懷抱喪其一。頎然仲與叔,耆老天所騭。”他們的大哥幼年夭折了,二哥三弟都修長挺立。
從塑像的背后沿階而上,就是東坡赤壁的幾個主體建筑。首先看到留仙閣,它右側的門壁上,嵌著蘇軾撰文并書寫的《乳母任氏墓志銘》石刻。筆墨沉著、渾厚,寥寥一百多字,卻也道盡老人平生。七十二歲的老乳母任采蓮,服侍蘇軾的母親程夫人三十五年,當過蘇軾與姐姐蘇八娘的乳母,后來又撫育蘇軾的三個兒子蘇邁、蘇迨、蘇過。蘇家三代都曾被她精心照顧,蘇軾贊她“工巧勤儉,至老不衰”。
任采蓮是眉山人,跟隨蘇軾輾轉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任上。無論是他當地方官,忙于公務;還是遭御史臺關押,生死難卜;隨后又被流放到黃州,貧病交加……任采蓮都為之分憂解勞。神宗元豐三年(1080)八月,她在黃州(今湖北黃岡)臨皋亭去世。
這年十月,蘇軾將乳母葬于黃岡縣之北。幾年后他離開黃州時,委托當地好友潘彥明照看乳母的墓地。他曾致信潘彥明,感謝后者幫忙打理東坡、照料乳母墳塋。任采蓮去世十周年時,任杭州知州的蘇軾寫信給潘彥明說,兩個兒子的新媳婦各自為老乳母做了幾件衣服,用于燒化。煩請對方派些人買數束紙錢,依舊在墳前厚厚鋪設薪柴,祭奠之后焚燒。他特別叮囑,“勿觸動為佳”。
神宗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蘇軾在湖州州衙被逮捕,此后經歷一百多天的牢獄之災,死里逃生,于次年二月初一被押送到貶謫地。初到黃州的蘇軾,人地兩生,前程晦暗,經濟窘迫,精神抑郁,百病纏身。老乳母于1080年八月病故,跟她這一年來也同歷憂懼、顛沛密切相關。
身后不時有游人在留仙閣進進出出。細看蘇軾的字跡和他對老乳母的追憶,還有末尾的議論,眼鏡鏡片漸漸有點起霧了。他說,生前的贍養不一定非要來自兒子,死后的安葬也不一定非要回歸故鄉。希望老人家能充分享受供奉,魂魄無所不至。看似安慰逝者,顯得也很達觀。其實,剛到黃州那年,是蘇軾的至暗時刻。乳母的身、心狀態隨自己的遭遇而沉浮,她在動蕩、困頓中驟然離世,加劇了他的愁悶。沒有條件讓老人歸葬眉山,也讓蘇軾有一絲內疚。同時,更有對自身漂泊命運的悲觀絕望。
蘇軾跟好幾位朋友的信里,都提到老乳母的去世,“悼念久之”,“悼念未衰”,“文字與詩,皆不復作。近為葬老乳母,作一志文。”給秦觀的信上說:弟弟剛貶到筠州就痛失一個女兒,自己也失去老乳母。正在哀悼之時,老家來信,又告知堂兄中舍九月逝去。幾位親人接連去世,讓他特別心灰意冷:“異鄉衰病,觸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
蘇軾曾經無數次拒絕給人寫墓志碑文,包括他特別敬愛的范鎮請求為范父撰寫,他也婉拒了:“不肖平生不作墓志及碑者……蓋有先戒也。反復計慮,愧汗而已!”蘇軾平生留下的墓志銘僅十余篇,有的是替極其親近的親友或十分崇敬、甚至有恩于蘇氏父子的師尊所撰,像范鎮、司馬光、富弼、張方平等,均為名臣耆老。元祐六年(1091)他在《祭張文定公(即張方平)文》中也說:“軾于天下,未嘗志墓。獨銘五人,皆盛德故。”蘇軾還有五篇志文是寫給女性的:元配王弗,侍妾朝云,乳母任氏,蘇轍保母楊氏,蘇舜元之妻劉夫人。后兩篇代蘇轍、韓維(字持國)作。由此,不難掂量出老乳母在他心中的分量。
東坡赤壁中的幾處老建筑,東坡祠、二賦堂、酹江亭、坡仙亭、棲霞樓、挹爽樓、問鶴亭等,多數興建或重建于清代,體量都不大,有黃庭堅、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題匾額或撰聯。墻上嵌著歷代名家的眾多書畫碑刻,其中有上百塊是蘇軾自己的字畫,《黃州寒食詩》《赤壁賦》《月梅圖》等。他的筆跡豐潤濃厚又不失流麗,畫的梅花、壽星卻靈動清簡,線條消瘦勁健,有書法的筆意。
赤壁當然是必看的。問了不下三個人,才尋到睡仙亭。空間窄而淺,容納四五個人就有點無法周旋。墻上有說明文字:“亭內原有石床石枕,相傳蘇軾同友人游赤壁酒醉后曾躺臥于此……亭下赤色巖石上嵌有清人鐘谷書寫的‘赤壁石刻。古時江水即在亭下東流。”在風景區傳布的類似逸聞趣事,往往是后人演繹的,以戲說居多。不過,蘇軾在黃州時,確實經常坐小舟至江邊石壁下,撿拾彩色石子,或者攀著藤蔓登上崖壁。他疲乏了便找塊巨石倦臥,倒是有可能的。
幾步外是放龜亭,亭前為一方水塘,導游在指點游客觀看蹲伏水中的白石烏龜,原來它有一番來歷,不過與蘇軾無關,一轉身我就記不得了。但是,哪里有赤壁呢?再問一位導游,她抬手一指,方知游人需要奮力從亭邊探頭,才能看見石壁的一角及其鑲嵌的“赤壁”二字。
顯然,要看得真切,必須繞到水塘對面才行。水塘其實是有名號的,叫泛舟池。
沿階而下,繞過主體建筑群,穿疏林,過小橋,首先看到的是那道三四百米的《赤壁賦》碑廊,長得不易望到盡頭。壁上陳列著馬遠、董其昌、文徵明、祝枝山、唐寅等人書寫的《赤壁賦》或畫的《東坡先生笠屐圖》《子瞻赤壁圖》等,其原作分別藏于北京故宮、臺北故宮或上海、美國等地的博物院。歷代迷戀蘇軾的人確實太多了,行書楷書等各體皆備,都是好字,滿目靈秀,配得上《赤壁賦》。那幾幅東坡的畫像呢?好像跟想象中有些距離。
想隨手拍幾張照片,但碑刻外面罩的玻璃反射著夕陽。有的地方反光太強,拍下來竟然只能看見背面的風景。身后,隔著二三十米水面,其實正是心心念念的赤壁……好像有點近鄉情怯,不敢徑直奔向它。
斜陽照耀著一段褐色的巖壁,不太高,也不太長,跟恢弘、雄渾之類形容絕不沾邊。亭子側面的懸壁上,書有深褐底白字的“赤鼻磯”三字,一株造型清秀的樹木立在崖邊,字型不是太大,略微換個角度,就會被樹枝遮掩。
轉過去幾步,側面的赤壁磯稍微高些,也更紅,自水邊到岸邊的那一段,由赭色過渡成略為鮮艷的棗紅色。巖石的斷層紋路清晰,好像從四點至十點方向,傾斜著上揚。一些凹陷處長著灌木雜草。
雖然早就知道,赤壁的體量其實不大,北宋人見到的它就不算雄偉;因為長江改道,赤壁也不再臨江,卻依然有點小小的意外:深碧的江水無影無蹤也就罷了,那壁立的斷崖,確實太不崔嵬了。
想來也正常——九百多年漫長時間,會經歷多少地貌變遷、山河易容?“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雄奇畫面,自然只能在想象中浮現了。
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蘇軾的詩文,狀物寫景,精準活潑,寫實功力相當高超;同時,他也擅長“馮虛御風”,任想象馳騁,神思飄揚。所以我們不會愚笨到去深究,《赤壁賦》中他的一聲長嘯,果然響亮得足以聳動草木,引來“山鳴谷應,風起水涌”?那只翅如車輪、掠舟而過的孤鶴,與他夢中羽衣蹁躚的來訪道士,究竟孰幻孰真?“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誰會傻到去字字較真?我們只曉得,個體的渺小飄忽與天地的寥廓無限,被他以極簡筆墨,一語道盡……
蘇軾的詩文云蒸霞蔚,思接千載,已經刻入華人的集體記憶。無論長江如何改道,赤壁怎樣袖珍,“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景象,都會在坡仙的文字、在漢語里經久不朽。這也是為什么,雖然蘇軾并不確認黃州赤壁是孫劉聯軍大破曹公處,只肯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但經過他故國神游,一番染指,東坡赤壁(文赤壁)竟比蒲圻赤壁(武赤壁)更為世人熟知。
眼前這段紅褐色崖壁,真是值得千般珍惜。蘇軾曾經多次在下面掬水、賞月、聽簫,感嘆人生如夢,豪杰輩出;或者舍舟上岸,登山石,探巖洞,體察天地萬物之短促與永恒。赤壁不僅印著蘇軾的無數足跡,還誘發他寫出輝耀古今的華章。說句玩笑話,就算用巨幅玻璃小心翼翼地罩起來,都不為過。
朝大門返回。臨近小橋時,看到好幾位攝影愛好者正將長鏡頭對準遠方。回頭一望,此地可見赤壁磯及周圍建筑群的全貌。它們在絢爛的晚霞映照下,暖光融融,水中倒影特別清晰。我也跟風,舉起手機照了兩張。上了石階,三位攝影師正在拍攝小亭上的一個古裝姑娘,她的藍、白色漸變的裙衫,跟身后的青瓦白墻、赤壁綠樹,十分相襯。姑娘十八九歲,鴨蛋臉,劉海覆額,漂亮的面孔未經過度涂抹,在鏡頭前又有恰到好處的松弛和專業。忍不住打聽,是演員嗎?答曰不是。其實,問得有點多余,她的表情還未褪盡清純、稚拙,這只能出自天然而無法仰仗演技。
不知為什么想到朝云,她初到黃州,也是這個年齡,應該也這般明媚姣美。黃州對朝云來說是不尋常之地,她20來歲在此地由侍女而成為蘇軾的侍妾,隨后又生下兒子蘇遁(未滿一歲夭折)。蘇軾黃州時期在信中與朋友提到朝云,語氣還有點漫不經心。待他贈予她那些鄭重的、感激的文字,是她陪他前往下一個流放地惠州時。朝云在惠州病逝后,東坡更是寫下許多傷悼、凄絕的詩文,痛恨瘴雨蠻風,讓她過早凋零。那時,夫人王閏之已經去世,朝云是詩人最后的眷屬,也是對他有厚愛深恩的伴侶。
很想知道,長江到底拐到哪里去了?東坡赤壁大門口的工作人員告知,它離這里的直線距離有兩公里左右,要繞一段路,到濱江大道才能望見。暗嘆,這水流還真是恣意任性。在導航里沒有搜到,又問一儒雅老者,說叫沿江大道。再次搜索,沿江大道有多個點,路途或遠或近。想了想,輸入臨皋亭,立刻跳出一條臨皋亭路,它依舊不臨江,但離得很近了。
臨皋亭路是條狹窄的小巷,沒有樹木,店鋪也少,進去三四百米后有個小區,但前方僅有條一兩米寬的小路,只容行人、自行車通行。只好退回去再問路,終于靠攏了最近處的沿江大道。一道三四米高的江堤,臥在前方。隱隱有點興奮:登上長堤,就能看到大江奔涌。
結果呢,堤下只見起伏不平的細沙地面,有兩三百米寬的防護林橫在面前。這么寬闊的緩沖地帶,太不利于觀賞江景了,但防洪的效果肯定很好。樹木已經長大,透過枝葉的縫隙,可以看到黃昏中長江的一帶白光。江面風平浪靜,沒有船只往來。對岸有山,山上有亭,不見人影。
當年,蘇軾與長子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寒意沁骨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就寫于那里。五月,弟弟將家眷都送來后,包括任采蓮在內的全家老小,就搬到臨皋亭居住。出門往下面走八十多步,便是長江。罪臣蘇軾“無所事事”,很喜歡乘小舟漂浮,看朝霞夕陽;或在岸邊遙望,目送友人渡江;有時舀江水而思故園,便自我安慰:其中有一半是峨眉雪水,飲食沐浴都取自它,又何必回歸家鄉呢。
當年,友人薄暮時分在江邊網到一條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加上夫人閏之提供的好酒,蘇軾他們那天夜游赤壁,賞月白風清,享美酒佳肴,十分盡興。此刻我們站立的大堤,離江水何止八十多步。盡管長江早已改道,奔涌而去的,也非九百多年前的峨眉雪水,然而,雖然異代不同時,當年那條“巨口細鱗”的鮮魚,與眼前兩位釣魚人收獲的鯉魚,畢竟都出自黃州的水域。這么一想,再次覺得欣然——離東坡又近了一點。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