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丹
明治維新后,在西風東漸中,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1874年,一位日本官員寫道:“目前大量的歐洲風俗源源而來”,“恰如瓶子傾倒,服裝、飲食、房屋、法律、政府、風俗,甚至手工藝和學術研究,如今無不來自西洋”。在日本的歐化風潮中,服裝的變易最為明顯。
明治維新前,日本人穿的是傳統的和服,衣寬袖肥。而后,日本在外部壓力下開國,大批歐美人進入日本,同時也有日本人去歐美留學。在與歐美人的接觸中,日本人已經認識到,和服雖然寬松舒適,但只適于休閑,不適于勞作。
實際上,日本服裝從和式向西式的轉變,從幕府末期就開始了。率先接受西式軍事訓練的薩摩藩和長州藩使用新式武器,在軍事操練時,穿著上下一體的和服很不協調,于是便改穿上下兩分的服裝,下部兩腿分開,便于訓練。當時這種有褲子形狀的服裝被稱為“戎服”,后來中央的幕府軍隊也穿這種服裝訓練。
1869年,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次子愛丁堡公爵訪問日本。他身著帥氣的西裝,讓日本人大開眼界。1870年春,明治天皇下令陸軍省御用商人山城屋和助制作西服。山城屋和助從德國聘來裁縫師傅,參考德式、法式服裝,制作了黑色的長短西服。當時,一些“國粹派”人士認為,服裝是宮中重大禮儀的根本,不可輕易更改,反對引進西服。也有人認為,不應舍棄衣冠束帶優美的和服,而改穿大煞風景的西服。就此爭議,政府開了幾次會研究服裝的樣式,起初支持傳統服裝的意見占上風。后來,外務卿副島種臣在會上講了中國戰國時趙武靈王讓國人換裝“胡服”而獲得大勝的故事,說明日本要與列強諸國為伍,就必須采用國際通行的服裝。副島的發言得到重臣西鄉隆盛等人的支持,被大家采納。
1871年9月,明治天皇發布《改服制敕諭》,此敕諭論述中古以來日本的衣冠制度已“成軟弱之風”,說明與萬國對峙須仿照“神武創業”“神功征韓”時的服飾,其中并未提到要改穿西服,但明確了要更改服制,“使風俗一新”,隱約表達變更衣冠的意思。
同年,明治天皇開始模仿西方君主,改穿軍裝式西服。此后皇后也穿著西方貴婦的服裝,戴法式華麗寶冠。12月23日,日本派出巖倉使團出國考察。出發當日,天氣晴朗,前來送行的人擠滿了橫濱港,他們有的短發著洋裝,有的結髻著和服。而乘坐“亞美利加”號汽船的使團成員則大多短發洋裝,只有正使巖倉具視留著傳統的結發,身穿和服。在船上,使團成員議論著要買燕尾服參加宴會,巖倉則持保守態度。
到了美國,巖倉使團的正使和副使著和服禮服謁見美國總統格蘭特,當地報紙刊文嘲笑他們的穿著。甚至連巖倉具視在美國留學的兩個兒子也要求父親改變服飾,結果還未離開美國,巖倉已經變為短發洋裝。
1872年11月12日,明治政府頒布太政官第383號令:“而今禮服采用洋服”,規定除祭服外廢除所有和服禮服。1873年,皇家御用攝影師內田九一拍攝的明治天皇蓄西式發型、身穿軍服、兩手撫劍的照片,被送到全國各府縣的官廳懸掛,令百姓禮拜,大大促進了西服的推廣。同時,軍服也改為西式。
實際上,新政府從1871年開始就從國外聘請軍事教官進行軍事訓練,陸海軍軍服分別模仿法式軍服和英式軍服。不僅如此,鐵路員工、郵遞員、警察等也都穿上了西式制服。1873年公辦的工部大學校(東京大學工學部前身)學生穿著由軍服改制的西式校服,后來還要戴類似軍帽的校帽,女生校服則模仿海軍軍服。
在文明開化的風潮中,穿西服儼然成為一種時髦。人們覺得只有穿西服才有檔次,比和服體面,甚至還有在會議、慶典等正式場合不允許穿和服者入場的事。不過,對于穿西服,社會上也有不滿言論,比如“奇哉妙哉,世上的洋服,頭戴普魯士帽,腳穿法蘭西鞋,上衣是英國海軍式,褲衩是美國陸軍式。婦女襯衫貼身穿,大漢斗篷過小腿”。西南強藩薩摩藩的前藩主島津久光也反對易服。1873年,他向政府提出,換穿西服會造成秩序、禮節混亂,建議制定尊卑有序的日本特有的服式。他還認為,推廣西式洋裝會給國家經濟帶來巨大的負擔。
當然,后來的歷史證明,日本人接受西服后也并沒有拋棄和服。和服畢竟寬松舒緩,有著1000多年的歷史,深受人們喜愛。因此,明治維新后,和服仍是日本人居家休閑時穿的服裝,與西服長期共存。有些地方還出現了東西雜陳、日洋紛呈的混搭服飾,如身著西裝卻腳登木屐,或里穿西服卻外罩羽織(和服外套),或上著和服卻腳踏皮鞋等。
當時的中國人對西服頗有微言。清末駐日外交官黃遵憲著有《日本國志》一書。他在書中提到日人穿西服的事,說日本的和服承接的是中國唐朝時的服制,但“維新以來,競事外交,以謂寬袍博帶,失則文弱,故一變西服,以便趨作。自高官以至末吏……無不絨帽氈衣,腳踹烏皮靴(黑皮鞋),手執鞭杖,鼻撐眼鏡。富商大賈,豪家名士,風氣所尚,出必西式”。由于西服的制作要用到羊毛織成的毛料,所以只能花巨資“以購遠物”。而且日本人“席地跪坐,西服緊束,膝不可屈,殊多不便,故官長居家無不易舊衣者”。他顯然對這種狀況頗為不屑。
黃遵憲還在《日本雜事詩·禮服》中這樣描寫日人著禮服的情景:“肘挾氈冠插錦貂,肩盤金縷系紅綃。前趨客座爭攜手,俯拜君前小折腰。”后來作為副使出使日本的張斯桂也曾作詩《易服色》:“椎髻千年本色饒,沐猴底事詫今朝。改裝笑擬皮蒙馬,易服羞同尾續貂。優孟衣冠添話柄,匡廬面目斷根苗。看他摘帽忙行禮,何似從前慣折腰。”詩句中對日人著西服多有嘲諷。
1875年,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在保定拜會直隸總督李鴻章,李鴻章批評日本的服裝變革:“衣服舊制體現對祖先遺志的追懷之一,其子孫應該珍重,萬世保存才是。”森有禮則在介紹服裝變革的原因時說,日本的和服“寬闊爽快,極適于無事安逸之人,但對于多事勤勞之人則不完全合適,所以它能適應過去的情況,而于今日時勢之下,甚感不便”。他的理由未能說服李鴻章。
晚清時期,為向中國的維新變法提供借鑒,康有為向光緒皇帝進呈了介紹日本明治維新的編年體著作《日本變政考》。書中也提到明治維新時的易服舉措,日皇“廢中世以降所用唐制禮服,用西洋式。因朝臣不服從西法,故以此逼之”。在這段文字之后,還有康有為的一段評點“臣有為謹案”。康有為認為,日本變法之所以要“變服”,只因朝臣不支持變法,所以天皇“乃欲借變其外服以變易其內心,不得已而行之”。
接著,康有為又講了一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舊事,認為也是因為變法遇到阻礙而易服。“昔趙武靈王欲強趙而習騎射,公叔成不欲,乃易胡服以變之”。故而易服只是手段,是用來為變法創造條件的應急措施。“自古英明之主,其心所欲為于此,而舉措或假道于彼者甚多。蓋數千年之積習,變之甚難……非雷霆驚作,變本加厲,不能易之”。在康有為的設想中,中國以后的變法或許可以不必借助易服的推動,因為“我中國君權最尊,但定心一意,雷厲風行以變之,無藩候之阻擾,其勢最易,或亦不假于變服耶!”
朝代更換,改易服裝是件大事。早在1912年,孫中山就提出要制定中國的禮服。他說:“禮服在所必更,常服聽民自便……禮服又實與國體攸關,未便輕率從事。且即以現時西式服裝言之,鄙意以為尚有未盡合者……此等衣式,其要點在適于衛生,便于動作,宜于經濟,壯于觀瞻。”當時,孫中山感到西裝穿著不便,而傳統服裝又顯得陳舊拖沓,遂致力于新服裝的創制,這就是中山裝的由來。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將中山裝定為文官的制服禮服,成為當時法定的制服。
(作者系南京大學世界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