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陌生人

楊柳

當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出教室。我站起身來，終于鼓足勇氣走到老師面前：“謝謝您，老師！”

那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都3月了，還未換下厚厚的棉服。我那時正在一個英語培訓機構做少兒英語老師。只有中專學歷的我，對外號稱是“自考大專畢業”。但實際上，我的自考大專在經歷了長達4年的長跑之后，仍有一門《英語國家概況》未能考過。這門全英文的課程，對于從未系統學習過高階英語的我來說，不啻天書一般的存在。當背單詞、背句型、背課文統統不管用后，我對于通過這門包含了英語國家文化、歷史、政治等諸多內容的學科，已不抱任何期許。

一次閑聊中，一位英語專業大學畢業的同事偶然談起了自己大學時的學習經歷。他的回憶讓我萌發出新的希望：我可不可以到大學里去聽聽英語專業的課程呢？這個想法一閃現，我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多少年的大學夢啊，即使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大學生，去聽聽課、見識見識也是好的呀！我想方設法打聽到目標大學的學校論壇，混進外國語學院的版塊，終于找到了英語專業學生的課程表。經過比對和時間規劃，在對自己英語能力嚴重估計不足的情況下，我選擇了周二早上8點去學習大學三年級的英語語言文學課程。

一個天氣晴朗的清晨，6點起床的我匆匆在路邊小攤喝下一碗熱粥，便開始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旅程。當我把自行車停到教學樓外，我突然對那棟紅白相間的建筑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我不是這里的學生，老師會不會趕我出來？我的內心忐忑不安，卻又難掩激動—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大學夢想，如今竟然近在咫尺。

在給自己鼓了100遍勇氣之后，我悄悄溜進了二樓的教室。這是一個只能容納30來人的小教室，窗明幾凈，跟我夢想中的大學課堂竟是一模一樣。當學生們陸陸續續走進教室，我不得不努力將頭越壓越低，希望誰也不要注意到我。

“丁零零”鈴聲響起，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夾著書本走上了講臺。伴隨著老師低沉的嗓音，讓我如墜深淵的話語飄進我的耳朵：“下面我先點名，請點到的同學舉手示意。”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念到，一只又一只手舉起又放下。我就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老鼠，假裝鎮定，不敢挪動一分。我偷偷地看了看表情嚴肅的老師，又偷偷地把頭埋了下去。終于，當我再一次抬頭偷看時，被老師逮了個正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料想必定已是滿面通紅，因為我已感覺臉頰燒得發燙。我不明白老師銳利的眼神所指何意。他是要我自己識趣地滾出教室嗎？可是我已經雙腿發軟，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在心中千百遍地問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呢？為什么要來偷聽大學生的課？為什么要做一個小偷？所有思緒亂作一團。

“Now，let's begin our c-

lass.”老師的眼神從我身上掃過，好似看透了我，卻又好似對我視而不見。突然，他翻開書，開始了今天的課程。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回神，抓出筆記本一筆一筆地記錄著。首次聽全英文的課，即使是一手拿著電子詞典快速查閱，我也好似坐著云霄飛車，完全不知道老師講了什么。

下一個星期二，我又一次厚著臉皮溜進了教室。奇怪的是，從這節課以后，老師都沒有再一一點名了。感謝上蒼，我終于不用再面對那樣的尷尬時刻。一如既往地如坐飛車，我仍然不知道老師講了什么，但是沉浸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優美發音中，我始終認為自己學到了什么。

第三節課，我意外地從每次坐的位于角落的座位上發現了一本《英語語言文學》。這下，我學起來更有勁兒了，感謝這位馬虎的同學，我終于有書可看了。課后，強忍住將書本揣回自己包里的欲望，我將它留在了原處。

第四節課、第五節課，這本書總在同一個位置等我。不明緣由的我，對那位同學用書占位置卻又不來上課的行為感到非常憤怒。然而同時，我又萬分感謝他，因為他的懶惰，我方能有書可讀。

又是一個星期二的早上，當我騎著自行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時，一輛突然轉彎的三輪車將我掃倒在地。我扶著自行車站起來，發現車的鏈條斷了，三輪車早已不見了蹤影。沒有辦法，只能先修好車再上路了。這一耽擱，當我終于趕到教學樓下時，已經是8點15分了。我悄悄走上二樓，想從后門溜進教室去。“老師，您怎么還不開始上課呀？”一個女生的聲音在教室里響起。還沒開始上課？我今天真是非常非常幸運了，竟然沒有落下課程。“再等等，還有同學沒有到。”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嚴肅而沉穩。“我們班有25個同學，都到了啊。”“老師說的是之前旁聽的那個同學。”原來大家都知道我是來偷聽的，我自以為的小心掩飾一直以來都只是掩耳盜鈴。我的耳朵仿佛什么都聽不到了，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似遠似近，老師的聲音突然傳來：“我們有的同學是這個班上的，卻老是曠課，不認真聽講;有的同學不是這個班上的，卻能堅持每節課都來，認真聽講。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沒有什么旁聽和正讀的區別。好了，現在開始上課。”老師又在講臺上開始了授課，我卻在門邊淚如雨下。原來，老師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學生;原來，老師早就知道我是個偷課的小賊。那本書哪兒是什么同學忘記的，分明是老師怕我聽不懂悄悄放在桌上的。

在衛生間里，我將紅腫的雙眼用冷水敷過，整理好儀容，再次悄悄地溜回教室的角落。看著那本嶄新的《英語語言文學》課本，我忙將眼淚憋了回去。不能辜負老師的心意，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終于，在夏季的自考考試中，我通過了最后一門課程的考核。終于，大學三年級的英語語言文學課程上到了期末。

當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走出教室。我站起身來，終于鼓足勇氣走到老師面前：“謝謝您，老師！”我發自內心地向老師表達謝意，卻又害怕得馬上轉身跑開。

老師，您不知道我這個陌生人的姓名，卻給予我溫暖;您不過是隨手一幫，卻讓我這個成年的失學者對學業重燃熱情。謝謝您，老師！您是我身邊最溫暖的陌生人。

谷春林摘自《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