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輝
(1.西安美術學院,陜西 西安710000;2.敦煌研究院,甘肅 敦煌736200)
1940年和1941年張大千先后兩次從成都啟程,遠赴敦煌探求古代繪畫藝術,在之后近三年的時間里,他帶領弟子門人臨摹了兩百多幅壁畫,并對敦煌石窟進行的系統(tǒng)編號、斷代,輯成二十余萬字的《莫高窟記》,可謂中國近代系統(tǒng)性地臨摹、研究敦煌壁畫藝術的第一人。張大千敦煌面壁事跡無論是對畫家本人還是敦煌壁畫的命運,無疑都是具有重大意義的,遂被世人津津樂道,但目前對于這段極富傳奇色彩的敦煌藝術之旅的記述并不十分明晰。因此,筆者特查閱文獻資料,對其緣起和行跡作了一番梳理。
張大千遠赴敦煌的動機一直以來都不十分明晰,從其本人留下的記述來看,也僅提到了此行的經過,并未言及明確的動機。張大千認為“師古人,師造化”是畫家增加藝術修養(yǎng)的必經途徑,遍臨天下名畫,隨著對的古畫研習和收藏,進一步激起了他對宋元以前“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繪畫風格的探求欲望?!洞箫L堂臨撫敦煌壁畫集》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
“吾友張君大,千夙負振畸,究心絢素,名高海內,無暇拙言。其生平所覲宋元畫法至夥,顧猶未足,更思探月窟,問玄珠,乃裹糧具扉,西邁嘉峪,稅駕瓜沙……間特告余,此不徒吾國六法藝事之所祖,固將以證史闕,稽古制。而當時四夷慕化,取效中州,其衣冠文物,流行于今之歐西者何限,吾所以勤力為此者,意則在斯?!?/p>
這段序言是張大千的好友林思進所寫的,或是目前僅見的比較可靠的線索了。如此看來,張大千西去流沙當是為了一睹他夢寐以求的古代繪畫真跡。
張大千性情豁達廣交朋友,與三教九流都有往來,因此能得到很多前沿的訊息。張大千早年拜曾熙和李瑞清兩位老師學習書法,那時曾李二師就曾說起過流失海外的敦煌藏經洞經卷。另外,20世紀30年代初期,張大千居于蘇州時曾與葉恭綽為鄰,在與葉先生的交往中他得到了更多關于敦煌的信息。張大千在《葉遐庵先生書畫集序》文中記曰:
“唯有先生于予畫素所激賞,因謂予曰:人物畫一脈,自吳道玄、李公麟后已成絕響……厥后西去流沙,寢饋于莫高、愉林兩石窟者近三年,臨撫魏、隋、唐、宋壁畫三百頓,皆先生啟之也。”①
1937年,張大千迫于動蕩局勢離京返川,在四川隱居期間遇到了去過敦煌的嚴敬齋、馬文彥二位故友,二人盛贊敦煌壁畫藝術之偉大,鼓勵他前往探究。張大千曾回憶道:
“談起敦煌面壁的緣起,最先是聽曾、李兩位老師談起敦煌的佛經、唐像等,不知道有壁畫??箲?zhàn)后回到四川,曾聽到原在監(jiān)察院任職的馬文彥講他到過敦煌,極力形容有多么偉大。我一生好游覽,知道這古跡,自然動信念,決束裝往游……”②
1939年冬,張大千在成都又結識了從敦煌臨摹壁畫歸來的李丁隴,李在敦煌臨摹長達八月之久,聽了李的一番描述,又進一步堅定了他遠赴西陲探求上古藝術的信念。
1938年,駐北平日本司令部命張大千出任“日本藝術畫院名譽院長”及“故宮博物館館長”這一偽職,大千出于民族氣節(jié)拒諉不從,為躲避日本人的騷擾和迫害,幾經周轉化裝逃出北平,在四川青城山中過起了隱居生活。隨后國內局勢進一步惡化,東部幾省相繼淪陷,在這樣的時局下,國民政府被迫西遷,加強了對西部的經營。彼時政府及民間的各類學術考察也紛紛響應政策,把目光聚焦到了西部。向達就當時的情景回憶道:
“西北情形,尤其就歷史考古立場而言之,年恐有劇變,交通既視前為便,形形色色之考察團,亦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于是河西一帶,游客絡繹不絕。”③
在這種特殊的社會背景下,張大千料想短期之內己無緣再回北平、上海,這將成為他藝術生涯的一個不短的蟄伏期。于是在東部局勢危急,西部考察風氣日盛的社會氛圍下,張大千仍決意西去敦煌探求古代繪畫藝術。
1940年10月中旬,張大千攜三夫人楊婉君、長子心亮、次子心智從成都坐汽車出發(fā)西去敦煌。11月上旬,大千一行行至廣元參觀了千佛崖石刻,正欲動身往甘肅麥積山時,接到了兄長病故的報喪電報,遂匆匆返渝奔喪,中斷了第一次的敦煌之行。④張大千返回重慶料理完兄長喪事后不久,18歲的長子張心亮又于12月病逝于西安。這一年在痛失親人的萬分悲痛中,張大千不得不擱置了計劃已久的敦煌之行。
1941年4月底,稍安悲痛之情的張大千攜楊宛君、張心智再次由成都乘飛機出發(fā)。在蘭州小住幾日后,與專程趕來的好友孫宗慰會合,同往西寧參觀了塔爾寺。5月初,大千一行四人返回蘭州,置辦好所需物資后,在甘肅軍閥魯大昌的幫助下租了一輛蘇聯(lián)的“羊毛卡車”駛向敦煌。據張大千在《我與敦煌》中講述:
“從成都飛到蘭州,蘭州再進去,自永登起就是馬家軍的防區(qū)了,地方情況特殊,由魯大昌先生代我致電馬步青旅長,說明我要去敦煌的目的,敦煌附近常有哈薩克流寇出沒劫殺行旅,請求馬旅長保護。馬旅長回電歡迎我去涼州住,由魯大昌派車護送過去,再由馬步青派騎兵一連護送我入敦煌?!?/p>
張氏一行從蘭州出發(fā)約一日后,到達涼州武威并得到了馬步青的接待。有一副留存的張大千山水畫,題字內容為:“子云將軍法家教正,辛巳之四月既望,大千張爰寫于五涼”。這幅畫正是大千在涼州小住期間為打點關系專門為馬步青畫的。馬步青字子云,辛巳為1941年,四月既望指歷陰四月十六,為當年陽歷5月11日。從這幅畫題記來看,大千一行應是5月11日之前到達武威的,而武威至蘭州在當時也不過一兩日車程,由此可以推斷他們從蘭州出發(fā)的日期應是在5月9日左右。
在武威期間,大千還結識了與其恩師曾熙為同科進士,時任馬步青家庭教師的隴上名家范振緒先生。張、范二人相談甚歡,范老遂決意陪同前往敦煌參觀。隨后他們在武威又花費幾日時間,進一步做了西去敦煌的準備才乘車西去。根據張大千為馬步青作畫的時間推測,張氏一行從武威出發(fā)的時間大約是在5月15日左右。張氏一行經過半個月的跋涉穿越河西走廊,并于沿途考察游覽了張掖大佛寺、嘉峪關城等名勝遺跡,于5月底抵達安西縣。到達安西后,他們又專程去榆林窟停留參觀了四五日,然后才乘牛車經兩天多至敦煌莫高窟。
莫高窟第323窟南壁有一處題記曰:
“下邊的殘跡,是因為英國的斯坦因來到此地,他用西法,將這一片好壁畫粘去了,噯!你想多么可惜呀!民國三十年六月十六日□□□、□□□、孫宗慰、范振緒到此記?!雹?/p>
據鉛筆題記內容來看,這應是張氏一行初到莫高窟游覽時所記,其中字跡殘缺部分內容應是張大千、張心智。由此結合他們從武威出發(fā)的日期和沿途耗時可以推算出,張氏一行到達莫高窟的日期應是在1941年陽歷6月10之后,這與大千回憶中所記“五月底(陰歷),夜抵莫高窟”的記述是相符的。
張大千一行在莫高窟初步游覽了幾日之后,送走了范振緒。面對滿目瘡痍殘破不堪的洞窟,發(fā)現(xiàn)原本預定僅三個月的臨摹時間是遠遠不夠的,遂決定將臨摹計劃延長至兩到三年,并在當地雇傭了幾位工人,開始著手洞窟的積沙清理、斷代及編號工作,這項工作一直持續(xù)到了當年的11月底。
在張大千開展洞窟清理期間,代表“中央”宣慰西北諸省的于佑任一行于10月5日到達莫高窟。是日正值農歷八月十五,于、張二位故交在莫高窟共度中秋佳節(jié)。于佑任在大千的陪同下在敦煌莫高窟參觀了三天。于、張二人在莫高窟期間多次談及石窟保護及設立敦煌藝術學院的問題。于佑任擬由張大千擔任院長,寓保管于研究之中,但張以“自由慣了”為由推辭不就。于佑任離開時,大千命張心智乘車同行去西寧拜訪塔爾寺的藏族畫師,學習唐卡技藝,并言說邀請來敦煌協(xié)助臨摹事宜。
12月初,張大千結束了洞窟調查編號工作,收拾行囊前往西寧,途經安西榆林窟又臨摹了二十余日。榆林窟第16窟有“辛巳十月二十二日,蜀郡張大千臨寫一周題記”;第25窟西壁有題記“辛巳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忽降大雪,時正臨寫凈土變也”?!靶了仁露铡睘?941年12月10日,由此可見張大千約于12月3日到達榆林窟開始臨摹,離開時間應在12月下旬。大千一行離開安西行途徑武威時又稍作停留,拜會了馬步青、范振緒等友人,并請馬步青致信主持青海軍政的馬步芳,給予關照。1942年1月,張氏一行到達青海,在西寧過冬,并向藏族畫師學習了顏料、畫布的制作技藝。
1942年春,張大千和孫宗慰于元宵節(jié)前(2月底)趕到塔爾寺觀看了藏地廟會,并聘請了昂吉、格郎、三知、小烏才郎、杜杰林切五位喇嘛畫師赴敦煌協(xié)助臨摹壁畫。5月底,張大千父子和雇傭的五位藏族畫師和在西寧購置的大批畫材再赴敦煌,開始了分工合作,有計劃的壁畫臨摹工作。在這之前,楊婉君則從西寧返回四川去為長期在敦煌臨摹籌備相關事宜了。當月孫宗慰也由西寧返回了重慶中央大學。
1942年的后半年,莫高窟人員來往頻繁。6月,西北史地考察團勞幹和石璋如一行到達敦煌;8月間,二夫人黃凝素、三夫人楊宛君、幼子張心澄、侄張比德、友謝稚柳、弟子肖建初一行到達敦煌協(xié)助張大千工作;10月9日,由中央研究院組成的西北史地考察團向一行達到達敦煌;隨后王子云率領的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首批人員也于10月到達敦煌;11月見,有弟子劉力上應召來敦煌協(xié)助大千臨摹……。
張大千在敦煌絕大部分時間是在莫高窟臨摹壁畫,期間時常會陪同前來敦煌的名流要員參觀,或打點地方關系事務。西千佛洞有幾處題記顯示張氏曾多次到訪過這里,第16窟甬道西壁有墨書:“此宋初回鶻可汗供養(yǎng)像,壬午十一月十六日蜀人張囗(爰)同門人德陽蕭建初、朱方劉力上、六侄比德、十兒巡佛來臨?!保?942年12月23日);第8窟有兩處墨書題記,一為:
“青海韓輔臣、武進謝稚柳、德陽蕭建初、朱方劉力上、內江□□□(此三字被利器刮去,僅第一字隱約可看出“張”字,當即張大千)、同六侄比德、十兒巡禮法窟?!绷硪粸椋骸叭晌缡辉仑テ呷帐袢藦埓笄г俣葋怼保?943年1月3日)。
從這三處題記分析,張大千至少三次造訪西千佛洞,分別是1942年12月23日專程到臨摹一次;陪同青海糧茶局局長韓輔臣參觀一次;1943年1月3日又再度前往。
據王子云記述:“考察團的首批人員于1942年10月到達千佛洞,在我們來千佛洞不久,四川名畫家張大千也帶著幾個助手來臨摹壁畫?!雹薮擞浭鋈绻麩o誤的話,可以推測在王子云到達莫高窟之前張大千一行或曾去其他地方考察離開過一段時間,讓王子云誤以為張是在他們之后到達的。
到1943年張大千的臨摹工作已接近尾聲。3月24日常書鴻一行到達莫高窟,大千聞訊后派心智前去迎接,親自安排食宿款待,并派弟子蕭建初引導參觀。張、常二人在莫高窟共處了兩月有余,期間他們經常談論敦煌藝術及石窟保護問題。
據1996年版的謝稚柳《敦煌藝術敘錄》⑦記載,大千一行于1943年四月下旬結束了莫高窟的臨摹、考察工作,5月上旬離開敦煌到了達安西,為榆林窟編號29窟,為小千佛洞編號6窟,并臨摹壁畫月余。
距榆林窟不遠的小千佛洞第1窟有兩處題記可以與謝稚柳的記述相佐證,題記墨書曰:“中華民國卅二年五月十二日蜀人張穎心智時別榆林紀念”“中華民國卅二年六月蜀郡張穎來此時別榆林窟”。從五、六月間這兩次臨別題記來看,一則應是張氏一行到前往榆林窟路過小千佛洞時張心智的臨別紀念,另一則應是臨摹月余后離開安西時的告別題記。

表1 張大千敦煌之旅的行程時間及主要活動列表
至1943年6月中旬,張大千攜帶家人、弟子、謝稚柳、喇嘛畫師、及在敦煌雇的裱畫師李福等一行十幾人返回蘭州。在蘭州旅居的兩個多月間,大千繼續(xù)完善臨摹的畫作,并于8月14-23日在蘭州三青團大禮堂舉辦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展出了精選的21幅臨摹壁畫作品;10月初,張大千包租了客貨車各一輛,攜帶家眷弟子和臨摹的珍貴壁畫返回四川;10月中旬,行至廣元時再次參觀了千佛崖石刻;10月下旬返回成都繼續(xù)完成臨摹收尾工作。
1944年1月,由四川美協(xié)籌劃于成都舉辦了張大千敦煌壁畫臨品展覽。5月這批作品又被移往重慶展覽。至此,張大千徹底結束了自1940年10月第一次啟程至1943年10月返回成都,歷時近三年的敦煌藝術之旅。
注釋:
①張大千.張大千藝術隨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②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M].臺灣: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3.
③陳人之.八十年來我國之敦煌學.載,敦煌學論集[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
④李永翹.張大千年譜[M].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
⑤李慧國.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時間始末考論[J].內江師范學院學報,2020(03).
⑥王子云.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游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5.
⑦謝稚柳.敦煌藝術敘錄[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