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端蘊秀“中華”情

張林鳳 王倩 王瀟

實業救國

第一次學寫字，第一次參加高考，第一次應聘答題……一支綠桿竹葉印花、刻有華表商標的中華牌鉛筆，見證了無數人的“第一次”，成為幾代人關于鉛筆書寫的集體記憶。

在中華牌鉛筆的發展史上，吳羹梅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吳羹梅出生于1906年，彼時的中國積貧積弱。23歲時，吳羹梅考入橫濱高等工業學校，攻讀應用化學。他了解到，國外的鉛筆在中國銷量很大，政府每年要為進口鉛筆花去大量外匯。

為學到制造鉛筆的專業知識，1932年，吳羹梅經人介紹來到真崎大和鉛筆株式會社的工場實習。吳羹梅找到工場主管，表露學習的意愿，以期回國創辦鉛筆廠。孰料，日本主管傲慢地說：“辦鉛筆工業可不是容易的事，即使到‘吳二世，也辦不成鉛筆廠生產出鉛筆的，還是買我們的鉛筆吧。”這番話，極大地傷害了吳羹梅的民族自尊心，他暗下決心一定要辦成鉛筆廠。

回國后，吳羹梅找兩位意氣相投的朋友一起創業。他們艱難籌得5萬元資金，購買設備，找到斜徐路1176號約兩萬平方米倒閉的繅絲廠房，改作鉛筆制造廠房。經過緊鑼密鼓的運作，1935年10月8日，他們在上海建成中國第一家能夠自制鉛芯、鉛筆板、筆桿及外觀加工的全能鉛筆制造工廠，名為中國標準國貨鉛筆廠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鉛）。開業不久即生產出鉛筆，繼而又生產出中檔的“飛機牌”鉛筆。到了1937年，已能生產高檔的“鼎牌”繪圖鉛筆了。

雖然質量上略遜于美國和德國鉛筆，但中鉛產品每羅（12打，即144支鉛筆）僅售10元，低于外國同類產品，因而受到市場歡迎。在洋貨鉛筆充斥的市場上，中鉛產品不但進入了文具店和書局，還躋身繁華的南京路上永安、先施、大新百貨公司，不僅在申城站穩腳跟，還逐步擴大了銷售區域，東南亞等地也都留下“中鉛”的蹤影。

此時抗日愛國運動興起，盈滿愛國情懷的吳羹梅，將時任上海教育局局長潘公展書寫的“中國人用中國鉛筆”的口號，印刷在每一支筆上，得到國人的大力支持。

1937年8月，淞滬抗戰爆發。中鉛經歷了從上海到武漢、宜昌、重慶的3次大遷徙，其間，由于諸多困難險阻，三位合伙人對工廠的去向、經營產生分歧，終分道揚鑣，中鉛也在次年更名為中國標準鉛筆廠。但員工們并沒有放棄，抗戰8年中，他們堅持生產、制造國貨鉛筆5000多萬支，行銷大后方各地。

抗戰勝利后，吳羹梅在哥哥的資助下，在上海租到10多間石庫門房子，工廠得以勉強復工。他了解到有一家日本人留下的上海制箱廠，生產設備與制筆業有點兒關聯，且該廠地處東漢陽路296號，交通便利，便承購下來。至此，中鉛開啟了在東漢陽路半個多世紀的歷程。

鑒于吳羹梅在民族工業方面的杰出貢獻，他作為工商界的15位代表之一，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并3次受到毛澤東接見。1950年，他還將中鉛改制為中國標準鉛筆廠股份有限公司，總公司設在北京，制造廠設在上海，是中國最早的公私合營企業之一。

新中國百廢待興，大量的基礎建設需要高級工程制圖鉛筆，然而當時還沒有規格齊全、品質過硬的國產繪圖鉛筆，人們大量使用的仍是價格昂貴的美國“維納斯”牌繪圖鉛筆等舶來品。

為研制出高檔繪圖鉛筆，中鉛職工夜以繼日攻關，不斷調整鉛芯配方，改進生產設備，連鉛筆上的竹節花紋都用手工精致地描繪上去，終于1954年試制成功中華牌101高級繪圖鉛筆。101寓意10月1日，也希望以此向國慶獻禮。

以華表作為產品商標的“中華牌”鉛筆的橫空出世，一舉扭轉了國外高檔繪圖鉛筆橫行中國繪圖鉛筆市場的局面。中鉛至今珍藏著中華牌商標的批復件——1954年6月1日，由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許滌新簽署的核準中華牌商標注冊的證書。如今，帶有“中華”字樣的商標，商標局已不再批復。中華牌商標也成為中華牌鉛筆的無價資產。

一支中華牌鉛筆，從制芯、制桿到成品，有配料、輥軋、軋芯、燒芯、刨槽、膠芯、刨桿等15道大工序，再細分能分出80多個步驟。

餅狀的石墨黏土混合物是原料，先被塞進機器進行輥軋，少許石墨粉末飄散溢出，落在地上，不留神腳底會打滑；燒芯車間的熱煉隧道爐上，108罐鉛芯需在800攝氏度高溫下烘烤6.5小時，這是去掉鉛芯水分的最后一關。燒芯車間另一邊的油芯環節，熱牛羊油混合著工業蠟的味道，讓初來乍到者瞬間捂上口鼻。負責膠芯的工人熟練操作機器，一根鉛芯，兩塊木板，上下一黏，鉛筆的雛形初現。

1992年5月，中國第一鉛筆廠由國企改制為股份制公司，更名為中國第一鉛筆股份有限公司，發行A、B股。中華牌鉛筆，成為國內行業第一批上市公司產品之一。

在中鉛的廠史展示廳里，各種功能和圖案的鉛筆布滿展示架，僅中華鉛筆的書寫類、繪畫類、工程類、特種類鉛筆系列就超過350種。琳瑯滿目間，一支格外短小精悍的鉛筆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

“別小看這支鉛筆，它可是完全的高科技，是太空環境中航天員出艙記錄使用的。”中鉛黨委書記葉慧萍介紹，這支中華牌鉛筆伴隨著航天員翟志剛實現了中國人首次太空行走，是我國自主研發的第一支飛船艙外書寫筆，填補了中國航天鉛筆裝備的空白。

說起太空筆的研制，中鉛人感慨萬千：“當時，國外技術是保密的，沒有參考資料，研制人員甚至對太空筆的長短粗細都心中沒底。”

起初，按照常規鉛筆思路設計，但戴著航空手套后使用感覺筆桿太細握不住，研制人員就借來航空手套反復研究，終于確定在直徑約為普通筆桿3倍時，書寫的手感正合適。考慮鉛筆的防滑功能，就用技術革新的車床導軌車在手指握筆處削出羅圈槽。太空艙中的失重環境不容忽視，便將低壓聚乙烯塑料制成保護筆套，套住兩頭，并用線將筆身和筆套相連，再連接到宇航員的手腕上，如此，太空筆就不易“飛走”。單這根連接線的長度、材料就試制過好多次，還有震蕩、沖撞、溫差等一系列難題都要攻克……

經過近3年的研發和測試，2008年9月25日，神舟七號載人飛船升空，中鉛自主研發的太空出艙用鉛筆，伴隨3位航天員一起“上九天攬月”。

最好物化

然而，當時間的指針跳轉至2019年，則是另一番景象。

一天下午，一對老夫妻走進上海黃浦區福州路的一家文具店。在擺放鉛筆的貨架上，從上至下，藍色的施德樓鉛筆、彩色的思筆樂鉛筆、墨綠的三菱鉛筆、原木的馬可鉛筆……以及，國人最熟悉的綠桿竹葉印花的中華牌鉛筆。老先生對其他精美文具視而不見，沒有一絲猶豫，也無須仔細辨別，彎腰直接拿起最下面那排的一盒中華牌HB鉛筆。

“就是這個！”他扭頭興奮地對老伴說：“小時候考得好，父母才給買中華牌鉛筆呢。”如今，他買鉛筆是想下月去美國探親時，帶給4歲的外孫，讓他寫寫畫畫用。

一根HB，0.8元，一盒12根只要9.6元。店員側身站在一旁，撇了撇嘴。據她觀察，專門來買中華牌鉛筆的大多是老年人，三四十歲的家長大多選擇“很潮，或很時尚”的牌子，而小朋友，“哪知道什么中華牌，只要好看就行。”

不僅如此，近幾年，老字號圈還刮起了一股跨界風。大白兔推唇膏，同仁堂開咖啡店，瀘州老窖賣香水，馬應龍出口紅……腦洞大開的各種操作讓人眼花繚亂，時代也在“倒逼”中鉛思考創新之路。

“老字號是要轉變觀念，有新突破，開發引領消費潮流。”中鉛總經理王永忠這樣總結。但他也有顧慮：擁有華表logo的中華牌本身自帶厚重感，想要創新，要吸睛跨界，著實有些難。畢竟從老字號走向國潮，不能簡單地換個“馬甲”。

85后葉夢琪戴著黑色圓框眼鏡，是中鉛公司最年輕的設計人員。她進廠之初也和幾位年輕設計師一樣，提出過想對經典的101系列等老產品改頭換面。但這種想法無法得到老職工的認同，很多人覺得：要變也是新的系列去變，經典系列變了還能叫經典嗎？

突破嘗試和維持經典的博弈，常常出現在每月的新產品設計會上。兩相權衡的結果是，先從非經典系列的創新入手。

“可鉛筆的附加值太低了，如何在控制成本的情況下量產實在太難。”10多年前，王永忠初來乍到，首先不適應的是成本計算方式。他此前在老鳳祥工作時，金店店員有權把幾元錢零頭抹掉，鉛筆的成本一直要計算到小數點后4位。

20世紀90年代初，中鉛在發展的黃金時期，曾派骨干去德國學習考察，帶回一套最先進的活動筆生產設備。但因“機器太好太貴”，生產的活動鉛筆價格高，加上那時義烏小商品市場崛起，中鉛的活動筆產品受到沖擊。2008年，活動筆車間停產，設備賣給了一家浙江企業。鉛筆行業屬于資源消耗型產業，整個行業都面臨環保新要求，中鉛幾年前開始研究利用“木塑”技術研制環保鉛筆，技術已成熟，但同樣因“成本問題”暫未投入量產。

“金榜題名”考試鉛筆是中鉛突破書寫的框框，提升附加值的一次努力。它在2019年高考前上架，一盒6支，售價18.8元，屬中鉛高價產品。可現實是，即使擁躉中華牌的文具店，也會在銷售旺季多放幾樣如施德樓、三菱等外國品牌的鉛筆，“幼升小，貴的鉛筆可以買來當禮物送給小朋友。可中華牌，太便宜了……”不少店主坦言。

與創新如影隨形的，還有仿佛沒有盡頭的打假。單2018年，中鉛就在全國起訴了近千起侵權官司。

每年銷售旺季，包裝盒上防偽碼的查詢率都會激增。“在有些地方，中華牌鉛筆確實存在知名度高、美譽度低的情況。”在王永忠看來，假貨嚴重影響了中華牌鉛筆的口碑。但對于未來，王永忠絲毫不擔心鉛筆會被代替。“沒來中鉛時，也憂慮過鉛筆的發展空間在哪兒。經歷后反而覺得，鉛筆仍是首推書寫工具，且在歐美，習慣使用鉛筆的人也不在少數……況且，做好一支鉛筆，寫一手好字，永遠是文化底蘊的最好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