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臉兒

魏東寧

/一/

能在下班的高峰期打到出租車，對于急于趕場的王大力來說，簡直比買彩票中獎還要高興。

停在他身邊的是一臺老舊的夏利車，車身骯臟邋遢，車漆斑駁黯淡，車身還有明顯的剮蹭和碰撞的痕跡，給人一種久經沙場后的疲憊和滄桑的感覺，和這個善于打造形象的城市有點兒格格不入。

由于車身狹窄，司機很容易在駕駛位置為他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司機個頭兒不高，身材瘦小，和這臺車顯得很搭。

“您去哪兒？”

“大魚小館。”王大力邊回答，邊上了車，車廂里濃重的煙味和黑黢黢的空間，給人營造出一種沮喪和頹廢的壓抑感，方才的狂喜瞬間轉變成了隱隱的懊悔。

就在他后悔不迭的時候，忽然感覺褲子右后兜處被什么東西剮住了，隨著落座，他聽到了布料撕裂的聲音，回頭仔細一看，原來是座椅靠背處的皮面由于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保養發生了斷裂，車主并沒有更換它的愿望，只是用鐵絲將斷裂處臨時固定上了。也許是時間長點兒，乘車的人多點兒，鐵絲產生了松動，它的一頭竟然探了出來，鋒利的尖頭正好刺進了王大力的褲子，硬生生地把它拽出一條口子。這條褲子可是他過生日的時候，二婚妻子特意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正宗的“金利來”羊毛西褲。對他的象征意義可想而知。

司機似乎知道了發生什么，他試探性地說：“剮到褲子了吧？扎到肉沒有？”司機準確的猜測，讓王大力有理由相信，他絕對不是第一個被剮到的人。

他生氣地說：“什么破座啊，把我一條新褲子剮壞了。”司機連說了幾個對不起。王大力不依不饒地說：“光說對不起就完了嗎？你說該怎么辦吧？”司機聽出了他話里隱藏的含義，馬上生硬地說：“什么怎么辦啊？我又不是車主。”司機前后判若兩人的態度，讓王大力更生氣了，怎么的？不是車主就沒有責任了嗎？不是車主就對安全隱患可以視而不見嗎？不是車主就不用賠償了嗎？作為一個交際很廣的公職干部，王大力有很多公共資源可以幫他出這口惡氣。

王大力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好友，出租車管理處的處長田務雍。出租車管理處，專門管理出租車，現官現管，天經地義。他打通了田務雍的電話，故意大聲地說：“兄弟，我剛坐上出租車，屁股還沒坐穩呢，就被座上的鐵絲把褲子剮了個大口子，幸虧沒扎到肉。最讓我生氣的是，司機態度蠻橫，不想賠償。你這個出租車管理處的處長可得為我主持公道啊！”他有意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司機一眼，他發現司機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顯然，他的話對司機起到了震懾作用。田務雍問：“啥褲子啊？值得這么興師動眾的？”王大力說：“正宗的‘金利來羊毛西褲，300多元！最重要這是你小嫂子給我買的生日禮物。”田務雍義氣地說：“把現場照片和車牌號發給我。”

王大力放下電話，命令道：“你把車靠邊停好，我需要拍照取證。”司機很配合地把車停靠在路邊安全處，麻利地下了車，討好地說：“你拍照不方便，還是我給你拍吧！”王大力的褲子還和鐵絲糾纏在一起，他根本就下不了車，于是，他聽從了司機的建議，把手機遞給他。

司機按照王大力的要求，每個角度都拍了全景和特寫，直到王大力滿意為止。最后，他在征得王大力的同意后，很熟練地把鐵絲從剮破的口子里抽了出來。王大力一邊給田務雍發微信，一邊余怒未消地說：“你怎么不好好把車修修？多危險啊！”司機沮喪地說：“我和車主建議了，可車主卻說，這車過幾天就報廢了，省點兒是點兒，誰知道今天會剮到您。”

/二/

司機重新啟動了汽車，田務雍回復的微信來了。

“大哥，出租車管理處只管出租車司機拒載、超載、拼客、服務態度不好這些事，有關乘客財物損失方面的事兒，兄弟鞭長莫及愛莫能助啊！要不這樣吧，為了哥哥的臉面，我讓司機給你賠個不是吧？”

田務雍的回復，和王大力的預期相去甚遠，顯然不是他想要的。王大力的片刻沉默，讓一直暗自觀察他的司機，捕捉到了點兒什么，他的嘴角不禁向上翹了一下。王大力自然捕捉到了這絲冷笑，他把這絲冷笑理解為是對他的不屑和輕視。他馬上回復田務雍：“兄弟，你得給我找個臉兒呀！哪怕有賠償的話也行啊，要不我真的沒法下車了。”田務雍發過一個齜牙的笑臉算是回復。對于田務雍的敷衍，王大力可以理解，法治社會，全民監督，誰也不能超越職權范圍。可是王大力不甘心就這么草草收兵，何況他還是一個受害者。他不能既受罪，還受委屈。

這時，司機的對講機響了，里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姓劉的你為什么總不接我的電話？”

“我正在拉活兒呢，有什么事兒咱們一會兒聊。”

“咱倆的事兒不能再拖了。”

“放心吧，我會給你自由的。”

“這句話我他媽的聽夠了！”

“請你尊重我和我的乘客。”

“你個王八蛋！”

車廂里雖然恢復了平靜，可王大力好像還能感覺到周圍空氣的顫抖，可見她的憤怒程度遠在他之上。司機麻木地說：“讓你見笑了，是我老婆，她要和我離婚，我不同意。”王大力似乎找到了他態度生硬的原因了。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隨之產生的同情自是順理成章。但王大力竭力把瞬間產生的憐憫之情，扼殺在一閃念中。本來嘛，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帶到工作中，甚至還強行傳染給別人哪！

王大力繼續他的維權，他把電話打給了交警隊的朋友老韓。和田務雍同出一轍的開場敘述，并沒有任何添油加醋，他希望能在老韓這里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聽罷他的介紹，老韓為難地說：“兄弟呀！我只能管維持交通秩序、處理交通違法、交通事故，還有駕照、駕駛證、車牌號的管理發放這些事情，你說的賠償方面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職權范圍了……希望你能理解哥哥的難處。”王大力覺得臉上更掛不住了，他氣憤地說：“那我的褲子就活該剮壞唄？”老韓聽出了他的不滿，他馬上建議道：“你可以撥打110報警，如果還不行，你就去法院起訴他。”王大力苦笑道：“大哥，就為一條破褲子，我至于這么興師動眾大動干戈嗎？”老韓戲謔地說：“你不是要臉兒嗎！”

/三/

這下該輪到王大力尷尬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么一件小事，這么一個合情合理的賠償訴求，竟然變得這么復雜，他認為的職能部門，都以各種“正當”的理由高掛免戰牌。要不要臉兒且不說，司機這種囂張的行為，難道就應該縱容？

王大力想到了新聞單位的朋友，可以讓他們站出來對司機這種不文明的行為進行口誅筆伐，廣播電臺有個王牌欄目叫“一路暢通”，著名的主持人也是他的哥們兒，可以讓他在節目里曝光司機的車號，讓全社會都唾棄他的不文明行為。有了這種力度的宣傳，看以后誰還敢坐他的出租車。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司機的對講機里傳來了一個焦急的聲音：“劉師傅，請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

“張經理，我在中央大街附近，有事盡管指示。”

“有一位從外市到我市就醫的孕婦，途中出現了緊急情況，目前孕婦有生命危險。為了讓送孕婦的出租車一路暢通無阻，我們決定組織在中央大街上的出租車，為這輛出租車開辟一條綠色通道，為生命垂危的孕婦保駕護航。你以前多次參加過類似的活動，是個行家里手，公司決定讓你擔任這次活動的總指揮，有什么困難嗎？”司機毫不猶豫地說：“沒有任何困難！”張經理說：“太好了，我替孕婦全家謝謝你。對方的車已經到達長途客運站了，你們在寶石廣場南門集合，還有幾臺愿意獻愛心的出租車馬上也會趕到那里和你會合，有一位騎警會為你們開道，目前是下班高峰期，大家開車小心，晚上公司為你們慶功。”司機說：“放心吧經理，咱決不能給出租行業丟臉。”

司機轉過身來，一臉內疚地說：“對不起了先生，突發事件，不能送你去飯店了。”王大力說：“孕婦的生命重要，我能理解。”司機說：“我把車停在寶石廣場南門，讓我徒弟過來接你，現在是下班高峰期，怕你一時半會兒打不著車。”王大力被他的話感動了，氣消了一半了，他說：“謝謝你想得這么周到。”

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緊接著，一位騎警出現在寶石廣場的南門口。很快，陸續有幾輛出租車也在騎警后排好了隊形。王大力知道，他該下車了。

“先生，我會照價賠償你的。”

“不用了，你還是告訴車主，把車好好修修吧，要是再剮到別人就麻煩了。”

“那怎么行？”

“我要的臉兒是自己的面子，你現在要的是出租行業的臉兒，甚至是一個城市的。我佩服你們。祝這次愛心接力一切順利。”

王大力下了車，目送司機的車融入到等待的車隊里。這時，一輛私家車在他的身邊停了下來，司機搖下車窗，熱情地說：“先生，我師傅讓我送你去大魚小館飯店，請上車。”王大力打開車門，警惕地看了一眼車座，確認安全之后，他放心地坐了下來。徒弟的技術很好，避開車流大的主路，穿小巷，鉆胡同，很快就把他送到了目的地。王大力要付車費，徒弟死活不收，還塞給他300元錢。

“這是我師傅通過微信讓我轉交給你的，他這幾天和師母鬧拐扭，心情不好，請你千萬別怪他，我替他再次向你道歉了。”

“不用。有家織補店技術很好，褲子織補一下，還能穿。”

“新褲子打了補丁多難看。”

“我會讓織補的師傅補得藝術點兒，這樣也許更有意義。再說了，要賠也得車主賠呀！”

“我師母就是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