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如果沒有1937年的“七七事變”,周瘦鵑會在上海與蘇州兩地度著悠悠歲月:坐下來編編書報雜志,寫寫身邊瑣事;蹲下去侍弄侍弄花草樹木;端起酒杯舉起筷子,狼吞虎咽地赴一次次饕餮大餐。
周瘦鵑祖籍安徽黟縣,出生地卻在上海,從小家庭貧苦,父親早逝,一個哥哥出門做生意死在外鄉,一個弟弟送給別人家作養子,一個妹妹嫁得不好,用周瘦鵑自己的話說就是“所適非人”,家里只剩下他和老母相依為命。十六七歲讀中學時,就靠著一支筆養活自己養活全家,很快就聲名鵲起。他坐在紫羅蘭盦中,炒作自己和紫羅蘭的戀愛故事,他的文字用眼淚合成,融進紫羅蘭色的墨水中,滴在紫羅蘭色的稿子上,先感動了自己,進而又感動了讀者,成為上海灘的“哀情巨子”。
周瘦鵑頗有點怪癖。二十歲時,周瘦鵑忽然想易性,由男變女。
這個掌故出現在他編輯的《香艷叢話》中,該書不但有他作“偽娘”(女裝)的照片,可以作為證據,還有他自己寫下的文字作證。該文題目就叫《愿天速變作女兒》,是他為自己的女裝照作的說明——

☉ 假夫妻丁悚(立者)和周瘦鵑(坐者)
“黃崇嘏云:愿天速變作男兒,而瘦鵑則不欲為男,愿天速變作女兒。自慨枉為男兒,二十年無聲無臭,負卻好頭顱,日向毛錐硯田間討生活;且復歌離吊夢,不如意事常八九,局天蹐地,惻惻寡歡。作男兒倦矣!頗欲化身作女兒,倏而為浣紗溪畔之西子;倏而為臨邛市上之文君。使大千世界眾生,悉墮入銷魂獄里,一一為吾顛倒,一一為吾死,不強似寂寂作男兒邪!春光老去,落花如夢,小窗枯坐,斗發癡想,因長笑入攝影館而有愿天速變作女兒之圖。”
黃崇嘏是邛州火井漕(今邛崍市火井鎮)人,五代時期前蜀王衍時女狀元,女扮男裝,出任司戶參軍,曾希望自己“速變作男兒”。而周瘦鵑則反其道而行之,要天把自己快點變成女性。這是他弱冠之年寫下的文字,從他賣文算起,也有五個多年頭了。二十歲的他還未到編《申報自由談》時在文壇上聲名赫赫,正賣力地撰寫哀情小說,賺取小市民和年青女性的眼淚。上文他說自己無聲無臭,不如意事常八九,固然不假。俗話說,人生在世,貴得適志,二十歲的青年,即使家族余蔭,有財有勢,要說能真正適志,恐怕也是不現實的事,畢竟人生還在草創時期。因此,周瘦鵑的煩惱,這個時期的青年都在面對,也許文藝青年更其敏感一點而已。
當時還沒有如今的易性手術,所以變性不過是周瘦鵑之癡想,只能祈求天來幫助。從人性方面說,男性有一個時期頗好奇于女性的生活,周瘦鵑當也不例外吧。他覺得只有美色能夠顛倒眾生,大概對自己的顏值很有信心,變作女性也照樣明艷。不過,進入攝影館之前,還要加上一個“長笑”的表情,未免使人覺得在心態上有點忐忑發虛,還要略加掩飾,可見周瘦鵑之所謂變性,只不過是滿足自己的易裝沖動。
周瘦鵑的想變性,不過是文學家的故弄狡獪,掉弄筆頭罷了。然而,我們不能否定說周瘦鵑就根本沒有過易性的念頭,畢竟言為心聲,文字中多少找得到心聲的一點影子。當一個作家夢想著顛倒眾生,卻不能達到時,他忽然想化身女郎,來達到這個目的,也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了,出名要趁早,豈獨張愛玲有這樣的希冀啊。
1931年8月周瘦鵑在蘇州置業前,主要生活在上海。在上海城西,他租了一戶房子,稱為鵑巢,書房則照例稱為紫羅蘭盦。在蘇州置業后,這邊的房子退租,另賃新居。可見當時他在經濟上相當寬裕。
周瘦鵑想在蘇州置業的念頭,還在略早,他先在《吳縣日報》刊了一個征求住宅的廣告,“擬在蘇得地數弓,以娛身心”,于是蘇州的友人為他介紹了蘇州“西街黃場河頭”的房子。這就是現在的周瘦鵑故居“紫羅蘭庵”的所在地,不過統一寫成了王長河頭,如今可以從鳳凰街或十梓街觀音弄進入,過去則屬于甫橋西街。至于“黃場”還是“王長”,我想大概民國時期蘇州民政規劃比較粗疏,有些地址地名不過存在于口頭,另外在吳語中“黃”“王”不分,所以具體寫下來就有了這樣大的差別。
這個房子原先的業主是胡□生(作者按:此字模糊,不能辨認,用□代之),以前在蘇常鎮守使朱熙(琛甫)處任科長,上世紀30年代初在太倉財政局任科長,也就是賣房時的身份。胡知道是周瘦鵑要買,還特別降低了價格。過去曾見過周瘦鵑撰文說,他為了買房,在蘇州各處看房,后來看到王長河頭,見樹下有一叢紫羅蘭,于是決心買下來。這樣的說法,我頗懷疑是小說家言,周是精明的人,不至于這么沖動加浪漫,畢竟是一萬元的買賣呢。
關于紫蘭小筑的原業主,另有一說是清代書法家何紹基的后人何維樸,他在此地造了個墨園。兩種說法究竟哪種是真,哪種是假?或許還有第三種情況:周瘦鵑分別買了兩個人的地塊合在一起成就了如今的紫蘭小筑,也不無可能。
說起小說家言,又想到一件事,還是周瘦鵑。他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卅六鴛鴦樓》。他說:有一個多情的人,在杭州西湖附近僻靜處,造了一幢叫卅六鴛鴦樓的房子。樓有三十六間,每間都滿雕各種交頸鴛鴦,甚至房間里的擺設和瓷器都是鴛鴦的圖案,處處精彩絕倫。樓主人造這房子,是為了紀念自己亡故的愛侶。這座樓房用來接待攜眷游湖的人們,單身漢則敬謝不敏,凡是夫婦或男女愛侶來到這里,可以免費住宿,享受侍役的服務,優渥異常,唯為期一月。當時有人信以為真,寫信給周,問具體地址,準備載艷前往,周瘦鵑則鄭重其事地回復說:樓還在他的理想中。這個小說的靈感分明來自于拙政園中的卅六鴛鴦館。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戰火延燒到了華東。上海風鶴頻驚,文化人手無縛雞之力,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早選擇逃難之路。程小青在抗戰中曾有詩《聞故鄉消息感賦》曰:“世事猶棋局,輸贏有定評;慎莫留錯著,空累百年名。”這是知識分子的風骨和氣節,寧愿逃難,不能落水。大家都知道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的說法,即使有了蘇州的宅第,周瘦鵑首選卻是回到自己的故鄉安徽黟縣。
這年秋天,眼看上海就要發生戰事,周瘦鵑到了蘇州,偕同東吳大學的教授們,如程小青等先避寇南潯,再由南潯轉杭州,乘坐江山船經過了山明水媚的富春江、新安江,花了十三天而來到安徽屯溪。據周瘦鵑的《屯溪》一文說:“屯溪地方并不大,只有一條熱鬧的大街,也就是屯溪的精華所在,有好幾家比較新式而大型的綢布莊和百貨店,因此而得‘小上海’之稱,其實比了上海,真是小而又小的小巫與大而又大的大巫了。我們在這里歇了一日一夜,吃茶買東西,把這條大街走了個遍。”
離開屯溪后,他和籍貫同樣安徽的程小青又去了黟縣的漁亭古鎮,最后來到南屏村,程小青則住在鄰近的葉村。
周瘦鵑在南屏古村的生活,他曾有過一篇《采薪》(1938年9月23日《晶報》)做了回顧:
去秋我和程小青兄暨東吳諸教授避難安徽黟縣南屏村時,大家真的實做了難民,不但挑水買菜親自出馬,還得上山去砍柴,而以砍柴為我們最得意的工作。那地點大半是在南屏山麓虎山上的大松林中,砍柴之外,再拾些松皮松針和松果,帶回來生火煮飯,是再好沒有的。我每天午后,往往帶著兒女們提籃的提籃,帶刀的帶刀,掮竹竿的掮竹竿,(打松果用得著)浩浩蕩蕩的走二三里路,趕上山去,到得夕陽下山時,就滿載而歸,連我那八歲的小兒子,也得肩挑兩籃子的松果哩。在山上時,就常常遇到小青夫婦和他們的子女,他們工作尤其努力,每天總得一擔兩擔的挑回去。小青曾有《樵蘇》一詩云:滯跡山村壯志無,米鹽瑣屑苦如荼。添薪為惜閑錢買,自執鐮刀學采蘇。我也有二十八字,附錄于下:未經憂患貪歡樂,坐食奚知稼穡艱,且與爾曹同作苦,夕陽影里負薪還。但我自從回到上海以后,早又變做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廢物;想起去冬在南屏山村做樵子時的情景,如同隔世了。
看起來瘦弱的周瘦鵑在安徽鄉村的生活相當艱苦,卻也有著樂觀向上的精神。
周瘦鵑租住了村里的對山草堂:
“面對頂云峰,常能看到山半的野燒,夜間熄滅了燈火,坐在窗前飽看。那火焰幻成種種圖案,活像上海市上的霓虹燈,自詡艷福不淺。而孩子們更拍手歡呼,當作元宵看花燈哩。我曾填了一闋散余霞詞:夕陽鴉背徐徐墮,忽野燒掀簸,山半灼爍齊紅,放芙蓉千朵。童稚歌呼喧歌,問彩燈好么?我卻心系天涯,痛處處烽火。”
周瘦鵑在南屏村住到1938年3月,聽到友人說上海市面已經平靖后,他帶領一家人就和東吳大學教授吳獻書一家先行回滬了。他們到屯溪拜訪了第三戰區戒嚴司令部,他回憶當時的情況說:
船家因怕半路上被抓去裝兵,都不肯載客,我們無從催船,真有行不得哥哥之嘆!無可奈何,到第三戰區戒嚴司令部去設法,荊海峰副官長見了我的名刺,立刻伴同進見司令祖心齋將軍,據將軍說他是何豐林將軍的舊部,曾駐上海,所以也是《申報》的老讀者,常讀我的作品,可說是多年的神交了。當時承將軍給我一個“沿途軍警放行與保護”的手諭,并另外給我幾張名片,把我介紹給從蘭溪以至溫州的軍事長官,以防萬一,仁至義盡,真使我和吳教授都感激得很!船家因為我們有戒嚴司令的手諭,就答允載往蘭溪。兩家眷屬十余人,在水道上輾轉十多日,得以平安到達上海。
程小青因為自己和同人合辦的“東吳附中皖校”教書,沒有和周瘦鵑一同回滬。他在一封信中談到:“此間現狀,仍安寧如常,生活程度,不如尊作所述之低,弟一家七口,每月至少約須五千元,目下勉自撙節,尚可維持。舍間長幼均幸粗安,小兒女等在此續學,長兒育德,因鄰近無大學可入,故在此等候機會。”程小青寫這封信的1938年4月30日,周瘦鵑已經回滬,結束了逃難山村的生活。
在時光中,每個人都是過客,在一個個驛站里暫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