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林 丘麗玲
摘要:游戲是由游戲形式、規則和游戲者構成的。人本質上就是游戲者,因為游戲不僅體現了人的生物屬性,也體現了其精神屬性,人的游戲性是人性從單一的生物性進展到豐富的精神性的重要動力。所以,人作為游戲者,反映了人與游戲的本質關系。兒童作為潛在的成人,也是天然的游戲者,甚至是最活躍的游戲者,他們在游戲中被建構,也彰顯了游戲的本質以及人在游戲中的自由。但兒童似乎并不是“好”的游戲者,因為其尚缺乏理性、在游戲中主要是被動地被建構、且要想實現“玩”以成人還必須以“學”以成人為原則。所以,對于兒童這個“游戲者”,必要且正確的引導、規范與限制,在現實層面不可或缺。
關鍵詞:游戲;游戲者;理性
中圖分類號:B-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5-0030-06
自康德(Immanuel Kant)、席勒 (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以來,哲學家對游戲“作為人之存在形式”的論斷是以肯定人的游戲本質為前提的,也基于此前提,教育學—心理學進路的游戲研究者認為游戲在兒童成長中具有積極意義。但現代游戲卻讓人不得不對其在兒童成長方面的負面影響產生隱憂,因此我們必須思考一個核心問題,即:“兒童是好的游戲者嗎?”對此問題的回答,必須反思游戲之于兒童之存在、成長的意義為何,才能進一步厘清游戲和人的本質聯系,而關于游戲和人的關系的本質就構成了理解兒童是否是一個好的游戲者的基本前提。
一、人作為游戲者
游戲是人的基本特征之一,或者說,游戲構成了人之生活的一個根本范疇(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1938】)。游戲的構成主要有三個要件,游戲的形式、游戲的規則和游戲者。游戲要得以真正實現,無論是形式的完成還是意義的彰顯,最后都要歸結為游戲者。游戲者選定游戲形式,認同并執行游戲規則,最后完成游戲。游戲完成之后,其成果、意義和價值才成為我們討論和研究的焦點。事實上,這無疑讓我們似乎有所欣喜,認為游戲者在游戲中擁有選擇、參與、體驗、評價、反思和改進,甚至舍棄游戲的主動權。同時,事實也證明,人對于游戲本身也具有積極性,甚至說,游戲性是人的本質屬性之一。于是我們看到,在電子游戲、網絡游戲等風靡全球的當下,人們更為便利地參與各類游戲,人的這種游戲本性得到了極大的釋放。另外,人對于游戲的接受度和適應度也是積極的,特別是在智能終端玩具化、游戲形式多樣化的當下,人們對游戲的參與、適應更加明顯。人作為游戲者,已經是一個既定事實。但人作為游戲者意味著什么?卻依然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首先,誕生于人類童年的游戲伴隨著人類的發展而不斷進化升級,人對游戲的喜歡、追求與改進,證明了游戲性是人類重要的生物屬性之一。游戲的誕生比人類的文化還要早,甚至人類的文化也得益于人類創造文化之前首先發明了各種游戲。考古發掘出的一些遠古時代的器物,因其非實用性,只能說明其是作為人類童年時期的玩具而產生。所以,有學者在比較了出土的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的相關遺物之后得出結論:“在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遺物中,有不少具有兒童玩具的特征,其中,以陶制品最為突出和明顯。”[1]在生產力極其低下的時代,人類的先祖們食不果腹,各種生存危險須臾也不曾減少,那么是什么東西在推動著他們去創造和使用玩具呢?玩具帶給他們的非溫飽和安全的滿足為何能夠吸引他們呢?所以,某種意義上講,如果單純地將人的這種對游戲的渴求歸結為一種精神生活的需要,似乎有些“華而不實”,比較務實的看法是,童年時代的人類即開啟的“游戲人生”源自其某種生物屬性。
即便人類不斷進化,從史前時代到現代,這漫長的歷程并未改變人類某些根本性的屬性,比如游戲。從人類史上游戲的進化和人的進化保持著某種天然的同步性。游戲的形式(包括玩具),是從簡單到繁復的,這恰好也是人類發展的狀況。從新石器時代的簡單玩具,到現在通過出土發現的,并且可以確證的游戲及其工具(比如,2004年考古學家在伊朗東南部發掘出的“六面骰子”、雙陸棋棋盤,距今有4 000年以上的歷史),以及古人留下來的對游戲的研究(比如,伊比利亞半島的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國王阿方索十世(Alfonso X the Wise)的《游戲之書》,誕生于1283年),足可證明游戲的進化史是同步于人類的進化史的,這說明,游戲一直伴隨著人類自身的發展。由此我們甚至可以斷言,游戲就是人的基因之一。
其次,人類對游戲的喜愛促進游戲本身的發展,同時也促進了人類對游戲的研究。進而可說,對游戲的研究就是對人自身的研究。近代以前,人類對游戲的研究因對象的限制,主要是討論單一游戲的活動形式、規則和競技技巧等。但是近代以來,游戲的發展隨著人類思維能力、技術能力和參與能力的提升,專業化、競技性的游戲在更為嚴密的規則、多元而吸引人的形式、多層次的參與感與強烈的體驗感等元素的促進下,現代桌面游戲、競技游戲等開始成為游戲的主流。及至智能化時代,游戲變得更加多元化,游戲開發變成一種多領域的商業合作與運營,游戲文化、游戲產業蓬勃發展,這使得人類對游戲的喜歡和參與更加廣泛和便捷。如果說我們對古代的諸如“郎騎竹馬來”等游戲只是一種詩意的追憶和敘述,那么對“文化(藝術)是否起源于游戲”等理性反思則代表了人類對游戲的哲學研究。
從席勒等人開始,對游戲的哲學研究逐漸產生了廣泛影響,并直接助推了學界對游戲理論、游戲與藝術和審美、游戲與人的存在和本質、游戲與文化等多領域理論的掘發,誕生了諸多成果。游戲者、游戲衍生品從不同層面反映了人的存在本質,展現了游戲者經由游戲而進行的藝術生產、審美、學習與合作等精神活動,這些構成了對游戲、游戲者及游戲衍生品的哲學研究的基本議題。無怪乎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要說:“我們在這里必須要獲得第一個自明性就是,游戲是人的生命的基本功能;因此,人類文化沒有游戲這個要素是根本不可想象的。”[2]21對游戲的哲學研究,堅定了一個基本的信念,那就是游戲在某種意義上展現了人的自由本質。如果說柏拉圖(Plato)、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對游戲的研判是消極的,那么康德、席勒則翻轉了這種理解。康德在比較藝術和手工藝的區別時,提出藝術是一種愉快的游戲,其合目的性在于愉快本身。這一觀點提升了游戲之于人的意義和價值,這使得席勒關于對游戲的論斷,即他認為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束縛下,游戲是人們可以獲得精神自由的世界的一種本能的創造活動,既提振了人們對于游戲的信心,也重塑了對抗不自由的信念。斯賓塞(Spencer)、拉查魯斯(Lazarus)、谷魯斯(Karl Groos)等人,基于游戲的衍生品(藝術等物質形式、自由和愉悅等精神價值)來討論游戲的積極意義的相關成果,進一步推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游戲為人確證了其自由的本質。所以,這也就使得游戲從人的生物屬性上升到了精神屬性。這一認識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因為這展現了一個更為核心的事實,即人作為游戲者,其游戲性是其從物性向神性蛻變的根本動力之一。
最后,人的游戲性是人性從單一的生物性進展到豐富的精神性的重要動力。人類的游戲活動本身,或許并不會讓我們驚訝。誠如網絡游戲把故事性、參與性、合作性、系統性、體驗性等融為一體,讓人在智能終端借助相關的技術手段把人和游戲的結合度提升到很高的層次,人在游戲中的獲得感已經十分充實,但即便如此,我們似乎對游戲本身帶來的滿足感已經習以為常,因為它只體現為一種感性滿足,這種滿足感在我們身體感官中的延留是短暫的,有時候甚至是負面的。但傳統游戲的副產品,或者說其延伸品則對我們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游戲的衍生品主要有各類藝術作品及其表現形式、競技活動、生活產品等。由游戲發展演變成為最具規模和積極效應的綜合性的競技活動,奧林匹克運動會無疑最具標志性。這項活動從古希臘的相關游戲發展而來,成為在奧林匹亞舉辦的、大眾參與的群體運動(游戲)。這項運動在顧拜旦(Le baron Pierre De Coubertin)的推動下發展成為今天的奧運會,其規模和影響力已經遠遠超過了古希臘人的運動會。事實上,現在的諸多運動形式都可以追溯其作為游戲的前身。比如,舞蹈與巫術活動的舞蹈就具有親緣關系,這在民族民間文化的人類學調查中就有所體現。中國的很多武術,來自對動物動作的模仿,這種模仿最初也就像“鸚鵡學舌”一樣是一種游戲(嬉戲)。在人類漫長的發展史上,游戲也貢獻了生產生活智慧,為我們的生產生活方面的技術革新和產品創造提供了靈感。比如,飛機發明者萊特兄弟(Wright Brothers)小時候,他們的爸爸給他們一個能在空中飛的蝴蝶玩具作為圣誕節禮物,兄弟倆不相信玩具還能“飛上天”,但是在目睹了蝴蝶玩具“飛上天”后,他們終于相信了除了鳥、蝴蝶之外,人工制造的玩具也能飛上天,所以他們開始拆卸玩具,研究如何讓工具飛上天。后來的結果證明,玩具(游戲的工具)在開發人的想象力、激發人的探索欲、促進人的發明創造方面的積極意義是不容忽視的,甚至可以說是巨大的,是必須被重視的。因為游戲能激發我們的激情、想象力、合作、參與、拼搏等,這就是對人的改造,也是游戲帶給我們的積極結果。
認為藝術起源于游戲,是游戲發生學的重要觀點之一。這一觀點有豐富的事實依據,比如古老的壁畫,幾乎都是對人們各種生活情狀的記錄,其中也有游戲。而流傳下來的很多藝術形式,都與游戲息息相關。古希臘雕塑家米隆(Myron)的代表作品《擲鐵餅者》,作為希臘雕塑藝術的全盛時期(藝術史上被稱為“古典時期”,公元前449年到公元前334年)流傳至今的杰作,其藝術地刻畫了擲鐵餅運動,這就是游戲(寬泛意義上)的藝術再現。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實際上也就說明了,藝術與游戲之間的緊密關系,這種關系是顯明的,也是深刻而重要的。
所以,游戲在體現人的生物屬性的同時,也展現了人的精神性,它詮釋了人本質上就是游戲者這一重要身份。既然人本質上就是游戲者,那兒童自然也是游戲者。
二、兒童作為游戲者
兒童作為游戲者是毫無疑義的判斷,只不過兒童作為游戲者的真正意義就在于,游戲之于他們的意義和價值。所以,進一步深化對游戲所富含的物質形式與精神價值的探討,對兒童的游戲性作為其存在基本形態的認肯,以及對游戲之于兒童成長的積極意義的系統構建,都是為了回答,作為游戲者的兒童如何更好地成人。
兒童游戲者首先是被游戲建構的。得益于行為理論、教育心理學、心理分析理論資源的方法論啟發,心理學—教育學對兒童游戲的探討從更為精細的層面揭示了游戲對兒童知識接受、習慣養成、經驗積累、德性陶冶方面的促進作用。19世紀70年以來,心理學—教育學進路的游戲理論研究蔚為大觀。比如皮亞杰(Jean Piaget)關于兒童在游戲中使用相關道具,對于游戲和認知的探索之意義的肯定,進一步催生了教育學家對游戲促進兒童成長的討論,其代表人物有皮亞杰、阿德勒(Adler)、蒙臺梭利(Montessori)等人,他們紛紛從各自的研究領域論證,游戲對兒童健康成長的正向價值,并基于此進一步討論了如何有效地將游戲植入兒童的各種教育活動之中。這類研究在某種意義上既印證了哲學家對游戲、游戲者的本質的研判,也證明了兒童游戲的實踐價值不僅僅在于從教育—心理方面給予兒童積極的影響,更重要的是,這種影響需要我們對游戲研發和運用本身進行某些限定和引導。就這個意義上來講,兒童作為游戲者,是被游戲建構的。
其次,兒童的游戲者身份實際上備受矚目,其原因在于,兒童作為游戲者彰顯了游戲的本質。游戲的本質是什么,其與游戲者之間關聯為何,或者這種關聯需要什么中介,這些問題實際上構成了對兒童游戲者身份進行哲學反思的基礎。由于“真正的、純粹的游戲是文明的主要基礎之一”[3]7,所以,以傳統游戲為研究對象的哲學家們基于對游戲現象、語言游戲、游戲與藝術品及藝術創造的關系等核心議題的討論,嘗試從更為廣泛,也更為深刻的層面揭示游戲的本質。伽達默爾認為游戲是“藝術作品的存在方式”[4],游戲的存在方式就是藝術作品、對話本身以及人類共同體的存在方式,游戲以及與之同構的對話因此而被看作解釋學哲學的原型。伽達默爾的理論闡發把游戲本身的意義提振到哲學的本體論層面,爾后,維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的“語言游戲”理論、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樸素的游戲”“詩歌是語言的游戲”等論斷,對這一理論作了縱深上的發揮。而歐根·芬克(Eugen Fink)則深化了自伽達默爾以來的德國哲學家關于游戲的哲學研究,以“游戲作為世界和其他作品的表象”為題,討論了游戲自身作為人類一項重要活動所具有的深刻意蘊[5]。從這些哲學家的討論及相關觀點可見,實際上游戲和游戲者有著緊密的關系,這種關系在某種意義上是同構的,畢竟游戲者事實上也構成了游戲的有機部分,而即便是游戲的衍生品,也深刻地蘊含了游戲者的情感、價值觀和某種信念。
最后,作為游戲者的兒童,其自愿地參與、退出(停止)游戲,這種自愿體現的是一個事實,即游戲者是自由的。在赫伊津哈看來,游戲“不受物質需求和道德義務的影響”[3]10,因為只有游戲者對游戲的喜愛才能使得游戲是被需求的,也只有在被需求的時候,游戲才是迫切的。比如為了讓孩子克服無聊,讓聚會更為歡暢,讓團隊盡快融合等,無不體現了人們對游戲的某種需求。需求的滿足是自愿的,所以也是自由的。比如在宴會上,你可以加入游戲,也可以置身事外,游戲不會被當成一個任務而強加給你。
游戲者的自由也證實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人的游戲本質,因為人本身就是自由的。這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可以說明,游戲者又是自我建構的,而不僅僅是被建構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強調在對兒童的教育中,要積極引入游戲,通過游戲來幫助兒童獲得知識、方法與相關體驗,并在游戲中實現自我建構的原因。但不得不在這里重點提及的是,在現代游戲產業化之后,兒童在游戲中的自由、建構性遭到了某種破壞,這體現為他們對游戲的成癮性。當前,我們對兒童作為游戲者的反思,已經不能局限在傳統游戲框架內,而是要重點聚焦于現代網絡游戲境遇中的游戲者。我們發現,兒童對于游戲本身及其對自我影響的認知、參與游戲的態度、游戲活動的參與性等因素,隨著新的游戲環境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我們對兒童作為游戲者,以及游戲本身的研判都要發生了某種翻轉,既有的理論,諸如《動物的游戲》(Delphine Grinberg,1898)、《人的游戲》( Karl Groos,1899)、《游戲的本質與意義》(Buytendijk,1934)、《人,游戲者》(Huizinga,1938)等,由于尚缺乏對現代游戲產業化境遇下人與游戲之間的復雜關系的深入討論,對于當前游戲問題的闡釋稍顯不足。而當前大家對游戲之于兒童成長的負面性的擔憂,也讓我們不得不反思,這種游戲的自由似乎變成了康德哲學意義上的任意,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實踐的)。這就不得不讓我們去研討,兒童是不是一個好的游戲者這一時代課題。
三、好的游戲者
自康德、席勒、伽達默爾等人把游戲提升到本體論層面思考以來,我們對游戲的認知就產生了一次翻轉,但游戲本身與人的關系卻不曾被闡明。隨著現代游戲對兒童的吸引力越來越大,“網癮”等現象和心理治療需求的旺盛,再次顛覆了我們關于傳統游戲所建構的思想觀念和認知經驗。同時,我們發現,既有的理論對游戲本身(包括規則與形式)的研究是主體,而對游戲者的研究卻暫付闕如。
首先,游戲者應該是理性的,且是不帶目的性的理性。顯然,兒童的理性還是不夠健全的。人的游戲之特殊性(與動物的嬉戲相比),在于“作為人的最固有標志的理性可以確定自己的目的,并且有意識地去努力實現這種目的,人的游戲可以包含理性而且又不具有帶有目的理性的特征”[2]22。也就是說,就遵守游戲規則,實現游戲而言,游戲者應該是需要有理性的,因為我們玩游戲本身就是目的,這是對游戲本身的認可、尊重。至于在游戲中我們能實現什么,這既是游戲本身客觀蘊含的東西,也是我們主觀去努力追求的東西。比如,奧林匹克運動會項目本身是激發我們對人類極限的挑戰,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目標,但同時,我們還在相關的活動中收獲友誼、競爭者之間的尊重、競技的自由與公平、獲勝的喜悅與成就等。如果我們是非理性的,則對游戲而言可能是消極的,甚至是極具傷害性的,比如有人想要獲得好的名次,選擇服用興奮劑等非法手段破壞游戲規則,那么這個游戲者就是非理性的。不帶目的性的理性則保障了游戲者在游戲中的尊嚴,以及對游戲本身的尊重。甚至,我們認為不帶目的性的理性,是游戲保持魅力的基礎。這在傳統游戲中表現得尤其明顯。康德曾說,與生活中的忙碌相反(這是為了別的目的,讓人不愉快),“游戲中的忙碌自身就是令人愉快的,不再心存任何其他進一步的目的。當人們散步時,則散步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走得越遠,它就越使我們感到愉快”[6]45。這說明,參與游戲本身就是愉悅的,就是目的。
反觀作為游戲者的兒童,他們的理性還在不斷發展和健全之中,對于游戲的理解和參與,更多的是憑借其感性力量的推動。比如對于游戲規則,兒童雖然也可能在玩伴或者成人的監督下認真地遵守,但對于規則本身的意義,則并不見得有正確的認識和理解。此外,在教學中,教育者為兒童設計了相關游戲,但其參與可能就是被動的、強制的。當然,如果他在游戲中獲得了某種快樂,也通過游戲獲得了更多具有教育意義的東西,特別是他在游戲中實現了自我,那么他可能對于游戲的理解、認知與認同會變得不一樣。但這個過程同時也是其理性得到健全發展的過程,因為游戲的過程,就是兒童本身發展和成長的過程。在福祿貝爾(Friedrich Wilhelm August Frbel)看來:“游戲是兒童發展的、這一時期人的發展的最高階段,因為它是內在本質的自我發現,是內在本質出于其本身的必要性和需要的外向表現,‘游戲一詞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游戲是人在這一階段上最純潔的精神產物,同時是人的整個生活、人和一切事物內部隱藏著的自然生活的樣品和復制品。”[8]38-39所以,兒童作為一個游戲者,要完全地去呈現自我,完全地去展現其自身的本質,還得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這就昭示了兒童因為自身理性的缺乏,還不是一個好的游戲者這一基本事實。
其次,游戲者不能只是被動地被建構,而應該是積極的自我建構。真正自主、理性的游戲者,是以自我建構為導向的。作為游戲者的兒童,其成長是一個從潛能逐漸邁向現實的過程,其更為主要的身份是游戲中的被建構者。這是由其尚未建立的學習和游戲的自主性決定的。康德認為,學校也是強制性的教育,孩子雖然可能有某種抗拒,但將來終究會認識到它的巨大作用。所以,他說:“教育必須是強制性的,但不可因此而是奴役性的。”[6]46強制是源自對兒童進行教育塑造的需要,這是兒童的基本性狀及其特性決定的。兒童作為潛在的成人,他究竟最后成為什么人,實際上一方面依靠其天賦,一方面依靠其受到的教育,當然或許還需要一點人生際遇,但前兩方面是決定性的因素。“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成為人。” [6]10康德這個論斷是值得信賴的。這恰好說明,兒童處于被建構的過程中,游戲、各種教育活動,甚至所有的人生經歷,都對其心智的成熟、理性的發展、情感和價值觀的健全和養成有著極其重要的促進作用。游戲無論是兒童自主參加的,還是教育者設計的,都對兒童的成長有著極為明顯的影響。游戲對于兒童而言,就是一種教育。所以,游戲對兒童的建構意義是傳統游戲的基本功能。
由于技術的革新,現在各種智能終端為兒童更為便捷地參與游戲提供了巨大的便利,玩游戲甚至成為兒童打發童年時光最為重要的手段了。與傳統游戲相比,現代游戲以更加豐富的內容和形式、更為引人入勝的情節和畫面、更加直觀的體驗感、更加多變的交互性、更多的商業性推動,強烈地吸引著兒童與成人參與其中。這類游戲使得各種“玩家”容易被游戲所吸引,甚至有些少年兒童還沉迷于游戲。所以,現代游戲更是證明了兒童作為游戲者,其自主性是尚未以理性為前提的,他們被游戲建構的成分遠大于他們通過游戲對自身的建構。兒童無法真正地以自主性、自制力、創造性和建構性去面對游戲,這也是其還不是一個好的游戲者的原因。
最后,兒童游戲者要實現“玩以成人”,還得以“學以成人”為前提。教育學家們認為,兒童在游戲中能夠獲取知識、獲得成長、實現自我,這是教育規律,也是個體成長的基本事實。但我們不能忽視的一點是,游戲的娛樂性是一把雙刃劍。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在評價游戲的教育價值時,通過對蒙臺梭利派教師不喜歡兒童將教學玩具當作火車、輪船或者其他物品,因為這是“混亂的想象”這一觀念的肯定,來提醒我們對游戲的娛樂性應有警醒。他說:“他們(蒙臺梭利派教師)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兒童所做的并不是真的游戲,即使是兒童自己,也可能看不出別的意義來。蒙臺梭利教具能給孩子帶來歡樂,但其目的是教學,娛樂只不過是教學的手段而已。然而在真正的游戲中,娛樂則是主導的目的。”[8]84羅素和蒙臺梭利都指出了游戲的娛樂性可能是游戲自身的教育價值得以彰顯的基礎,但同時也是其可能影響教育效果的因素。所以,要發揮游戲的教育價值,即充分利用游戲的娛樂性的同時,還要對游戲進行相應的設計、限制和監控,實際上是通過游戲規則、參與游戲的相關限制,以及游戲主導者的引導、監督等,以規避游戲可能帶來的負效應。這就是為什么在教學中要植入游戲,卻又要限制游戲的根本原因。
但兒童不僅在學習中擁有游戲者這一身份,在生活中也可能扮演著這一身份。無論是有限的游戲(要有輸贏),還是無限的游戲(一個游戲開啟另一個游戲),游戲者在游戲中的表現都是其自身情感、能力、意志等綜合因素的體現。如果說,在學習活動中教育者給兒童設計的相關游戲,正是為了去訓練兒童的這些能力、提升相應素質的話,那么兒童自己選擇參與非學習性的游戲,則跟游戲設計者、游戲倡導者相關。但有一個值得特別重視的問題就是,游戲的設計者可能不僅僅出于讓兒童學習和成長的目的來設計游戲,游戲倡導者也可能不是專門為了激發兒童游戲者展現相應能力來主導游戲,這就必然帶來一個現實的困境,即兒童游戲者在游戲中并未真正實現游戲的正價值;相反,卻因為自身的不自制等缺陷可能沉迷于游戲,而失卻了對游戲的意義的追尋。所以,很多網絡游戲雖然也強調讓游戲者能從中學習知識、體驗不同的生活、獲得不一樣的歷練等,但往往是積極效果尚未得到彰顯,青少年沉迷于游戲不能自拔,從而影響了其身心健康等現實卻讓大家更加揪心。這不得不說,從游戲者這一角度,我們似乎發現游戲并非一如既往地被教育者所稱贊;相反,游戲形式本身的發展已經讓我們開始管窺到它業已產生的更多讓我們不可控的隱憂。
在傳統游戲中,對于兒童作為游戲者我們是沒有疑慮的,但隨著網絡游戲的興起這種狀況已經被修改。現在,我們必須基于游戲應該為兒童的健康成長服務這一基本觀念,明確“學以成人”是倡導和設計游戲的基本原則,即游戲要為兒童學習和成長服務。如果跳脫了這一個原則,資本必將催生更多的游戲,而且這些游戲也必將有脫離“為兒童潛能的實現和自我成長而設計”的基本軌道。所以,當我們從兒童哲學出發來反思“兒童自身”這一立場,對兒童是否是一個好的游戲者的研判,也就是對兒童如何實現自身這一時代問題的追思。這是兒童哲學的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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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婭)
收稿日期:2021-07-20
基金項目:
貴州省社科規劃課題青年項目“道德發生學視角下的王陽明倫理思想研究”(18GZQN11)。
作者簡介:
郭曉林,男,貴州銅仁人,博士,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應用倫理學、兒童哲學。
丘麗玲,女,廣西玉林人,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倫理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