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娟 趙謙
關鍵詞:美學意蘊; 精神生態; 昆德拉;《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
一、引言
《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兩部小說均創作于“布拉格之春”后至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流亡法國前,在昆氏作品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兩部作品都描繪了政治環境混亂不堪,知識分子理想破滅的生存境況,從而展現了捷克社會荒蕪衰敗的精神生態面貌。昆德拉長期生活在集權統治壓迫下的捷克,強烈地感受到人的自身存在受到威脅和重創,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土崩瓦解。在遭遇政治驅逐后,昆德拉這一時期的作品更多地帶有痛感轉為理性后趨于智慧的認識。但是囿于時代的局限性和知識分子過于冷靜的旁觀態度,昆氏的作品始終在詩人和戰士、救亡和出逃之間游走。學術界對昆德拉的研究成果較為豐碩。李鳳亮是國內研究昆氏作品的第一人,他的博士論文《詩·思·史:沖突與融合——米蘭·昆德拉小說詩學引論》集中討論了昆德拉小說的理論形態、實踐形態和批評形態。[1]在國內眾多昆氏研究者中,趙謙持續、深入關注作品研究,注重從精神生態、哲學思想、創傷敘事等多維視角對小說進行分析解讀。
克里瑪(Ivan Klima)認為,昆德拉的作用是引領人們進入一個新的時代,而這個時代是更加“生態學”的。[2] 國外精神生態研究起步較早,比利時生態學家保羅(Paul Duvigneau)在20 世紀70 年代首次提出“精神污染”的概念。[3]美籍奧地利生物學家、哲學家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指出,人類雖然征服了世界,但卻喪失了靈魂。[4]美國臨床醫學家、暢銷書作家萊德菲爾德(JamesRedfield)認為現代人過于物質化,已經喪失了精神層面的安全感。他1993 年自費出版了《塞萊斯廷預言》,提出了“精神追求”“倫理親情”等九條真知問題,引發了全球30 多個國家讀者的強烈共鳴。[5]精神生態學是國內文藝批評界頗為關注的一個熱門研究視閾,重點關注社會發展過程中人們精神異化的表現形式與內在原因。[6]魯樞元指出, 精神生態批評“一方面關涉到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一方面關涉到一個生態系統在精神變量協調下的平衡、穩定和演進。”[7]在2004 年之前,每年公開發表的以“精神生態”為主題的學術文章僅僅為1—2 篇。2004 年后,精神生態問題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研究成果出現逐年遞增態勢。中國知網數據總庫檢索顯示,截至2021 年3 月,以“精神生態”為主題的研究論文共計316 篇,而核心期刊和CSSCI 來源期刊發文有限,僅71 篇。由此可見,當前國內的精神生態研究尚處于初始階段,高質量研究成果匱乏,尤其昆氏小說的精神生態研究鮮有人涉獵。作為小說美學理論的繼承者和“第三時美學”的提出者,昆德拉延伸了作品的藝術內涵。昆德拉曾廣泛涉足音樂、繪畫、戲劇等各門領域,多維的藝術實踐造就了其跨門類的創作風格。同時,他受到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荒誕美學的影響,在小說自身建設上構筑了一種新的審美理想。通過閱讀發現,小說的生態敘事帶有另類獨居的美學意蘊。如昆德拉所言, “作品所揭示關于人的存在的種種面貌,是使藝術的演進改變方向的美學方面的創新。” [8]40 他強調小說的審美價值和審美判斷,推崇充滿張力和奇思妙想的變形藝術思維。從精神生態理論出發探究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中的美學意蘊,不僅能夠加深我們對精神生態理論的理解,而且也為小說的解讀提供了新的視閾。
二、昆德拉小說中的美學意蘊
由于異國政治力量壓迫,小說中的城市文明已經從內部腐爛,到處是一片荒原化的社會景象。環境惡化導致家庭人物關系失衡,人們普遍處于精神頹廢、行為異常的生存狀態。《生活在別處》中雅羅米爾深受母愛的圈囿而無法融入社會群體,母親則用偷情的方式在別處尋找自我;《告別圓舞曲》中克利瑪和妻子紛紛陷入婚外情的泥沼,而獲釋囚徒雅克布則在離開母國之前接受了養女的求愛,并以僥幸的心態實驗毒藥的真偽,最終造成了女護士露辛娜的猝死。小說行文之中凸顯了強大的藝術張力與廣闊的美學意蘊,從而引發了讀者對現實社會精神生態問題的關注和思考。
(一)精神壓抑,肉體放縱——彰顯荒誕之美
和拉伯雷《巨人傳》中放蕩的性不同,小說《生活在別處》中雖然包含諸如性愛、死亡等形而下的戲謔,但傳遞著形而上的哲理性。母親的身體成為美術老師的畫布,顏料恣意侵占母親的肩膀、乳房、肚臍、大腿,甚至滿是皺褶的腹部。母親像畫室里冰冷、美麗的石膏雕像一樣,溫順地接受畫家的撕扯和擺弄。昆德拉通過壓抑的筆調描繪了詩人母親的人生困境,以夸張的藝術描寫傳達出人物的內心真實。母親逃遁到畫家締造的彩色性愛世界,尋求內心慰藉,彌合精神創傷。藝術創作是由內向外發掘內心世界、彰顯精神真實的過程。小說在藝術審美觀上以強調和呈現人的主觀世界為顯著特征,勾勒出一幅幅表征人物精神生態的荒誕圖像。昆德拉把“開掘人們的‘內宇宙當作文學創作的動力和源泉”[9],展示了變化多端、詭異反常的人物關系和矛盾沖突,張揚了現代西方人彷徨、焦慮的內在心靈世界。藝術的創作過程是一個由內向外的、不斷發掘超驗領域的曲折過程。昆德拉的這種奇異構思正是果敢地繼承了卡夫卡的美學精神的基石,即“外表荒誕內在真實”。雅羅米爾的母親結識畫家,其實是源于內心的孤獨感。母親和父親之間家庭背景的懸殊導致了兩性關系的不平等,婚后夫妻關系的貧瘠造成了母親愛情幻夢的破滅。孤獨感是現代人的普遍感受,荒誕美學大師卡夫卡曾經毫無遮掩地表達內心的孤獨感,“現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親近最充滿愛撫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10]雅羅米爾母親因丈夫的冷漠疏遠而感到失望和恥辱,愛的缺失使她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和理智。在面對美術老師的勾引時,她純潔的心靈迅速被性欲污染。雅羅米爾學畫,媽媽卻在隔壁滿是顏料的舊沙發上和美術教師偷歡。藝術的美感往往比客觀現實的真實更具懾服力[11],它揭示了客觀荒誕世界的現實存在。讀者通過這種包裹著痛苦體驗的藝術描寫, 可以更為深刻地覺察到現代人類的生存真相。昆德拉在處理作品題材“性愛”時,不僅完成了對現實政治制度的思考,而且展示了對人性的批判。《告別圓舞曲》中的雅庫布成為政治斗爭的受害者,在獄中做好隨時結束生命的準備。屈辱的境遇使雅庫布失去精神上的依托,變得混沌、麻木,拋棄了倫理道義,陷入了不倫之愛。他在逃離母國前和養女奧爾佳告別,卻卑劣地與她發生粗狂之舉。這種荒誕的、畸形的性愛恰恰反映了政治高壓時代人們精神的污染和人格的異化。昆氏小說跨越了時代和國界的局限,傳達出對精神生態問題的質詢。一些污濁的社會風氣對我們的婚姻家庭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有些人往往被不正當的感官刺激牢牢地攫住內心從而墜入婚外情的萬丈深淵。我們應正視工作及家庭中的矛盾和問題,遠離不良情欲的誘惑,攜手衛護美好家庭。
(二)亦幻亦真,虛實交融——烘托意象之美
理想化意象是卡倫· 霍妮(Karen DanielsenHorney)在描述神經癥患者時使用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一種虛構的、幻想的自我”。[12]理想與現實的完美結合是昆氏作品的一個基本特點,“夢幻式的內心生活”是昆德拉畢生的創作追求。昆德拉在小說《生活在別處》中為主人公創造出一個無限伸展的夢境空間,夢中的主人公“克薩維爾”實際上就是雅羅米爾的理想化自我。他成為經常逃學的壞學生,而不是家人、老師眼中的乖孩子;他可以把情人們玩弄于股掌,而不是躲在浴室門后、偷窺保姆洗澡的膽小鬼;他投身于崇高的革命運動,而不再是蜷縮在母親羽翼下的媽寶男。在現實中不曾具有的控制欲和支配欲在想象的空間得以實現并且膨脹放大,夢境的補償性和隱喻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昆德拉認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它是人類世界未實現的可能性。”[13]在小說中,夢境與真實世界的界限模糊了,雅羅米爾和克薩維爾互為鏡像。這種共時藝術的創作手法被昆德拉親切地稱作“時間的呼喚”。共時性小說和傳統的歷時性小說相比,創作手法更為巧妙,仿佛為人物搭建了一個時空隧道,可以任其在不同時空瞬時穿越,頗具科幻色彩。這種亦幻亦真的“濃縮時空”手法,在昆氏小說創作中屢見不鮮。《慢》的結尾20 世紀的文森特與18 世紀的年輕騎士出現在同一時空,《身份》中尚塔爾夫婦常常在夢境和現實間徘徊。虛實結合的夢境意象糅合了作者自身的特殊創作背景。對于昆德拉而言,“這些夢不僅富有說服力,還美”。[14]夢境敘述其實是精神的游移,是作者高度俯察現實后臆造的理想化意象。
除了在整體情節和結構上大肆運用夢境這一意象之外,在小說局部也無不演繹著超自然意象之美。《告別圓舞曲》中的“藍色”便是典型一例。小說中多次出現“藍色”:克利瑪進入美國闊佬伯特萊夫的房間時看到的奇怪藍光;伯特萊夫向雅庫布和斯克雷塔介紹他房間里那幅大胡子圣徒畫像時,著重講自己為何畫藍色的光環以及藍光的歷史;露辛娜在伯特萊夫的溫柔鄉“蘇醒過來,整個房間似乎沉浸在一片藍盈盈的奇特光線中”[15];雅庫布誤將藍色藥片放在露辛娜的藥盒中,致使其猝然離世。這里的藍,既有畫作和藥片本身的顏色,也包含了超脫實體外的光影。歌德( JohannWolfgang Von Goethe)在《顏色論》一書中就探討過顏色和人類心理的關系,他認為藍色是令人向往的顏色。[16]法國藝術史家瑞納·于格(Rene Huyghe)在《色彩象征》中提到,人類對某種特定色彩的感知不僅和心理因素有關,而且和他的經歷密不可分。[17]小說中多次出現藍色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眾人和昆德拉本人的別離情結。露辛娜渴望逃離人滿為患的溫泉療養中心,克利瑪竭力逃避妻子的猜疑和露辛娜的糾纏,斯克雷塔卑微地認美國佬為父、以擺脫捷克國籍。昆德拉本人也是如此,對捷克當局極度失望,渴望告別過去、逃離故國。藍光和每個人物的命運纏繞在一起,表現了人類共有的逃避意識與別離情結。小說中的種種巧合、所有人物的希望與困境,都是異化時代的必然產物。同時,朦朧的、藍色的光正如幽暗影院里的放映燈,引領讀者看完這一部既嚴肅又滑稽的鬧劇,最終遠望著“劊子手”雅庫布輕松地駕車離開故土。顯然,這個神秘的藍光是小說中一個個“精神淪落者”借以逃遁的理想化意象。“意象”也是當代人寄托情感需求、宣泄在現實中無法滿足欲望的載體。當今社會的一些人不能正常經營現實生活,精神空虛、寂寞,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他們樂此不疲地在虛擬的網絡世界刷“存在感”,卻與線下社交圈嚴重脫軌。我們鼓勵在社交媒體發表正能量的信息和動態,更提倡人們減少“屏幕時間”,從虛幻的“意象”世界走出來,回歸現實,重建自信、強大的內心。
(三)主客顛倒、審美變異——營造悖謬之美
人的自我身份或主體意識是構成人類精神食糧和社會基本道德責任的基礎。現代人在社會中的主體性主要表現為身份認同感和尊嚴感。在后現代意象中,情感和主觀性都消失了,以往作為中心的主體或精神都出現了去中心化。[18] 在小說藝術的世界,昆德拉有意違背甚至擊垮身份的連續感和自我認知,刻意將人物推至窘境,形成了悖謬化藝術效果。這和昆德拉的人生處境極為相似。20世紀60年代末,昆德拉一方面被母國拋棄,一方面熱切地向虛無世界乞討。這種玩笑似的人生境遇是捷克知識分子內心體驗的調侃式的抒發。悖謬是長篇小說《告別圓舞曲》的重要美學特征。在小說中,昆德拉通過對人物尷尬處境的考察和反思,著力表現人們主體地位的喪失與尊嚴的虛無感。不育癥女士們扎堆在療養中心泡溫泉求得的生子妙方,實際卻是斯克雷塔大夫把自己的精液注入她們體內的結果,這是敘事的悖謬;女護士露辛娜處心積慮地利用腹中之子介入小號手克利瑪的家庭,卻意外認識了美國富翁伯特萊夫,又迫不及待把孩子做掉,這是情欲的悖謬;伯特萊夫老婆懷的是斯克雷塔大夫的孩子,而斯克雷塔居然還要認伯特萊夫為干爹,和自己的親生骨肉成為兄弟,這是倫理的悖謬。這一場場“反生態”的鬧劇引發了昆德拉對“存在問題”的思考。人類本來具有強大的生命延續性和生育主體性,現在卻淪為了醫學科技的奴隸。生兒育女的前提是生育主體參與到自然生命進程中,遵循情動邏輯繼而繁衍后代。而生育主體只能是夫妻雙方,這一點具有壓倒一切的排他性。當今社會的非法代孕、“借精生子”亂象,歸根到底是現代科學技術對人的主體性的蠶食。主客體顛倒致使社會倫理邊緣化,人們逐漸喪失自我,甚至淪為交易工具。
美的感知源自審美主體的本能意識,愛美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追求。美好的人或物不僅能滿足審美主體的感官需求,而且能夠帶來奇妙愉悅的精神享受。如《生活在別處》中,少年時代的雅羅米爾就對美麗且憂郁的保姆瑪格達心馳神往,以致在夢境中,他邂逅的情人也是體態豐滿、風情萬種的。后來,他本想追求面容姣好、純情內斂的棕發姑娘,卻意外地被一位相貌丑陋、舉止輕浮的紅發姑娘勾引。紅發女友出生低賤卑微、衣著樸素粗劣,但這正好應和雅羅米爾熾熱的革命情結。政治高壓扭曲了人們的審美觀,穿著得體或講究的服飾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罪惡的奢侈行徑。“崇高”的政治幻想使雅羅米爾接受了女友的不完美,他滑稽地認為自己的審美觀超凡脫俗。昆德拉的悖謬延續了卡夫卡的“滑動悖謬”觀,小說主人公的審美也會不時地倒向另一極端。雅羅米爾對丑陋的事物保持著天生的警惕。他討厭女友亂糟糟的紅色頭發,就像厭惡衣柜里的紅色短褲一樣。他和紅發姑娘發生關系時,卻幻想著對方是明眸善睞、多才多藝的女電影藝術家。“美”和“丑”的壘立在昆氏小說中產生了諧謔的效果,顯示出特定歷史背景下人們失常的思維方式和失衡的心理狀態。人們的審美取向受到干涉和絞殺,甚至連內褲的式樣都不能選擇。昆德拉揭示的精神生態失衡現象其實是一種“有意識的、固執的、狂怒的不同化”。[8]164 從壓抑到釋放,同時也喚起了人們對生存境況的警醒和檢討。書寫悖謬并非天馬行空,昆氏小說的先鋒思想在當代社會亦具有撼動意義。現代科技迅猛發展,各種智能美顏軟件層出不窮,各級美容機構遍地開花。人們瘋狂追逐“網紅”千篇一律的高鼻梁、錐子臉,有的沉溺在美顏相機的世界里,有的迷失在整形手術的不歸路。現代技術規定的審美模板讓整個社會陷入毫無辨識度的審美困境。社會審美異化導致了自我認知的分裂和喪失,人們自身的原有形象遭到質疑和貶斥,虛假和欺騙大行其道。人類借助科技手段征服自然、改善生活,享受到了科技帶給我們的便利和效益。同時,科技手段泛濫帶來的不良后果已經觸及人類的生存和道德底線。我們不得不厘清人類和科技的悖謬關系,重建人類的主體地位,從而維護人的倫理身份和科學的審美規范。
三、結語
昆氏小說的美學之花綻放出睿智的光芒,照亮了人們骯臟和衰敗的精神荒原。這種洞悉一切的文藝基調既是對人性復雜性的細膩把握,也顯示出了昆德拉開闊的美學視野。“審美和藝術應該成為拯救人類面臨精神危機、生態危機的重要組成部分。”[19]讀者通過體味荒誕之美、意象之美、悖謬之美,感知作者的生存之思、生態之悟。正如小說題名“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中暗指的那樣,人們在現實社會已經喪失了人生信仰和精神追求,他們物欲膨脹、思想頹廢,只有在別處、在理想的國度才能重建精神家園。昆氏小說對現實存在的強烈關注和對生態理論的跟蹤研究具有藝術干預生活的實踐意義。作品中關聯的婚外情、代孕等生態失衡問題,其當下意義和現實觀照得以呈現。一些人或是遷徙到網絡的世界找尋另一個自我,或是迷失在不良情欲的牢籠不能自拔。在道德觀徹底崩塌之后,人性的最后一絲尊嚴喪失殆盡,竟然連生育這一基本的繁衍問題也被金錢和科技所宰制。運用精神生態理論對兩部作品進行美學解讀,對于聚焦社會的精神生態問題和建立和諧、健康的生存空間無疑有著不小的啟示和補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