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君
對很多人來說,退休就意味著自由美好晚年生活的開始。然而,隨著社會經濟、醫療環境等方面的發展,年輕人越來越晚婚晚育,老年人越來越長壽,這就催生了一大批五六十歲本已步入老年,卻仍然上有老下有小的“夾心老人”。自己已入暮年,卻仍然要肩負起帶孫子顧父母的生活重擔,誰來與他們守望相助,誰來保他們晚年幸福呢?
不停歇的晚年:一老一小該如何抉擇
李桂梅辦完了退休手續,卻不像其他人那般高興,她心里正在為何去何從糾結不已。當年自己從農村考學出來,父母一直留在老家,如今均已80多歲。前兩年本想著等退休了,回老家好好陪陪他們,誰知,前不久一直沒啥動靜的兒媳婦突然懷孕了。這下李桂梅犯了難,是回去陪伴年老的父母,還是留在城里照顧懷孕的兒媳呢?
面對這種情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張照顧兒媳,畢竟自己老了還是要靠兒子媳婦養老送終,而且孫子是全家人的希望,怎能輕易甩手?也有人認為應該去陪伴耄耋父母,畢竟人活七十古來稀,能有多少日子讓我們陪?還有人會說,既然要讓老人出力,就得也讓人家做主,要么把老父母接到城里同住,也不耽誤帶孫子,要么干脆等孫子斷奶了一并帶回老家去。
這幾種意見在生活中確實都很常見,也在無數家庭中如此上演著。然而,這卻不是李桂梅心中最理想的退休生活。自己和老伴都是從農村奮斗出來的,辛辛苦苦積攢家業,帶大孩子,工作上一絲不茍,奉獻一生,到現在不說渾身是病,也是后繼無力,無暇他顧。她真正渴望的是簡單、清閑、自由的養老生活,而現在看來,恐怕只能是癡人說夢。
其實,像李桂梅這樣的“夾心老人”尚有選擇的自由和空間,還有一部分“夾心老人”面對的則是不容選擇的境況。
張勛的老母親今年79歲,年前老人下樓買蔥,一不留神坐了個屁墩,回來也沒和家人說。過了一夜,張勛才發現母親的異常,送到醫院時老人意識都模糊了。因為就醫太晚,人雖然救過來了,卻從此癱瘓在床。
原本就和女兒四代人住在一起,這下為了照顧母親,由他負責的買菜燒飯、接送外孫女這些活兒都顧不上了,連他自己都累得病倒三次。上半年,女兒干脆辭了職在家一起照顧。可眼瞅著一家五口,就靠女婿一個人養活,日子怎么長久得了呢?
一次起夜,張勛偶然聽到了女兒和女婿的爭執。女婿覺得祖母康復無望,岳父這大半年也眼看著憔悴衰老,如果兩位老人都病了,他們該如何支撐?
一周后,張勛冷靜地向女兒和女婿提出去養老院,依靠他的退休金,將將夠他和老母親的養老費。女兒連哭了幾天,最后還是無奈同意了。在坐上養老院派來的車時,張勛不忍看向車外住了幾十年的家,心中五味雜陳。
家庭無法承受之重:“夾心”背后隱秘的真相
像李桂梅和張勛一樣,越來越多的老人不知不覺陷入“夾心”困境。
上有父母等著他們來養老。從文化背景來看,養兒防老仍是不少老人養老的首選。如果誰被送到養老院養老,人們就會嘆息老人沒福氣,指責兒女太不孝。從硬件設施來看,一方面是國家兜底的養老機構比如養老院、敬老院等,另一方面是針對高收入人群的商業養老機構,整體覆蓋面比較窄,大多數處于中等收入水平的老人需求被忽視,他們既不能滿足政府的低保條件入住公辦養老院,也無法支付高昂的商業養老院費用。
下有孫輩等著他們來撫育。現在很多家庭都是雙職工,面臨很多現實問題。既要賺錢養家,又要實現自我價值,再加上0~3歲的托育環境或不完善或費用太高,他們只能交給父母來帶。
在養老和托育的雙重壓力下,退休老人成了家庭中的便宜勞動力和機動救援隊,但凡有哪兒做得不夠好,還會成為眾矢之的。就像李桂梅,如果她真的選擇了回家照顧父母,難免會被一些人說成是不顧兒孫。張勛的選擇雖然頗具犧牲意味,不少人在觀念上也會覺得,“反正你們退休了,也沒啥事兒干”,或者“誰家不是老人幫忙帶孩子呢”,也還是被有心之人說三道四,什么孩子不孝把老人逼走,老娘可憐,不能在家中終老……事實上,無論你怎么選,都有可能被人指責。
那么,問題來了:好不容易盼來退休的老人,真的不配擁有自由自在、自己做主的生活嗎?到底是什么讓他們陷入了“夾心”困境?
為了成為合格的“好人”。淑英和韓城夫妻倆每周一到周五住在兒子家,幫忙買菜做飯,接送孫子,偶爾還得去參加家長會、運動會……好不容易等到周末,老兩口還要起個大早,趕兩個小時的車到年近九十的父母家,幫老人洗澡、打掃,做可口的飯菜,陪著嘮嗑。這樣奔波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整整5年。有時候,淑英會開玩笑說:“現在真是不敢死,也不敢病啊。”
“夾心”老人的背后是每個家庭真實存在的需求,而“夾”正是這些需求得不到有效解決的社會集中表現。究其根本,既有傳統思想和價值觀念的原因,也有社會發展現實條件滯后的原因,也使得這種“夾”脫離了小小家庭靠自身就能解決的范疇。那么,“夾心老人”到底該如何尋得自己的出路呢?
家社聯動:養老不再犯難,育兒更加多元
說起來,“養兒防老”是中華民族一貫的傳統和價值觀。然而,時代不同了。
首先,家庭結構發生巨大變化,從多代人合居共養的大家庭轉變為核心小家庭,小家庭已經不再具備過去依托親族共享共養的基礎。
其次,經濟動力發生巨大變化,從農耕時代的世代累積模式走向了科技引領的年輕化創新模式,這就使得大多數老人很容易被淘汰。與此同時,大多數年輕人奔波創業尚且自顧不暇,老人們有時不得不成為年輕人最便捷廉價的“生活勞動力”。
最后是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變遷,從以家庭為單位的血緣親族結構轉向了以社區、街道等行政區劃為單元的社會化網格結構,這就使得養老不再可能僅僅停留在家庭范圍,而需要調整適應社會化、社區化的全新發展趨勢。
因此,打破“養兒防老”“家庭養老”的傳統養老思想和養老模式,學習適應和積極使用新型的社會和家庭相結合的養老模式,是每位老人守望相助、老有所養、老有所樂的最有效路徑。
楊開泰的父親楊本仁今年87歲了,常年和剛滿60歲的兒子住在一起,卻并沒有成為家庭的負擔。每天一大早,楊開泰都會陪著父親慢慢溜達到社區活動中心前面的廣場上,那里有社區安排的康復醫生,帶領70歲以上的老人進行舒緩適度的體操鍛煉。而旁邊的社區“幸福食堂”里,蒸包子、做豆漿的廚師們早已經忙活開了。
陪著父親鍛煉結束,再吃上一頓熱乎乎的早餐,楊開泰就要獨自出門了。身為中醫師的他即使退休了,也仍然給自己安排了很多活動:除了一周兩次在中醫院坐診,他還有一幫研究太極文化推廣的老哥們兒,每個月都有很多活動,其余時間爬山、釣魚。
那么,留下80多歲的老父親一個人,他不擔心嗎?這一切得以實現的重要前提是,他們所在的社區構建了非常完善的社區養老服務體系,包括老年驛站、幸福食堂、活動中心,還有為行動不便老人提供的日間照料中心、青年志愿者團體等非常豐富多樣的服務。
老人們一日三餐都在幸福食堂吃,一天下來只要40~45元錢,而且各種費用和采買渠道全都公開透明地公示在墻上。廚師和工作人員對老人們都非常好,會幫著他們端飯、盛湯、找位置,要是特別想吃什么,只要提前一天說就行了。如果常來的老人連續兩三餐沒來,社區工作人員還會上門走訪,看看是出了什么情況,還是服務哪里不到位,非常耐心和暖心。
除了三餐,社區活動中心還提供二十幾種不同的課程或活動,老人可以隨時來參加。青年志愿者們更是服務到位,連哪位爺爺喜歡喝茶、哪位奶奶需要在椅子上加墊子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在活動中心就能找到家的感覺。
日間照料中心更是配備了專業醫護人員和社工團隊,提供包括生活照顧、理發、洗澡、喂飯喂藥等多樣化服務,不方便的家庭還可以預約志愿者進行接送服務,細致又貼心。如此,也分解了一些家庭的部分養老重擔,“夾心老人”不必再為了給更老的老人養老而二度拼搏。
面對托育難的現實,如今也涌現出了更加多元化的服務方式和機構。比如不少社區利用自有場地及離家近等優勢辦起了暑期托管班,由社區審查聘任服務機構及授課教師資質,監管服務品質,解決了不少家庭的假期看娃兒難題。
今年,國家層面倡導改革學校托管服務,讓孩子在學校就能夠完成作業,并且有機會參加音、體、美、勞等多種多樣的興趣學習。以成都某小學為例,學校積極激發在校教師的花式技能,開發出了數十種新奇有趣又具備教育發展意義的社團課程,包括心理繪本閱讀、花樣跳繩、毛線編織與創造等,大受孩子們歡迎,被瞬間秒光。
當然,這些服務和機構尚有不夠成熟和完善的部分。值得期待的是,國家和社會已經越來越重視這些現實問題,并且做出了很多積極創新的探索,相信不久的將來,必然會建成更好更完善的服務體系。
讓心靈不再受困、晚年不再受累
面對“夾心老人”疲于奔命的晚年生活,除了寄希望于社會養老與托育體系的逐漸完善,也需要家庭和“夾心老人”自身去思考和調整。
60歲的夏敏嘗試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火熱生活之后,實在感到不能繼續下去,于是動起了腦筋:怎么才能在照顧家人的同時,也照顧好自己呢?
首先是和女兒女婿談。女兒女婿生意繁忙,自己已經多年負責做飯送飯、接送孫子、陪孫子寫作業,但是,這些犧牲并不是長久之計。談完之后,夏敏驚訝地發現,女兒女婿從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想法。知道后,他們很快就做了調整,把老兩口從家務中解放了出來。
其次是一直由她照顧的母親被順利送到了大姐家中。一開始,母親還是像以前那樣和心直口快的大姐爭執不斷,還愛給夏敏打小報告。這次,她徹底拒絕夾在中間。母親打來電話時,她給予關心后,堅定地建議母親自己和大姐去溝通。多次后,母親也開始認真調整和大女兒的相處方式了。
夏敏不由感嘆,自己多年秉持的“不得不”,原來只是內心的“放不下”,一旦真正想通了,也就解放了。
喪偶多年,62歲的羅秀娟開始意識到,自己既需要通過融入孩子們的家庭來讓自己也擁有熱熱鬧鬧的日子,同時,這也不意味著她就要完全圍著一老一小轉悠,不能夠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
想通了之后,羅秀娟不再大包大攬。她學會了放手,學會了保持邊界和空間,眼看著孫子和父母的關系更融洽了,自己和兒子兒媳的沖突也減少了。嘗到甜頭后,羅秀娟決定更進一步—談起了戀愛,心靈終于照進來愛的光明。她深刻感悟到,哪怕孩子們再孝順,比起老伴兒的陪伴也還是差著一截兒。
我們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面對“夾心”式晚年生活,老人們可以探索和尋求適合自身情況與家庭現狀的解決之道。
有的老人從反對洗碗機到愛上智能電器,大大減輕了自己的勞動強度。有的老人學會了設置責任邊界,遇到超出范圍的情況,關起門來眼不見為凈,大大減少了代際間的沖突矛盾。有的老人不再把犧牲當作理所當然,在忙碌的生活中創造屬于自己的樂趣和空間,多交朋友,多參加活動。當家人不再是老人唯一能接觸到的全部世界,心情自然就會好,矛盾自然就會少。
還有的老人不再把家庭價值當作自己的唯一價值,在家庭之外也找到了新的位置、價值感和歸屬感。要知道,退休并不是一個人創造能力的終結,少了養家糊口的負擔,不恰恰提供了隨心而動、自由探索的機會嗎?抓住生命的尾巴,盡情自由地為自己活一回。還記得新聞報道過的那位94歲學鋼琴、唱外文歌的奶奶嗎?這才是快樂晚年的最佳寫照。
期待再沒有什么“不得不”成為束縛人生走向幸福的羈絆,我們每個人都擁有解決困境的能力和機會,讓“夾心老人”的心靈不再受困,讓晚年不再被迫,讓生命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