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法的女兒和焦慮的媽媽

王俊華

只要父母允許，每個孩子都會迸發出自己的想法和創造力。

8月的一天，欣欣媽媽帶著已經大學畢業、工作尚無著落的女兒欣欣來見我，期待欣欣有自己的想法，對自己工作的事情更上心。欣欣基本同意媽媽對她的評價—沒有自己的想法，因為她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媽媽：“這孩子關鍵時刻沒想法，沒動力”

欣欣媽媽一眼看上去就很焦慮，說話的聲音大，語速快，也少有停頓，對欣欣的現狀很不滿意，雖說有疫情的影響，但畢業也一個多月了，到現在工作還沒有著落，她也不著急。

我有意識地放慢語速，希望能帶動她也慢下來，讓她說得具體些。媽媽說，關于畢業后想干啥，問她本人的意見，她說不知道。自己和欣欣爸爸讓她考研，沒考上;現在復習考公務員，好像也學不進去，如果考不上可怎么辦？

“聽得出來，你很關心欣欣工作的事兒，很著急。”我說。媽媽說，那當然，從小到大什么事都盡可能幫她，“簡直為她操碎了心，都快累死了”。

我停頓了一下，理解而又好奇地問媽媽：“做媽媽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做了什么讓自己這樣累？”媽媽又一次嘆氣：“她沒想法，我和她爸什么事都得替她想啊！上大學以前，是考慮哪門課需要補，找最好的老師給她補課;上了大學，又考慮她考研考哪個學校哪個專業，甚至導師我們都給她找好了，做了那么多工作，結果她沒考上;沒辦法，我們又給她努力爭取來了選調生的名額，很不容易的，可以她現在這樣的狀態，估計還是考不上，我和她爸還得給她考慮后路……您說能不累嗎？”

我有意識地看著媽媽，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后問她，這個“后路”是不是也已經找好了？她看了看女兒，猶豫著點了點頭。我點點頭：“就是說，關于欣欣畢業后的出路，你和爸爸已經給出了起碼是一、二、三個不同優先等級的考慮，也許還有更多，可以這樣說嗎？”媽媽點點頭，說：“所以累呀！”

噢！我讓媽媽設想一下，在一個家庭里，爸爸媽媽對于孩子的事情非常有想法、有能力、有計劃，孩子還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嗎？如果不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一個人做事會有動力嗎？媽媽若有所思，說要回去好好想想。

我接著問媽媽：“我好奇怪，您和爸爸很有能力、有資源，有這么多的選擇，應該比較放心才對呀，怎么還這么焦慮呢？”媽媽說：“可這都是我和她爸給她準備好的呀，她自己沒想法沒動力呀。”我問：“你想讓孩子獨立嗎？”媽媽說： “當然了，她總得長大呀。”

女兒：“我有什么想法，說也是白說”

我轉過頭來問欣欣：“媽媽說的情況和你認為的一樣嗎？你沒有自己的想法，也沒有什么動力？”欣欣點點頭：“好像是這樣。媽媽總是比我更有想法和動力，總是逼我……”她說每次媽媽的口氣都好像是沒有后路、死路一條的感覺。她也是剛才才知道，原來自己如果考不上公務員，媽媽還有另外的打算。

我問她：“沒什么想法，總是被逼迫，這樣的感覺怎么樣？”欣欣低下頭：“不太好，很難過，感覺自己挺失敗的。”她舉例說，比如考研吧，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因為不想繼續上學，但是沒考上，沒有達到父母的期待，也“因為虛榮心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很糟糕。

我跟她核對這一點，她很確定，不上研究生是“跟從了自己內心的選擇”，她不想繼續上學，覺得自己不適合做研究搞學問什么的。“跟從了內心的選擇？”我有意識地重復了這句話，然后有一點神秘地笑了，問：“那我們可以慶祝一下，至少偷著樂一下嗎？因為這很難得呢，說不定少走了多少彎路呢！你可以不因此覺得自己糟糕嗎？相反，你這不是很有想法嗎？”我看了看欣欣，也看了看媽媽。

欣欣偷看了媽媽一眼，臉上微微露出喜悅的表情，脫口而出：“誰能真沒自己的想法啊？不過，這只是不想要什么。”明確不想要什么，排除掉一些選擇，而且知道為什么，這種探索自己的過程不正是成長的過程嗎？

我問欣欣，還在什么事情上這么有想法，哪怕是不想要的？欣欣想想，笑了，說：“那多了去了。”然后說起她不顧媽媽反對去另一個城市看演唱會，堅持留在學校的漢服社團;學校安排交換生出國，媽媽因為沒有伴兒不讓去，她還是自己去了;她瞞著媽媽考下了教師資格證，她愿意去小學當英語老師……欣欣這樣講的時候，自信中充滿喜悅。

看著這張生機勃勃的年輕面龐，我有意識地慢下來，說：“你不僅很有想法，而且也很有辦法，很有動力呀！”然后停頓三秒鐘，問她：“是不是很多時候，有想法，但不告訴爸爸媽媽？”欣欣突然間眼圈紅了，想趕忙躲閃過去沒成功，眼淚開始噼噼啪啪往下落……

原來，在欣欣看來，從小到大，她有什么想法，媽媽要么認為很幼稚、很低級，要么會說想法再好她也干不成，她沒那個能力。欣欣舉例說，她想當小學英語老師，媽媽看不上，說和小孩子在一起吵吵鬧鬧有什么好？媽媽也不相信她能當好小學老師：“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動不動還傷心難過呢，哪能教得了孩子？”還有很多事兒都是這樣。

所以，有什么想法，除非自己特別堅決，習慣性地能不跟爸爸媽媽說就不說。實際上，她已經拿到了一家單位的面試通知，也沒告訴媽媽，一方面是因為她自己沒有下定決心要去，另一方面，媽媽知道了大概率會覺得這工作不夠好，就算覺得還不錯，又會擔心去不了怎么辦，估計又要托人找關系，她不希望媽媽這樣。

這次輪到媽媽驚訝了，原來是這樣啊！

媽媽：“我的確有很多焦慮”

我轉過身來看看媽媽，不帶絲毫的評判，關切地說：“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的焦慮吧，你能感覺到它嗎？”看她點頭，我讓她閉上眼睛，留意呼吸，放松身體，去“靜觀”自己的焦慮，耐心地和焦慮在一起待一待。

她做得很認真，直到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我邀請她：“談談屬于你的那些焦慮吧，我們一起捋一捋，也讓你清晰一些。”

媽媽感嘆，這幾年過得不容易。她的確從欣欣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對她有很高的期待，她和欣欣爸爸都很優秀，希望孩子更優秀，這么多年難為了自己，也難為了孩子。她說，剛才欣欣的眼淚讓她警醒，她需要放下對孩子的高期待，讓孩子成為她自己的樣子。

她很誠實：“這樣做有些失落，但比較現實，也讓家庭關系不再那么緊張。”她知道，有些事情，欣欣和爸爸會一起背著不告訴她，怕她接受不了。

父母年紀大了，這幾年有病，她很擔心，這也讓她焦慮。還有一件讓她很焦慮的事情，就是她有了更年期的癥狀，去年體檢一個指標很不好，她一直沒有進一步檢查，擔心自己的身體出問題……

當這樣一條一條羅列引起焦慮的原因時，她感覺有些驚訝的是，事情還是那么多，她還是有些不確定，但已經沒有那么焦慮了。

是的，外在的事情還在那里，你清楚都是什么了，情緒也就緩和了，剩下的就是一一在現實中面對了。

關于孩子沒想法，我相信欣欣說的：“誰能真沒自己的想法啊？”父母允許，不打壓，孩子自己的想法甚至創造力就會迸發出來。而關于動力，借鑒畢淑敏的一句話：“所有的動力都來自內心的沸騰。如果你做不到一件事，無論是搞好關系，還是尋找愛人，還是減肥，都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