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蓉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和普及,人們的生活越來越便利。但是有人卻借助互聯網做起販賣嬰兒的“中介”,還美其名曰“做好事”。
2021年8月1日,山東省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對一個網絡販賣嬰兒的團伙予以立案偵查。該案的舉報人,正是本刊2016年所刊登《打拐英雄上官正義的10年》一文中的主人公。
十幾年來,上官正義奔赴全國各地,與拐賣兒童的人販子斗智斗勇,協助警方打拐,破獲多起案件。近年來,他發現為了躲避公安機關偵查,一些販嬰團伙已由線下買賣轉為在QQ群、論壇和微信群等線上平臺進行地下交易,形成一個龐大的犯罪利益鏈,具有社會危害性更大、隱蔽性更強、取證更難、破案難度更大的特點。
通過上官正義一年時間的調查,一個打著醫療公司的旗號,涉嫌非法代孕、販賣嬰兒的犯罪團伙終于浮出水面……
臥底11個月按兵不動,只為取信人販子
2020年8月,上官正義偽裝成無法生育的領養人,輾轉進入一個有300多名成員的“寶寶找家”微信群進行臥底調查。剛入群,他就被群主要求用規定格式標注自己的需求,如標注“S女bao”代表“送養女寶”,“L男bao”,代表“領養男寶”。
剛入群一個月,群主便通知成員移步到一個叫“圓夢家庭”的新微信群。原來,為規避封群風險,群主每個月都會組建新群進行轉移。這個群的公告是:幫養不起孩子的“送養人”把孩子送走;幫生不出孩子的“領養人”領一個孩子養。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個互幫互助群,看不出什么貓兒膩。
平時,群里成員不閑聊,只在有人發布信息時,才會有人接話。但僅限于簡單地問詢,如果有意向雙方會私聊。從這些低調的送養人和收養人互動中,上官正義敏感地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他用11個月的時間在群里營造了一個無法生育、渴望領養女寶的丈夫人設。
2021年6月11日,群里有個叫“海霞”的女子發布了一條消息:S,山東女bao,需要者私聊。
上官正義隨即加了海霞的微信私聊。海霞說,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因為家庭經濟條件差,想給孩子找個好人家。上官正義當即表示想領養這個孩子。在反復確定他是真心領養孩子后,海霞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以后聯系,你就加我這個微信號吧”。
上官正義馬上查詢了這個電話號碼,發現該號碼對應的是山東一家醫療公司和“山東佰子生殖醫療科技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叫“劉敏”。
果然加上微信后,對方并不是“海霞”。“你就叫我劉姐吧。孩子是我一個朋友的,我做好事幫孩子找個家,順便幫朋友要一些營養費。”她說。
上官正義問營養費多少,劉敏說:“不包含醫學出生證明,一口價 11萬元,一次性付款,只收現金。”之后,她又一再強調,自己有正規公司,主營代孕,“只是順帶做做送養(中間人)”。
2021年4月9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2021-2030年)》:嚴厲打擊代孕及代孕引發的一系列違法行為;嚴厲打擊非法收留撫養等行為。而我國刑法第二百四十條也已明確規定:有拐騙、綁架、收買、販賣、接送、中轉兒童行為之一的,即涉嫌構成拐賣兒童罪。作為送養中間人,劉敏明顯具有“販賣”和“中轉”兩種非法行為,已涉嫌構成拐賣兒童罪。
為穩住劉敏,上官正義將計就計,承諾見面交易時,“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并一再囑咐劉敏要小心行事,這使得劉敏更加信任他。
她告訴上官正義,自己做“送養”已經4年,每年成功送養10多個嬰兒,從沒失過手:“我在群里觀察你幾個月了,你是一個靠譜的買家。我跟你說實話吧,對孩子進行私下交易,賣方構成拐賣兒童罪,買方構成收買被拐兒童罪,買賣雙方同犯罪,咱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出了事誰都跑不了。所以我們這個圈子,都是好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都信得過。你放心,沒有太大的風險。”
從和劉敏的微信、電話來往中,上官正義了解到,群里的海霞等人都是劉敏的上線,他們先是以領養者身份,用補償一定數額營養費為誘餌,混跡于各大平臺論壇,尋找因各種原因不想要孩子的人。然后再以送養者的身份,在群里發布送養信息。群主是劉敏的下線,負責在各網絡平臺尋找買家拉入群;而劉敏則是主導,在群里穿著領養者的馬甲,觀察和甄選靠譜買家,用“送養中間人”的身份,和買家進一步接觸,私下進行販嬰交易。
這是一個分工明確、組織嚴密的網絡販嬰團伙。然而在取證過程中,上官正義又有一個新發現。
人、證分開賣,販嬰賺取暴利
“網上聊不清楚孩子健康的問題,咱們見個面詳聊吧。”網上聯絡一個月后,上官正義提出和劉敏見面。她爽快答應,見面地點約在山東省濰坊市的一家茶樓。
劉敏40歲左右,中等身材,妝容精致。她慢條斯理地解釋,送養的孩子絕對健康,產婦都是安排在濰坊的大醫院孕檢和生產。通過她的介紹,產婦分娩和交易的流程逐漸清晰:產婦入院分娩,由劉敏的助理專門陪同;分娩后的三天里,嬰兒由劉敏安排的月嫂照看,接受新生兒疾病篩查和體檢;體檢通過后,即可辦理出院手續。出院當天,月嫂將嬰兒交給劉敏;劉敏把嬰兒以及產婦親筆所寫的“棄養孩子保證書”一起轉交給買家,同步收款完成交易。
據劉敏介紹,想要送養嬰兒的大多是未婚媽媽,“你不用擔心小孩父母會反悔,我為他們解決了后顧之憂,他們感謝我還來不及”。
有的年輕女孩和男友分手后,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們不敢跟父母說,也不知怎么辦,就上網尋找解決辦法,成為劉敏上線的獵物。他們總會“好心”地勸女孩:“你做人流的最佳時機已過,現在流掉孩子太傷身體,萬一將來不孕,你一輩子的幸福就毀了。不如生下孩子給我表妹吧,她不能生育,一直想要個孩子,我還可以讓她給你點兒營養費……”
既可以解決麻煩,還可以得到一筆錢,涉世未深的女孩往往認為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見女孩被說動,他們又“提醒”道:“如果你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分娩,醫院里就有你的信息檔案了。將來結婚后,你去醫院生孩子,你的丈夫、婆婆就會知道你曾生過小孩,會影響你的生活。我可以讓你用別人的身份信息分娩,這樣就不會出現那些麻煩了。”
于是,女孩在他們的安排下,用別人的身份信息孕檢、分娩,拿到幾千至一萬元不等的營養費。對這些賣掉自己孩子和出生證明的黑中介還感激涕零。
“對于未婚先孕的女孩來說,孩子的到來不是她們所期待的。在她們心里,孩子是討厭的麻煩和累贅,肯定不會要回孩子。所以,這個網絡販嬰團伙就盯上未婚先孕的女孩,既好控制又安全。”上官正義對記者解釋。
上官正義剛接觸劉敏時,她就多次表示,不建議人、證同時打包購買。因為“孩子緊俏,出生證明稍后可以弄到”。人、證同時打包購買,意味著產婦要用買方的身份信息登記孕檢、分娩。雖然相對方便,但容易留下隱患。因此,交錯安排辦理出生證明,能避免買方個人信息流出,降低未知風險。
所謂“交錯安排出生證明”,是指A孕婦的孩子談好賣給B買家,C買家之前買的孩子還沒有出生證明,他們就安排A孕婦用C買家的身份信息孕檢、分娩,把A孕婦孩子的出生證明賣給C買家。之后再用B買家的身份信息安排D孕婦孕檢、分娩,以此類推。一個嬰兒售價11萬~15萬元,一份出生證明售價6萬~8萬元,劉敏等人販賣一個嬰兒最高可收入23萬元,可謂是暴利。
“人、證分開賣,既可以讓他們獲得最大收益,賣家和買主還感激他們幫自己規避風險。一石二鳥地兩頭騙,兩頭還都感激他們。而且這種新型網絡販嬰模式,給公安機關的打擊和偵查工作帶來了不小的難度。”上官正義說。
網絡販嬰現象,為何屢禁不止
7月25日,劉敏忽然給上官正義發來消息:“看來,你跟這孩子沒緣分。孩子出生了,但是有健康問題,不能出售,等機會安排下一個孩子。”
上官正義原本的計劃是:交易時配合警方當場抓捕劉敏,一舉端掉這個網絡販嬰團伙。現在計劃生變,他以購買代孕服務為誘餌,要求跟劉敏再次見面詳談。
兩人約好7月30日下午2點見面。劉敏解釋說,這幾年代孕需求很高,代孕媽媽相當搶手。她當天上午要去青島接待代孕客戶,下午2點才能趕回濰坊。
一見面,她就向上官正義表示,自己有大把“優質資源”,反復強調代孕媽媽均來自山東省內高校,而且是學信網能查到的正規大學學生。她會定期面試代孕媽媽,篩選“漂亮、身體健康、學歷高”的。客戶可以根據要求匹配,“包成功,零風險,保證滿意”。
交談過程中,劉敏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掛斷電話后,為彰顯自己的實力,她說,自己雖主營代孕,但做送養(中介)4年,已形成一定的人脈圈,代孕和送養已經是分不開的業務了。
原來,一些把自己孩子送養的女性在嘗到甜頭后開始墮落,有的主動再孕甚至多次懷孕,然后把孩子交給劉敏送養賺錢;有的干脆做起專業代孕媽媽。找劉敏代孕、收養嬰兒的客戶,有的也會給她介紹其他買家,并且收取一定中介費。
劉敏話鋒一轉,又把話題轉到代孕上:“正值暑假期間,不少省內女大學生在濰坊旅游,我手上剛好有一個。我去做做功課,盡量8月底開始(代孕)。”
上官正義當即與劉敏簽署了代孕合同。這份合同封面上寫著“山東佰子生殖醫療科技有限公司”字樣。劉敏說,雙方用個人名義簽字并按下手印,合同即可生效。上官正義告訴記者:“這份不正規的合同更說明,她是借著這個生殖公司的殼從事非法代孕。”
上官正義簽完合同,已掌握充分證據,隨即表明“打拐志愿者”身份,勸劉敏自首。劉敏先是一怔,繼而全身顫抖,哭道:“求你放過我吧,我的孩子才11個月,還沒有叫我一聲‘媽媽……”
原來,劉敏是一名碩士,學的是藝術,還曾當過老師。和現任丈夫再婚后,因無法受孕開始了長達10年的求子路,偶然進入代孕、送養(中介)這一行,就連自己的孩子也是她找人代孕得來的,“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不會再做違法的事情,好嗎?”
見上官正義不為所動,狡猾的劉敏又開始想方設法地拖延時間,聲稱等她安排完家中事務后就去自首。上官正義根據多年打拐經驗判斷,劉敏沒有自首的意愿。為了避免她潛逃,他當即向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報案,劉敏被警方帶至公安機關協助調查。
8月1日,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刑警大隊組成工作專班,開始偵查此案。8月3日,犯罪嫌疑人劉敏被正式批捕。相信這個以劉敏為首的網絡販嬰團伙,也將受到法律的嚴懲。
上官正義說,近幾年,網絡販嬰已成為一種盤根錯節的地下交易鏈組織,社會危害性極大。記者上網搜索“網絡販嬰”,對應的新聞多達76頁,幾乎全國各省市都破獲過多起網絡販嬰案:2019年8月26日,臨沂市警方成功打掉一個網絡販嬰犯罪團伙,抓獲犯罪嫌疑人10名,解救被拐賣兒童3名;2020年9月,重慶偵破一起特大網絡販嬰案,12名犯罪嫌疑人落網,成功解救11名被拐兒童;2021年4月,廈門警方偵破一起由7人組成的網絡販嬰案,解救6名被拐兒童……
網絡販嬰現象為什么一直屢禁不止,頻頻發生?上官正義認為,除了網絡犯罪特有的隱蔽性和便利性以外,沒有買賣就沒有拐賣。我國刑法第二百四十一條規定:“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原第六款規定:“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按照被買婦女的意愿,不阻礙其返回原居住地的,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2015年8月29日刑法修正案(九)通過,該條款修改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從輕處罰;按照被買婦女的意愿,不阻礙其返回原居住地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這意味著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將一律被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刑罰設置得不重,震懾效果有限。
另外,不完善的收養制度,促使買方市場活躍,讓販賣行為有暴利可圖,是販嬰犯罪屢禁不絕的原因之一。或許,完善收養制度,嚴懲買賣雙方,加重對人販的刑罰,才能從根本上打破供需關系,提高犯罪成本,從源頭上減少此類犯罪的發生。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