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冰香
古時候,人們傾吐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會找一棵有洞的樹,對著樹洞說出來。如今,一些遭遇痛苦的人把網絡平臺當成了樹洞,“樹洞行動救援團”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在互聯網上尋找并挽救那些想要輕生的人,讓我們來聽聽志愿者們挽救孩子生命的故事。
作為一名“樹洞救援團”的志愿者,3年救援生涯中,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危機緊急事件,但她,最讓我糾結,最讓我觸動。
自傷就像坐上癮的過山車
“飯飯,活著真累。飯飯,我堅持不下去了……飯飯,我想要好多個抱抱,我想要溫暖的大熊抱。飯飯,我今天又割腕自殘了,舊傷未好添新傷。飯飯,我想去陪你……”在名為“走飯”樹洞的賬號下,女孩文文的留言被識別為高風險留言,引起了我們志愿者的注意,隨即,我被分配為文文的聯絡員和勸導員。
當我在網絡上跟文文取得聯系的時候,她正處于反復割腕、服藥且無法自控的狀態,消極情緒主宰著她的生活。在建立關系的初始階段,我只敢跟她保持簡短且頻繁的溝通,一是確認她的情況,二是穩定她的情緒。
“溫柔而親近”是樹洞救援團志愿者們的溝通原則,用溫暖的文字和聲音傳遞關心,不對樹洞寶寶的行為做任何判斷。
“好累啊,割腕很疼,而且失敗這東西只是相對的,我一直在失敗。可能臉皮厚,想在這世上死皮賴臉地活著,終歸是有一些牽掛與不舍的,試著用各種方法減壓,多走走看看吧……”文文最常跟我說的話,就是累和疲倦。也許在很多人看來,十幾歲的小女孩還沒有經受過成人社會的風雨,談何崩潰。但我很理解,因為這個世上,每個人對疼痛的感覺不同,每個人對挫折的鈍感也是不同的。我們不該盲目羨慕強者的堅持,更不該武斷地指責弱者的挫敗。
之后的兩天內,通過兩次20分鐘左右的談話,文文開始冷靜下來并逐漸對我產生了信任。再次有了割腕沖動時,她居然向我求助了!我們確定了一個“延遲自傷想法”的3周策略—定一個4小時的鬧鐘,她負責延遲割腕的沖動,我負責指導她分散注意力,將精力引向她喜歡的活動,比如讀一本喜歡的小說、沖個熱水澡、刷一部溫馨治愈的電影或者去附近的公園遛遛彎。接下來的幾天,她依據我們的約定,每當自己難以控制割腕沖動時就立刻聯系我,同時反復練習上述幾種方法。
20多天過去了,有了這段“患難與共”的經歷,文文向我袒露了更多心聲。文文正在某省重點高中讀高一,從小學習成績優異,是老師和父母眼中的完美孩子。從初二上學期開始,她有了割腕行為,一邊在網上搜索如何自殺,一邊在“走飯”樹洞留言求救。她承認自己其實一直都沒有自殺的想法,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割腕。因此,我們求證專家后,確定文文屬于典型的“非自殺性自傷”。
“割開手腕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疼痛,但覺得這種疼痛是我應該承受的。割腕給我帶來了一種特別的感受,有點兒興奮,像上癮一樣,我還總是回想流血的畫面和疼痛的感覺。興奮之后,會覺得很空虛、低落、精疲力竭,就像坐過山車一樣。”與所有的沖動行為一樣,自傷也容易成癮。自傷連接了大腦的神經通路,可以產生內啡肽,產生放松的感受,自傷次數越多,“壓力—自傷—放松”的神經通路就會被強化,發展到習慣性自傷。
很多處于青春期的孩子會通過自傷應對、表達或控制情緒上的痛苦,或者作為自我懲罰的手段。一直以來,青少年自傷都有著復雜的生理、心理和社會機制。
痛哭與呼救
為了更好地幫助文文應對自傷問題,我與她進行了幾次深入交談,以了解她的心理發展史和當前的精神狀態。文文的母親是一名會計,有家族抑郁癥病史,自身也非常容易焦慮,做事總是力求完美,高度關注文文的學習成績。而文文父親是個高才生,是一名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我學得不賴,孩子必須比我更好!”他對自己的女兒也有著很高的期待。
文文從小就很自律,也很努力。文文發育較早,在小學五年級時就已經表現出了明顯的青春期發育特征,因此遭受到來自同學的嘲笑、排擠。這種情形持續了好幾年,終于在初二的時候,她開始經常在節食之后暴飲暴食,然后又催吐。
“初中三年都很黑暗,但我不想讓父母擔心,所以情緒無處發泄。突然有一天我看到電影里面有割腕的鏡頭,便鬼使神差地傷害了自己。”曾有研究將自傷的動機分為“痛哭”(想從可怕的精神狀態中解脫出來、逃離難以處理的處境、懲罰自己)和“呼救”(展示絕望、嚇唬報復、引發關注)。文文早期的自傷是一種“痛哭”,是她緩解、發泄情緒的手段,隨后在網絡上的表達成了“呼救”,她發送自傷的圖片和文字來展示自己的絕望,同時又期待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得到他人的關注。
“這個孩子,有救!”看到文文在反復掙扎中想要變得更好的愿望時,我的心被狠狠地觸動了,呼救的人就有可能被拯救!我肯定了文文的感受,鼓勵并引導她多多表達。“文文,其實你的自傷行為是一種非適應性的應對方式,不值得繼續,也不值得鼓勵,同時你還有一些其他的心理問題需要解決。你愿意跟爸爸媽媽一起,去尋求專業的心理支持嗎?”
文文猶豫了很久,最終在一周后去了一所精神專科醫院就診,診斷結果為雙相情感障礙、神經性貪食癥。她依舊難以鼓起勇氣跟自己的父母溝通,我要來了她媽媽的微信,決定告訴她這個殘忍卻依舊充滿希望的結果。
感謝,女兒還在
在得知女兒長達一年多的割腕行為之后,文文媽媽泣不成聲:“她手上那些傷口,問起來就說是摔的。我腦子里全都是女兒流血的畫面,她得有多痛苦多絕望才會這么做,我這個媽媽當得多失敗才會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文文曾經跟媽媽傾訴過自己被同伴嘲笑和排擠,也對媽媽強硬、苛刻的教育方式提出過異議,“但這些都被我忽視了,總覺得不是事兒……我是個不稱職的壞媽媽!”
我建議文文媽媽先平復自己的情緒,同時建議她在跟孩子開啟談話之前做一個計劃,比如談話的時間地點、談話的主題、如何開啟和引導談話、如何運用擁抱等肢體語言,并給她推薦了一些關于溝通和自傷的文章。她都很認真地閱讀并做了筆記,甚至會找文文爸爸事先演練。她不停地跟我反饋溝通情況,“我和孩子變得比以前更親密了。雖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仍然會流淚和后悔,但感謝上天依然給了我機會,我女兒還在。”
隨后,她帶著文文繼續去醫院就雙相情感障礙、神經性貪食癥以及自傷問題尋求治療。文文也開始服用藥物,但情況依然有反復,這期間她忍不住又割腕了幾次,但讓我欣慰的是,她不會再在樹洞里發信息求關注,而是會找媽媽溝通,然后跟媽媽一起找醫生調整藥物和劑量—這孩子,找回了以前不曾有的支持系統。自傷的治療是一個富有挑戰性的過程,做好自我管理和家庭管理才是邁向康復的第一步。
文文現在已經基本擺脫了自傷行為。她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在陽光和陰影之間,她的自救愿望終究救了自己。文文的故事是“非自殺性自傷”的典型救援案例,這一行為一般發生在中學階段,父母和學校如何引導孩子順利度過青春期,如何幫助孩子應對壞情緒、挫折是非常重要的。
在互聯網時代,孩子會大量接受互聯網的正面、負面信息,父母應當思考行之有效的方法。自傷行為有可能源于互聯網,但它的求救行為也有可能通過互聯網展開。互聯網始終是一把雙刃劍,父母和學校應密切關注孩子們早期的自傷行為和求救信號,比起學習成績,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才是重中之重。
始終站在孩子身邊,為孩子營造一個健康、安全、支持和不帶偏見的環境,教育孩子,保持“溫柔而親近”的溝通,才能幫孩子擺脫陰影,慢慢走進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