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竇娥冤》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優秀的悲劇作品,但是部分論者因其大團圓結局而否定其悲劇性質。本文將《竇娥冤》的四折一楔子,按照故事情節劃分為“起因”“經過”“結果”三個部分來進行分析,認為《竇娥冤》并非大團圓結局,而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關鍵詞】 《竇娥冤》;大團圓結局;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37-0014-02
《竇娥冤》是元代劇作家關漢卿的雜劇代表作品,全劇共四折。有部分論者認為,劇本結尾竇天章為女兒翻案的設計是一處敗筆,因而《竇娥冤》不能稱作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作品。胡適也曾對此類型的結尾形式進行批評:“這種‘團圓的迷信’乃是中國人思想薄弱的鐵證……他閉著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劇慘劇,不肯老老實實寫天下的顛倒慘苦,他只圖說一個紙上的大快人心。這便是說謊的文學。”還有部分學者承認《竇娥冤》的悲劇的本質,但認為這一結尾削弱了悲劇對人心的震撼力量。本文態度與以上觀點相異。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評論:“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竇娥冤》……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赴湯蹈火者,仍出于主人公之意志,則列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 這一評論十分貼切。《竇娥冤》實際上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所謂“大團圓”結局實則是悲劇色彩的進一步升華。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指出,悲劇應該包括“情節”“性格”“言辭”“思想”“戲景”和“唱段”六個要素,其中,最重要的是情節。他強調,“情節是悲劇的目的,而目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情節是悲劇的根本,用形象的話來說,是悲劇的靈魂。”所謂完整性,是指一個故事有發生、發展和結局。亞里士多德認為:“情節既然是對行動的摹仿,就必須摹仿一個單一而完整的行動。事件的結合要嚴密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致挪動或刪減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會使整體松裂和脫節。”李漁在《閑情偶記》中評點傳奇的語言也可供戲劇參考,在“立主腦”一節中說:“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對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
關漢卿在創作《竇娥冤》時,非常重視情節的整一性,整個故事圍繞竇娥蒙冤的過程而展開。本文將《竇娥冤》的四折一楔子,按照情節劃分為“起因”“經過”“結果”三個部分來分析其悲劇的徹底性。
一、悲劇的起因
窮書生竇天章欠了寡婦蔡婆婆的高利貸,無力償還四十兩銀子的本利,加之要盤纏進京趕考,便答應蔡婆婆要求,將七歲的女兒竇娥抵給她做童養媳。他出賣了女兒的生存權、婚姻權和平等權,竇娥不得不寄人籬下,人生從此鍍上悲哀底色。
本劇開端有一類容易被忽視,但不得不提的人物:已故的蔡家父子。蔡家父子之死作為故事開展的背景,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劇情預設。家庭中男主人公的缺失給全劇定下了灰暗的基調,是產生悲劇故事的大前提。蔡婆婆與竇娥對待亡夫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蔡婆婆不念舊情,而竇娥認定“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堅持“烈女不更二夫”,由此可以推測,她對早逝的丈夫是有感情的,至少是不反感的。正因二人在對故人態度上有著分歧,導致在面對張驢兒父子問題上作出不同的選擇,一個要嫁,一個要守。蔡婆婆半推半就,引狼入室,甚至與張父做起夫妻,還為張驢兒當說客,企圖說服竇娥。竇娥義正詞嚴,反勸說蔡婆婆:“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著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面對張驢兒的逼婚,抵死不從,最終激起張驢兒下毒歹心,造成巨大的不幸。
二、悲劇的過程
張驢兒安排給蔡婆婆的豬肚湯被不知情的張父喝下,中毒身亡。二人鬧上官府,張驢兒誣告竇娥毒死他父親。太守桃杌既貪且昏,斷案主張“人是賤蟲,不打不招”。竇娥在公堂上“挨千般打拷,萬種凌遇,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被打得血肉橫飛,依舊拒不招認,反而言辭激烈與桃杌針鋒相對。桃杌改變主意,要拷打蔡婆婆。為了不連累婆婆受刑,她連忙招認:“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罷?”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就是西方文藝理論中的“悲劇精神”。
在刑場,她滿腔憤恨噴薄而出,對最神圣的鬼神發出否定與抗議:“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之后發下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三樁誓愿,驚天動地。魯迅曾經下過一個著名的定義:“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句話指出了悲劇的本質:通過“毀滅”的終極方式來肯定“人生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的價值越大,其悲劇性就越強,悲劇意義價值所在也就越大。竇娥剛烈倔強,在與封建黑暗勢力作斗爭的過程中,顯現出驚天動地的精神力量。她的毀滅讓觀眾感到悲憤、悲慨、悲痛、悲涼,顯現出悲壯的美學價值。
三、悲劇的結尾
中國古典戲曲的創作心理偏好大團圓,這引起了一定的爭議,甚至有論者因此認為,中國古代戲劇無悲劇。事實上,《竇娥冤》的結尾與其他古典劇本的大團圓結局是不同性質的,外甜而內苦,正是這一設計拔高了《竇娥冤》的悲劇內涵。劇本第四折,竇娥的父親竇天章成為肅政廉訪使,重回鄉里“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當他拿起文卷,看到“一起犯人竇娥,將藥致死公公”,只看到與自己同姓,便想要避諱,“這是問結了的文書,不看它罷,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竇娥的鬼魂多次將自己的卷宗翻上來,竇天章又反復將卷宗壓到底下。顯然,他并不像自我剖白的那樣“廉能清正,節操堅剛”。十六年過去,所謂廉察史依舊與桃杌之流一樣昏庸無能,不能不說是整個社會的悲劇。
這一官場形色人物正是元代吏政的縮影。掌權者們將人性、良知、公道、正義玩弄于股掌,將社會攪弄得烏煙瘴氣。在元朝統治者的高壓政策下,人民不僅受殘酷剝削,有的甚至喪失人權,生活不見天日。據《元典章·刑部》記載,大德七年(1303年)審理的冤獄達5176起,元代司法的亂序狀況,可以想見。《中國通史》也有載:“終元一代,也沒有編制完備的法典。在審判案件時,各級官吏沒有明確的律文可循,只能檢對格例辦事。”這是竇娥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是黑暗王國里市井小民難以掙脫的遮天巨網。它影射了元代大量無從昭雪的覆盆之冤,因為真實,所以觸目驚心,成為讓觀眾膽寒的悲劇作品。正如徐仲廉在《美學》所說:“悲劇力量的根本動因,在于它們表現的主題塑造的人物的時代價值。如果脫離了那個時代,就算是可以成為讓人流淚的東西,卻不能成為悲劇的藝術。
竇娥的鬼魂出現,向父親陳述冤屈的時候,竇天章的第一反應是劈頭蓋臉地斥罵:“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鏟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嫁之女;到今日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竇天章對女兒毫無憐惜愛護之心,為竇娥洗刷冤屈更多的是不想連累自己清白的名聲。這樣的動機與傳統“大團圓”故事的內涵背道而馳。竇娥身死而心不滅,化為鬼魂也要斗爭到底,求得公道充滿了悲恨力量。竇娥雖然最終翻案,但卻沒有死而復生,就表明此劇不可能圓滿。正如喬治·斯坦納在《悲劇的死亡》中所說:“在真正的悲劇中,地獄之門始終開著,罰入地獄是真正的罰入,悲劇人物無法逃避責任,補救總是來得太晚,在毀滅之前,總是以無可挽回的痛苦為代價,傷口無法治愈,受損的精神無可彌補。在悲劇的公理中,不可能有補償。”
鬼魂形象進一步傳遞給觀眾的信息是,人力是無法改變悲慘現實的,只能依靠鬼神,冤獄才能昭雪。由此,觀眾和讀者才能看到一絲希望和前途。戲劇創作的規律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巨大的悲劇效果,其最終原因并不在于觀眾消極地接受某一悲劇的結局,而在于觀眾心理不斷地要求參與的強烈愿望。而在當時的社會中,人們沒有能力反抗、復仇,只有寄希望于“超人間的力量”,竇娥的故事能讓他們產生強烈的共鳴與痛感。更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竇娥被吃人的封建司法制度迫害致死,化為鬼魂依舊沒有改天換地的力量,只能依靠封建政府官員“肅政廉訪使”,百般周折,才能求得一個清白。
四、總結
“一部成功的悲劇,其意義不僅在于‘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還在于揭露那些摧殘、毀滅‘有價值的東西’的邪惡勢力,也在于‘有價值的東西’在悲劇中對邪惡勢力的執著,頑強、寧死不屈的抗爭,而且只有三者兼而有之,才能引起人們的悲痛、憤恨和關愛,從而給人們以力量、信心和美感。”因此,《竇娥冤》所謂的大團圓結局并非白璧微瑕,而是畫龍點睛,使其成為一部立于世界戲劇之林而不失光彩的悲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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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詩宜,女,漢族,湖南岳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宋、元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