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杰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文教鼎盛,禮儀法度深植人心。然部族、政權、王朝等政治實體及其秩序的確立與整頓,則往往不免伴隨著戰爭的發生。戰爭在某些時候固然是解決問題的有效方式,但戰爭所帶來的破壞性,時常超越預期的建設性,人們對于戰爭的態度,也由此呈現出復雜多變的樣貌。古往今來,眾多以戰爭為主題的詩篇,不僅反映著時人對于戰爭的認知,也往往寄寓著詩人們的心志與情懷;同時,也以文學化的表達,在一定程度上塑造著相關戰爭的形態與記憶。
《詩經》中已有不少戰爭詩,如《大雅》中《江漢》《常武》,皆展示刻畫出周王朝征伐的武功;《小雅》諸篇,則已脫離開宏大修辭的籬設,出現個體內心情感的表達,如《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慨嘆,《出車》中“豈不懷歸,畏此簡書”的無奈,《六月》中“飲御諸友,炰鱉膾鯉”的喜樂;《國風》中個人化立場更加凸顯,如《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豳風·東山》“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均含濃厚的個人情緒。《楚辭》中《國殤》雖為悼念亡魂的祭歌,主要篇幅則是描述陣亡將士們的戰斗場景。漢魏時期,戰爭詩主要集中于樂府歌詩的體式,《樂府詩集》“鼓吹曲辭”中多有保留;此時也形成了同題異辭的作品系列,如《白馬篇》《飲馬長城窟行》等。此外,王粲《七哀詩》、蔡琰《悲憤詩》、曹植《失題詩》等,均為文人涉筆戰爭的杰作。六朝以降的文人戰爭詩,亦分屬兩端,一部分沿襲樂府歌詩的體式,另一部分屬于新篇撰作。南朝鮑照的相關作品,堪為其中優秀代表。
鮑照(約415-470),字明遠,南朝宋人,祖籍上黨,東漢時遷至東海,又遷京口、建康。家庭貧困,少時嘗為農耕。雖曾任中書舍人等職,但終不得志,后為臨海王參軍,死于亂兵。鮑照富有才情,與顏延之、謝靈運合稱“元嘉三大家”,對后世李白等人的創作有重要影響。(丁福林《鮑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鮑照所作戰爭詩,略有九首,多以“代”“擬”為名,其中《代東武吟》《代出自薊北門行》《代陳思王白馬篇》《代苦熱行》《擬行路難》屬于擬樂府詩,《擬古》(三首)是模仿古詩之作,唯有《建除詩》體式新奇。
《代東武吟》是鮑照頗具代表性的詩篇:
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仆本寒鄉士,出身蒙漢恩。
始隨張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輕車,追虜出塞垣。
密途亙萬里,寧歲猶七奔。肌力盡鞍甲,心思歷涼溫。
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
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
昔如鞲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
棄席思君幄,疲馬戀君軒。愿垂晉主惠,不愧田子魂。
(本文引鮑照作品,皆出錢仲聯《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詩篇起首兩句,已標示出樂府歌詩表演的特質,說明此后內容是專門服務于聽眾的。相似的表演程式,亦見鮑照《代堂上歌行》,該詩起首曰:“四坐且莫喧,聽我堂上歌。”這種方式豐富了詩篇文本的肌理層次,也提點出角色表演的意義。《代東武吟》塑造的角色,是已至暮年的漢代軍士。他不僅追憶自己的寒士出身與早年艱苦的征戰生活,也陳述了“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的變故,及由此而導致的無功還家,并對歸家后的人生困頓有所描述,末尾則用晉文公和田子方的故事來表達自己的寄望,希望自己仍能得用于時。詩篇中的人物,往往是作者心思的化身。此中的老兵,亦有鮑照自傷的影子。
鮑照于作品中屢言自身貧寒,鐘嶸《詩品》亦評價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不過,據研究者考察,鮑照出身并非完全的寒門,而應為低級士族(丁福林《鮑照年譜》)。東晉時期,士族南遷,由于戰亂流遷等原因,其門戶地位有所升降(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鮑照家族蓋因南渡較遲,所以在南朝政治格局中難以貴顯(段熙仲《鮑照五題》,《文學遺產》1981年第4期)。這種政治上的“先天不足”,成為鮑照屢屢發出命運慨嘆的原生基礎。如《擬行路難》(十四):
君不見少壯從軍去,
白首流離不得還。
故鄉窅窅日夜隔,
音塵斷絕阻河關。
朔風蕭條白云飛,
胡笳哀急邊氣寒。
聽此愁人兮奈何,
登山遠望得留顏。
將死胡馬跡,
寧見妻子難。
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
綿憂摧抑起長嘆。
同樣是描寫從軍的士兵,此篇相較于《代東武吟》,顯然更注重表達士兵內心的思念與憂愁之感。而末尾之辭,應不僅是篇中士兵的哀嘆,亦為作者借以抒發的心聲。因“生世轗軻”而“綿憂摧抑”,終不免一聲長嘆,面對命運的無奈心情,于此顯露無遺。
但在慨嘆命運不公的同時,鮑照又顯露出強烈的功業之望。如《代出自薊北門行》:
羽檄起邊亭,烽火入咸陽。
征師屯廣武,分兵救朔方。
嚴秋筋竿勁,虜陣精且強。
天子按劍怒,使者遙相望。
…… ……
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
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
此中洋溢著詩人建功立業、報效明君的渴望,尤其末尾數句,更是以《楚辭·國殤》為典,展示出不惜身死疆場的決心和意志。《樂府詩集》中存有以“出自薊北門行”為題的系列作品,多描述行軍及戰斗景象,并以此抒發內心的豪情與理想。如“漬土泥函谷,挼繩縛涼州……平生燕頷相,會自得封侯”(徐陵);“揮刃斬樓蘭,彎弓射賢王。……收功報天子,行歌歸咸陽”(李白)。
不過,鮑照在顯露建功立業愿望之時,筆下仍然不無憤激。如其31歲時所寫的《代苦熱行》:
赤阪橫西阻,火山赫南威。
…… ……
饑猿莫下食,晨禽不敢飛。
毒涇尚多死,渡瀘寧具腓。
生軀蹈死地,昌志登禍機。
戈船榮既薄,伏波賞亦微。
爵輕君尚惜,士重安可希。
雖是敘寫將士南征,但詩篇前半段極言南方的炎熱與艱險;觀鮑照生平,并無南方從戎經歷,故知此處為基于想象的言辭。詩人營造此種氛圍的意圖,固然在突出行軍的艱苦,但更深層的意思,則是對功高賞薄的怨憤:連漢代的戈船將軍與伏波將軍都難得厚賞,何況兵士!這種在詩篇后半段進行意義轉折,尤其是末尾突然代入自身感受并抒發胸臆的做法,與后世“卒章顯志”的手法具有相似性。
《代陳思王白馬篇》作于鮑照35歲,亦包含著詩義的轉折。前半段是描寫邊地情景:
白馬骍角弓,鳴鞭乘北風。
…… ……
薄暮塞云起,飛沙被遠松。
后半段則開始描述兵士的心理狀態:
含悲望兩都,楚歌登四墉。
丈夫設計誤,懷恨逐邊戎。
棄別中國愛,要冀胡馬功。
去來今何道,卑賤生所鐘。
但令塞上兒,知我獨為雄。
其中的“含悲”“懷恨”“棄別”,顯然契合從戎兵士的角色;至于“卑賤”之語,則不免顯現出作者的心志。同言效命疆場,曹植《白馬篇》更顯磊落慷慨,如: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鮑照詩作中,個人的情緒更突出也更豐富了,但詩篇格調也因此顯得相對沉郁,不夠暢快。志高而身微的無奈與悲慨,始終難以驅散,既鑄就了鮑照作品的鮮明特色,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品藝術的格局與境界。
鮑照的不平之氣,在后期作品中似乎有所減弱。《擬古》(其二)作于其49歲時,風格已相對平和。詩曰:
十五諷詩書,篇翰靡不通。
弱冠參多士,飛步游秦宮。
側睹君子論,預見古人風。
兩說窮舌端,五車摧筆鋒。
羞當白璧貺,恥受聊城功。
晚節從世務,乘障遠和戎。
解佩襲犀渠,卷帙奉盧弓。
始愿力不及,安知今所終。
作者自述最初的愿望,是文能安邦,但因“力不及”而改“從世務”,不管這種表述是否出于本心、符合真實,此時并未出現因出身而憤激的言辭。或許歲月的歷練,已使詩人的心境添了淡然。而《擬古》(其三)則以幽并少年為描寫對象:
幽并重騎射,少年好馳逐。
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
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
朝游雁門上,暮還樓煩宿。
石梁有余勁,驚雀無全目。
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
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
此詩風格頗類曹植《白馬篇》,不過,曹詩中并未關注個人功業,而鮑照此詩末句,表面上是寫少年聲氣,卻仍然表露了心聲,道出了作者封疆守土的愿望。在關注兵士、游俠及自身境遇之外,鮑照的戰爭詩也涉及了“閨怨”題材。《擬古》(其七):
河畔草未黃,胡雁已矯翼。
秋蛩扶戶吟,寒婦成夜織。
去歲征人還,流傳舊相識。
聞君上隴時,東望久嘆息。
宿昔改衣帶,旦暮異容色。
念此憂如何,夜長憂向多。
明鏡塵匣中,寶瑟生網羅。
比起其余詩篇,此詩的表達頗有溫柔敦厚之致。思婦于家中聽聞消息,自己的丈夫亦曾登隴東望而嘆息。全篇不言相思,而二人相思之情躍然紙上,令人動容。
鮑照戰爭詩中,還有比較特殊的一首《建除詩》:
建旗出敦煌,西討屬國羌。
除去徒與騎,戰車羅萬箱。
滿山又填谷,投鞍合營墻。
平原亙千里,旗鼓轉相望。
定舍后未休,候騎敕前裝。
執戈無暫頓,彎弧不解張。
破滅西零國,生虜郅支王。
危亂悉平蕩,萬里置關梁。
成軍入玉門,士女獻壺漿。
收功在一時,歷世荷余光。
開壤襲朱紱,左右佩金章。
閉帷草《太玄》,茲事殆愚狂。
古代術數家,將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等情況,分別對應自正月(寅)至十二月(丑)的地支,以測算吉兇(《淮南子·天文訓》已載)。鮑照此詩,實際上是以建、除等字為據的藏頭詩,具有游戲性質。但其用字布篇,并不刻意,末句更是展現出了作者建功疆場的迫切心情。
以目前的材料看,鮑照雖曾任參軍之職,但似乎并未親歷戰事。其詩篇中諸多戰場及邊地描寫,應多數出于想象的模寫。鮑照憑借高超的藝術技巧,不僅將具體情景塑造得十分真實,而且廣泛吸取樂府詩等作品的養分,在體式、語言、意義、題材等方面也多有層次豐富的展現。因出身不佳而產生的自卑與激憤,再加上積極用世的追求,往往使其詩篇呈現出濃烈的情感色彩,同時也不免使作品在豪宕之氣中含有一絲低沉。雖然在晚期作品中,此種傾向有所減弱,但門閥制度下寒族之士的掙扎與無奈,似仍難以盡數抹去。在這個意義上講,戰爭詩恰好為他們提供了情緒的出口,既可用激烈濃郁的筆墨描畫希望中的功業圖景,又可借戰爭的殘酷及影響來宣泄自身面對命運的悲涼之感。鮑照得到后世詩人的重視,恐不單由于作品的藝術成就,亦在于蘊含其中的個人心懷及其共鳴之感。
(作者系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