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婧 周春英
《煙火漫卷》作為2020年度最佳長篇小說之一,是茅獎得主遲子建為其生活了30年的城市——哈爾濱,奉獻的最新長篇力作,也是一部叩問天地、歷史、命運、靈魂的多重交響曲。小說雖無宏大的敘事結構,亦無跌宕起伏的情節,但此種不緊不慢的敘事節奏使得讀者更能感受到作者筆下的煙火人生。整部小說分為上下兩卷,以劉建國尋找其不慎丟失好友之子為敘事主線,進而似“蝴蝶效應”般引述出自上世紀30年代至今跨越三代人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遲子建并未囿于人和事進行敘述,而是將其置于這座歷史涌動的“百年冰城”中,為我們描摹了一幅極具溫情主義的生活畫卷,同時彰顯其于人學視域下“真”“善”“美”的人文關懷。
藝術真實指是作家在假定性情境中,以主觀性感知和詩意性創造,達到對社會生活的內蘊,特別是那些規律性東西的把握,體現著作家的認識和感悟。由此可觀,《煙火漫卷》便是這樣一部寫實作品,它蘊含著作家自己感悟的同時使讀者獲得精神上的享受與思想上的啟迪。遲子建踏著清晨與暮靄的節點將哈爾濱的煙火氣撥向我們,以一種民間視角來聚焦普通人的命運與情感,摹寫他們生存的純粹、真實、自在的原生形態,給予我們一種溫暖親近之感。作者以“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為上卷開篇,隨即寫到清晨的一派景象,由人及物,以物引人,回環敘寫中使得我們仿佛置身其中,感受這娓娓道來,倍感熟悉的煙火氣息。正如遲子建所言“原來那些瑣碎的日常里隱藏著的是最迷人的煙火氣”??梢?,清晨似乎扮演著一位傳遞信息的使者,不僅在縱向上為情節發展設置重重懸念,且橫向上繪制日常生活之景,縱橫交錯間為我們揭開平實中充滿歡樂的人間帷幕。而小說下卷,亦是生命的本真演繹,小說以“無論寒暑,伴哈爾濱這座城市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塵凡中唱著夜曲的生靈。”以及緊接著的大量筆觸摹畫下班之后的生活圖景以及形色各異的眾生生存面相,正是這些真實場景的繪制使得哈爾濱的夜晚完美落幕,但落幕的背后亦是故事結局的揭曉。作者將上卷的重重懸疑于臨近結尾處爆發,凸顯出人性之真。
值得注意的是,遲子建并未將敘述對象個體化或私人化,而是將筆觸深入到城市的每一寸街角,每一處褶皺,在煙火彌漫的俗世中演繹人物的命運經緯,書寫人物生命本真之態。并且不似付秀瑩的《他鄉》將人物置于城市中,以此來展現“城”與“人”的二元對立,遲子建則是將這座富有歷史記憶的城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彼此互嵌來書寫。如中央大街、陽明灘大橋、猶太公墓、松花江、斯大林公園等具有哈爾濱地域特色的建筑在每一節篇首均以巧妙自然之形式與故事線貼合在一起,不得不說是此部作品的異于他人之處。
對于作家而言,注重客觀真實再現的同時,亦不忘揭示人性的善惡與生命的圓缺,這便是文學的本質體現。遲子建是一位具有悲憫情懷與溫情主義的作家,在敘述瑣碎之事的同時也對人性進行了剖析,正如她所說:“文學的終極理想其實也是對人性的挖掘和考問。”但其作品的主旋律基本都是對善的謳歌,她曾引用拉斯普京的話:“這個世界的惡是強大的,但是愛與美更強大。”因此,其常在作品中傾注濃郁的悲憫之情,使讀者在感嘆之余依舊相信世間的美好與人性之善,比如《候鳥的勇敢》,給予我們的是一種溫暖之意。而新作《煙火漫卷》亦不例外,主人公劉建國終其一生穿行在哈爾濱的每個角落,皆為尋找自己不慎丟失的嬰孩銅錘,雖是無意造成,于大衛也不予追究,但他逃不過自己內心的譴責與愧疚,孩子的丟失是其無法逾越的精神獄墻??梢娫谧髡叩墓P下,劉建國是善良的,也正因這種善性,使他明白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流水淘洗掉的,它是一粒永在萌芽狀態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在小說最后,劉建國去尋找當年被他猥褻的小男孩并陪他渡過接下來的人生,此乃其對自身錯誤的贖罪,亦是作者對人性之善的彰顯。
遲子建對“善”的表達并不只建構在主角之上,而是體現在小說中每個人身上。比如作為獄警的劉驕華幫助出獄之后的犯人重返社會并為其謀生;黃娥因為自己的出格氣死了丈夫,在替雜拌兒找到撫養人的同時,也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懺悔。最值得關注的是無意中撞了黃娥的農民夫婦,“善”的光輝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這對夫婦本是靠賣菜維持生計的貧苦百姓,在無意撞傷黃娥之后并未逃脫,而是擔負起了責任?!鞍讯道飪H有的皺皺巴巴的五百塊錢拿去繳押金”,并且跟雜拌兒說:“萬一你媽救不過來,你又找不著你爸,我也不能不管你……有我吃的就有你的,就是吃個虱子,我也會掰幾條腿給你。”這幾句雖簡短普通的話語,卻是最觸人心弦的。作者對此情節的描寫,無不透露出她的溫情主義和對人性之善的謳歌。遲子建說:
所謂信奉人性的惡,恰恰是理性思考的結果。而善是一種生活狀態,它不是思考的結果。有時候結果可能是惡的,但我在展現的過程中可能會是一種善性。
可見她認為善是人性最本質的內核,并在其作品中時刻彰顯人性之“善”。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未塑造至善至美的圣人,亦無大奸大惡的罪人,而是在彌漫的煙火間不斷交織,正如煙火從來不止是單一的顏色一般。
作家創作向來追求“真、善、美”的統一。“真”與“善”作為文學審美價值完成的同時,美的塑造亦不可缺席。正如宗白華所說:“藝術家往往傾向以形式為藝術的基本,因為他們的使命是將生命表現于形式之中。”作為文學審美價值追求的最后完成,形式美不僅體現為對藝術內容內在結構的組建,還體現在運用語言材料及藝術手段生成內容并使之呈現的外在形態的創造??v觀遲子建的作品,并不缺乏此種“美”。作者用簡潔之中有生動,優美之內含趣味的詩性語言,并融景于其中,讓我們在一幅美妙的風景圖中欣賞世俗之相。如在寫到哈爾濱的自然景觀時;“松花江在哈爾濱城內穿行而過,帶來了風霜雨雪,也帶來了風景如畫”; 描寫哈爾濱四季分明,因有大半年是冰雪覆蓋,所以春夏之景對人們而言更是彌足珍貴,這一對自然的描寫給整部作品增添了不少生機。事實上,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學根據地,遲子建的寫作視域便是東北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以及其中的生命之真、人性之善、靈動之美。作者筆觸細膩,情感真摯,書寫的日常生活感傷卻不乏溫暖,有一種“哀而不傷”的敘事詩學之美。此外,在具體生活的描寫中,眾生面相的背后潛藏著一個城市的獨特基因和地域文化,如榆櫻院租客的變化,黃娥抱著赴死之心來到哈爾濱最終卻被這座城的魅力折服,劉建國所見到的音樂演出和各式細致刻畫的建筑,以及不乏被稱為文化窗口的二人轉表演等,無不隱秘著哈爾濱這座城市蓬勃迸發的現代活力與藝術魅力??梢?,遲子建以一種“人世間”的民間文化視角和生存繁衍的俗世煙火來展現哈爾濱的歷史變遷與人性之美,于美的形式下勘測煙火人生。
故事終將接近尾聲,但臺下依舊生動上演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煙火人生。作者以整體性視野為我們傳遞人世間的無常和深沉,處處充滿溫情,使人讀來漫卷溫暖明亮,不失為一部暖人之作。但小說缺乏一種震驚之感,情節有些平淡,懸念設置不夠,比如翁子安的一出場,就會使得讀者想到他可能就是銅錘,而對于劉建國的身世,作者確是安排的有些出其不意。
(作者簡介:趙婧: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研一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評語:遲子建是一個很有創作個性和思想的作家,她的作品一直圍繞著她的家鄉展開,從早期描寫漠河的童話般的小說,到后來描寫偽滿洲國歷史的《偽滿洲國》和少數民族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再到近作《煙火漫卷》都是如此。在呈現黑土地獨特風景的同時,也展現了多彩的人生畫卷。這篇書評從“生命之真”“人性之善”“靈動之美”三個角度,用流暢的語言、邏輯嚴密地去層層剖析作者描繪的煙火人生和展示的溫情主義畫卷,可謂切中肯綮,不失為一篇有一定質量的書評。
——周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