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陽
他曾花30年拍攝《俺爹俺娘》,給自己父母留下1.2 萬張照片和600余小時影像。他也曾用10年拍攝《川流不息》,記錄幾個汶川地震孤兒的震后青春。從2012年2月開始,焦波帶著五個平均年齡21 歲的年輕人在一個普通的北方小村子住了373天,拍出囊括華表獎、白玉蘭獎、金雞獎、中國紀錄片學院獎評委會大獎等二十多個紀錄片獎項的《鄉村里的中國》,那是焦波首次以紀錄片導演而非攝影師的身份出現在公眾面前。
幾年前,有影迷朋友轉給焦波一個帖子,說到2020年中國將有千萬貧困人口走出大山。“哎喲,這是大遷移啊!歷史上那些大搬遷我都沒經歷過,這次我一定要拍。我對紀錄時代性的大事件一直感興趣,在大事件里會發生很多故事。”從此以后,焦波幾乎從城市里“失蹤”了。他的足跡嵌在山東、江蘇、安徽、四川、貴州、云南等地許多村莊的土路上。

焦波(中)把農民拍攝對象培養成攝影師
不知從何時起,焦波有了“農村導演”的稱號。一方面是因為他的鏡頭始終對著鄉土中國,對著農民的故事;另一方面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即使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十年,他都說自己是農民,“而且我越來越這么覺得”。
焦波挺喜歡這個稱號,想永遠珍惜,堅持在泥土里種植故事——不管拍哪部片子,焦波團隊都有成員至少在當地拍上一年,就像農民在泥土里種植莊稼一樣。
山東省淄博市博山區天津灣是焦波的故鄉,他在那里生活了近20年。父親是村里的木匠,讀過4年私塾,《論語》倒背如流,會跟兒子講生活中的道理。母親個子只有1.41 米,裹著小腳,卻能一個人推著家里兩三個孩子合力才推動的石磨,天不亮就磨完煎餅面,好讓孩子們多睡會覺。
1988年,焦波在《淄博日報》做記者,第一次拍攝圖片故事,講述一個叫上雀峪的嚴重缺水的山村,老百姓多年來為了等水,每晚都抱著被子和水桶站在泉水邊。報道刊發后,在多方幫助下,村里終于打了水井。焦波再去拍村民們圍著水井笑逐顏開的畫面,有個80 多歲的老太太顫巍巍地走過來跟他道謝,說:“焦記者,等你退休了,我們養活你。”
“她80多歲,我30多歲,誰養活誰啊?可話里那種淳樸、那種心意……說起這個,我就想掉眼淚。”焦波說。
后來,焦波進了人民日報社,舞臺更高了,創作視野卻依舊向下沉淀。從胡同里的“民間外交家”到北京最后一代掏糞工人,他拍攝了大量百姓故事,同時繼續拍著《俺爹俺娘》。“最初就是想用照相機把老去的爹娘留住,沒想過得獎,沒想過出名。沒想到這組片子最后成就了我。”這組照片為他帶來國內外的各種獎項和關注。
2012年,焦波接到時任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的“命題作文”。有感于農耕文化所受沖擊和農村的消失,張宏森希望能有人扎扎實實去農村住一年,拍一部能進院線的農村紀錄片,這就是后來的《鄉村里的中國》。
從故鄉的村子拍起,焦波拍的村莊越來越多,他發現:“爹娘會拍完,但爹娘的‘爹娘’永遠拍不完,鄉村是我們每個人的爹娘,是中華民族的根。”
在村子里,焦波總能拍到編劇們想象不到的“劇情”,拍到老戲骨演不出來的人物,拍到人們不曾聽聞卻直擊人心的話語。

《鄉村里的中國》畫面
云南傈僳族老窩村位于海拔4300余米的老窩山上,交通極其閉塞,雨季泥石流頻發。2019年秋,焦波帶領攝制組進村拍攝。2020年夏天,村民要集體搬遷到新老窩村,老窩村就此成為中國最后消失的傳統村落之一。
焦波是連滾帶爬進老窩村的。同行年輕人拍下了他進山步行兩小時后,扶著木杖駐足,頂著被汗水打透的濕發,拼命大口喘氣的畫面。那時,他的間質性肺炎好轉沒多久,但還是每晚看素材、梳理故事線到凌晨一兩點。
與此同時,焦波團隊的另一支幾人小隊,正在貴州的侗族大歌傳承地,拍攝村里如何傳承大歌、發展鄉村旅游、助力鄉村振興。“脫貧攻堅5年時間,我盡量多拍幾個不同地方,看看不同民族、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條件下的村子不同的脫貧攻堅過程。”焦波說。
在貴州遵義,焦波拍下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石朝鄉大漆村村民走出大山的過程,叫《出山記》;又拍下遵義新區新中街道幸福社區里一群通過易地搬遷進城的農民如何慢慢融入城市的過程,叫《進城記》。
出山不易,進城更難。焦波不回避這些過程中的沖突,老百姓和基層干部在他的鏡頭下毫不避諱地說笑、哭泣、吵架,甚至動手。
“不回避貧窮,不忌諱矛盾,因為這就是一場戰斗。你不窮,怎么叫扶貧?不難,怎么叫攻堅?出現一些問題,老百姓一時想不過很正常,有問題就解決問題。”焦波說。
焦波在影片中呈現了無比生動的農民形象,以及遠比眾多媒體報章中刻畫得更鮮活真實的基層干部形象。
受《農村里的中國》等影片影響,已經有多支年輕的紀錄片團隊學習焦波的拍攝模式,扎根鄉村。這些年,焦波也培養了一批年輕的紀錄片工作者。“我的小伙伴們真是了不起!”焦波團隊的成員幾乎是清一色的85后、90后,其中不少人都是非影視專業出身,他們帶著熱情,在實踐的戰場上學會了拍攝。
焦波發自內心地喜歡記錄:“平常人哪里知道老窩山那種最邊遠、最困難的地方的人們怎么生活?他們如何從那里搬遷到新村?只有我們,用攝像機把這些記錄下來。”
“我想干什么,一定拼上全力去干,全身的血液都想貢獻出去。”焦波說。他想告訴年輕人,要趁年輕,把各種錯都犯掉,想干什么趕快去做,摸索出適合自己的路,再鍥而不舍地走下去,這樣的人生多半能無憾了。就像他選擇拍攝農村。“中國農村范圍大,中國農民多,我擅長這個,又喜歡這個,尤其別人不愿拍、覺得苦的地方,我就想去拍。雖然有時候也想嘗試點別的題材,但每個人能干好屬于自己的一件事情,就很好了。”他笑著說自己還要再拍30年鄉村。
年紀越大,越惦記家鄉。“等我跑不動了,要在老家做一個鄉村電影節。到我拿不動機器的時候,也許我會倒在田野里,真這樣離開也很輕松。”這位總是充滿熱情的影像界老將隨意地說。
在遵義拍攝《進城記》時,焦波寫了一首打油詩:“想想這一生,信直不信歪,一條胡同走,碰頭也自在……懸崖不勒馬,苦盡甘自來。老來扎鄉土,認老不認衰,南山弄光影,北山收霞彩。一載又一載,載載無窮哉,自問種花人,何日賞花開?”
發到朋友圈后,看到朋友們的各種慰問留言,他在朋友圈回復道:“人生夜夜是良辰,抓住不放,很苦很累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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