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就恨吧，過來吃飯

文/仇進才

中國人向來講究以和為貴，對“恨”這個字一直避而遠之，認為它有失風度，有失體面，有失格局。除非是生死仇敵或者國仇家恨，否則我們不會將恨放到光明正大的言談中，尤其是人際間私人的恨，往往會藏到歲月的夾層和地下室里，把懂事、原諒、寬容、釋懷等詞語當作稻草堆在上面。

作為禮儀之邦，我們并不缺少真正的君子，以德報怨的美談經久流傳，比如舜帝與后母，廉頗與藺相如，韓信與雷大。但世界上最多的還是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普通人。

我想，區分真小人和偽君子，最重要的就是能否大方地說出“我恨你”。小人可惡，但立場明確，旗幟鮮明，你們知道彼此是敵人。而偽君子更加可恨，尤其是表面上與你相談甚歡，吃齋念佛般擺出菩薩樣，背地里卻用藏起的蝎子尾巴戳影子的人最為陰險。如果說，人們避諱恨，是擔心和惡毒、兇狠、奸詐這類貶義詞扯上關系，那么小人是毫不避諱地把它們戴到頭上，而偽君子則是恭敬地將其請到了心里。可是，連小人都能大方地說出恨，難道我們還比不上小人，自甘成為小人都瞧不起的偽君子？

事實上，恨并非見不得光。恨是本能，是情緒的一種，不應被歧視。況且，恨也是對自己所在乎的事物的保護，以攻代守地對抗外來的傷害。因此，除了因嫉妒、自卑、欲求不滿等生出的恨，大部分的恨都不必遮遮掩掩。

想來，我們小時候未必對父母說過“我愛你”，但大概率都說過“我恨你”，因為家長不給零花錢，聲色俱厲地責罵，逼我們做不想做的事。此時的恨并不丑陋，也無傷大雅，它只是當時情緒的宣泄。我們只是把他們恨在嘴上，并沒有恨在心里。這也是人的復雜性，哪怕你知道一些拳腳和臉色是基于愛的出發點，但不可避免地還是會升起恨的情緒。父母也明白這一點，“你恨就恨吧，過來吃飯！”

而這又不同于愛恨交織，它更像是在愛的海洋上漂浮著幾座恨的小島，有些很快就被淹沒了，有些卻漸漸合并為大陸。這種不同的趨勢，取決于恨之后的選擇。

你可以選擇對質、攤牌，用短痛的方式消除誤會，然后睡一覺之后重歸天朗氣清；也可以選擇長痛，獨自舔舐傷口，那么夜色就會像中藥般苦澀，讓人輾轉難眠；如果你不聽任何解釋，任其腐敗、堆積，再堅硬的土地都會變成泥沼。當然，還可以寫文章，寫歌，用藝術與審美的方式重新解構恨的濃淡層次。比如屈原的“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比如高明的“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事實上，日常生活里的恨太常見了，欺騙、背叛、中傷、羞辱，哪怕是一個不經意的玩笑，都會點燃恨。有純粹的恨，也有由愛變質出的恨，只是持續的時間和扼住心臟的力度輕重不同。但它終究是一種攻擊性很強的情緒，如果說郁悶是饅頭，堵在嗓子眼，恨就是魚刺，卡在肺腑中。大方地承認它，才能有把它取出來的機會，否則就算醫生護士全部到場，你硬是不張嘴，咬著牙說自己沒事，只能自嘗苦果。

或許難以宣之于口，換一種視角來看，便是若能大方地說出來，意味著人已經突破到了新的境界。此時的恨，剝離了紅眼、怒發、咬牙，顯得坦坦蕩蕩，只剩下單純的態度。或許還有一些調侃，顯得真實、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