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竹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80)
作為中國古代文論元范疇的“象”字,在甲骨文中主要指大象,尚不具備理論上的抽象概念和思想,這與甲骨文“美”“文”“藝”等字不同。先民們并未將他們的思想觀念直接反映在“象”這個字上,但其潛在的審美觀念、思維方式卻凝定在了這個字上。先民運用想象、抽象、象征等思維方式對大象進行模擬并畫成其物,這就是“象”字。“象”最初實指動物大象,殷商時期普遍存在于中原地區(qū),但商周之際的氣候劇變迫使大象南遷,中原地區(qū)的人們很難再見到大象,從而引發(fā)人們由死象之骨想象、聯(lián)想生象之形。因而“象”被賦予了想象意義,成為心物之間的橋梁。古代學者對此已有明確認識,并用“象”字來描述意象思維的生成機制。在對“象”字的認識基礎上,古代學者又以“象”術語(象形、象意等)來闡述文字構形的基本特征,使“象”成為具有抽象概念的專屬性術語。
在甲骨文中,“象”這一概念明確指動物大象。它從側(cè)面對大象的自然神態(tài)進行了生動的描摹。許慎《說文解字》曰:“象,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尾之形。凡象之屬皆從象。”(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九篇下《象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59頁。據(jù)文獻考證,殷商時期,有大象生活在黃河流域,先民也獵取過大象,且用象牙制成了精美的工藝品。“象”字見于甲骨文,象形見諸尊彝,亦是習見之事,商代銅器就有一個雙象尊。象的遺跡近年亦屢有出土發(fā)現(xiàn),殷墟發(fā)掘中出土的動物群,其中就有大象。(2)楊鐘健、劉東生:《安陽殷墟哺乳動物群之補遺》,梁思永、夏鼐編:《中國考古學報》(第四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49年,第147頁。作為當時生活中尋常之物的大象,較廣泛地進入了先民的生產(chǎn)生活中,它為“象”的意義延展創(chuàng)造了生活基礎。

(一)動物名,大象
1.狩獵對象
“象”作為狩獵對象出現(xiàn)于田獵活動中。
(2)《合》4611:“貞令亢目象,若。”
(3)《合》10222:“今夕其雨,隻象。”
(4)《合補》2612:“……冓……獲象。” (《合補》2612=《懷》306)
(5)《合補》2610:“獲象。”(《合補》2612=《懷》308)
(6)《屯》2539:“丁未卜,象來涉,其乎射鹿射。”“己未卜,象,射鹿既其乎……”
以上辭例說明商代晚期有大象作為狩獵對象的情況。甲骨文中關于“獲象”的記載,辭條并不多,且沒有對獲象數(shù)量的說明,估計獲象的數(shù)量應該很少。這與殷墟考古出土的象骨在哺乳動物中的數(shù)量是一致的。(5)參見楊鐘健、劉東生:《安陽殷墟哺乳動物群之補遺》,第147頁。獲象數(shù)量少,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在安陽一帶,象應該可以算是瀕危動物。結合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這或是由于商周之際大象逐漸南遷所致。
2.貢品
(7)《合》4611:“貞生……月象至。”
(8)《合》8984:“戊辰卜,雀不其以象十二月?戊辰卜,雀以象。”
雀是商晚期南方諸侯方伯,雀向商王朝進貢象,側(cè)面說明這一時期黃河流域所產(chǎn)之象已經(jīng)不能滿足殷商王朝的需求或黃河流域的象已經(jīng)滅絕,所以需要從南方方國進貢。
(9)《合》9173:“貞不其來象。”
“來象”大約是各地奴隸主貴族向商王進獻大象。
3.祭品
(10)《合》8983:“……賓貞……以象侑祖乙。”
將這條卜辭與《合集》8984所說的“雀以象”相互解讀,可知這條卜辭所說的大概是雀納貢了象,侑祭祖乙。江玉祥根據(jù)古文獻中使用象牙制作禮器的記述,認為這條卜辭中的“象”很可能是象牙。(6)江玉祥:《廣漢三星堆遺址出土的象牙》,李紹明等主編:《三星堆與巴蜀文化》,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201頁。象作為祭品祭祀先公先王這一情況與考古發(fā)現(xiàn)的結論一致。在殷墟的考古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動物埋藏坑,“這種商代的動物埋葬坑被推測是當時使用獸牲祭祀的遺跡。”(7)岡村秀典:《商代的動物犧牲》,劉慶柱主編:《考古學集刊》(第十五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17頁。殷王陵區(qū)發(fā)現(xiàn)有兩座象坑。1935年第12次殷墟發(fā)掘,在王陵區(qū)東區(qū)M1400號大墓附近,發(fā)現(xiàn)象坑一個,內(nèi)埋一象一人,(8)胡厚宣著,胡振宇編:《古代研究的史料問題 五十年甲骨文發(fā)現(xiàn)的總結 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 殷墟發(fā)掘》,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30-331頁。乃祭祀祖王的犧牲。1978年在王陵區(qū)西區(qū)東南方約80米處,又發(fā)現(xiàn)象坑一個,內(nèi)埋一象一豬,象體高約1.6米,身長約2米,門牙尚未長出,系一幼象。(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安陽武官村北地商代祭祀坑的發(fā)掘》,《考古》1987年第12期,第1065頁。據(jù)學者考證,這片遺跡當為殷王室祭祀祖先的場所。(10)楊錫璋、楊寶成:《從商代祭祀坑看商代奴隸社會的人牲》,《考古》1977年第1期,第14頁。而這一帶先后發(fā)現(xiàn)的兩頭象,就是商王祭祀祖先的犧牲品。可知殷商先民用象祭祀雖少,但卻是確切的。
(二)氏族名
(11)《合》13663:“貞 :令象……”
(12)《合》4609:“ ……惟象……勿惟象……”
這是“象”作為氏族名的辭例。“象”氏族在賓組刻辭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算少。考諸商代銅器銘文,目前已知“象”氏族有三組:第一組,安陽薛家莊M3出土了一對爵與觚,銘文均為族徽“象”;第二組,有兩件爵上的“象”字寫法相同,尾巴皆分為三叉;第三組,有銘文“象(族徽)祖辛”(《集成》1512),包括一尊、一卣與一鼎。商貴族的族徽有一種是“職事性”符號,“以事為名”,多以官職作為氏族的名字,他們有自己的領地,是商王室的異姓臣屬,肩負著執(zhí)行各種勞役的義務。因此,以“象”為族徽,也可能表明“象”這個氏族的主要職責是為商王養(yǎng)象,并負責管理豢養(yǎng)象的眾人與奴隸。
(三)方國名或地名
(13)《合》32954:“于癸亥省象,易日。”
甲骨文中差不多所有的專有名詞,所代表的意義,不僅是一個人或一個氏族,而同時還代表著一塊或大或小的地方,那就是這個人的采邑、封地,或出身所在地。(11)張秉權:《卜辭中所見殷商政治統(tǒng)一的力量及其達到的范圍》,宋鎮(zhèn)豪、段志洪主編:《甲骨文獻集成》(第二十八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那么“象”這個地方或方國應該就是“象”氏族的所在地。
可以看到,作為大象這一詞義和后兩個詞義之間存在著一定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大象圖騰或族徽的使用是“象”作為氏族名、方國名、地名的前提條件,而其背后,蘊含的是廣泛存在于先民意識中的原始思維。眾所周知,古代氏族名常得名于圖騰,各氏族一般選擇與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事物為自己的圖騰,并以此為宗神。在原始思維神秘性和互滲律的影響下,他們多認為氏族與某種動物具有親緣關系,祖先就是來源于某種動物。甲骨文記載了殷商時期中原地區(qū)有大象生活,且與先民們的生產(chǎn)生活有著密切聯(lián)系。因此,某氏族選擇“象”作為他們的圖騰或族徽,該氏族即“象”氏族,其所在地即“象”方國或“象”地。并且,有學者認為“用象形符號表示族名,很可能是原始表意文字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途徑。在商代文字里寫法特別古老的族名金文大量存在的事實,對我們的這種推測是有力的支持。”(12)裘錫圭:《漢字形成問題的初步探索》,《中國語文》1978第3期,第167頁。


在從動物大象到觀物取象的演變過程中,除了“象”具有目視之意以外,更重要的是由大象而產(chǎn)生的“想象”“聯(lián)想”“象形”之意。在由“大象”到“想象”這一詞義的引申中,就思維而言,常是因相關聯(lián)想、相似聯(lián)想而起,與接近律、類似律、因果律等聯(lián)想法則有關。這一點,在《韓非子》中就已有論及。
《韓非子·解老》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18)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第六《解老第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48頁。在《解老》篇中,韓非子用“意象之象”來解釋老子的“恍惚之象”,這里的“意想”的詞義范圍甚廣,幾乎無所不包,可以把想象、現(xiàn)象、抽象等詞都包括進去。“人希見生象也”的原因,《呂氏春秋·古樂篇》記載:“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逐之,至于江南。”(19)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卷第五《古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0頁。認為是由于周人的驅(qū)趕,以致周代及以后在中原地區(qū)難以見到大象。然而,大象南遷以致絕跡中原的主要原因應該是商周之際氣候的劇變。殷商晚期,中原地區(qū)氣候突變,在文獻記載中有嚴重的旱情發(fā)生,(20)關于殷商時期旱災的記載主要有如下文獻:《尚書大傳》《竹書紀年》《呂氏春秋》《墨子》《尸子》《淮南子》《說苑》等。甲骨文中也有“暵”的記載。此外,中原一帶氣候的變冷也是迫使大象南遷的決定性因素,而地理環(huán)境的逐漸變化,也加速了大象南遷的進程。(21)王宇信,楊寶成:《殷墟象坑和“殷人服象”的再探討》,胡厚宣等著:《甲骨探史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488頁。“入周以后,服象之事,漸次絕跡于中原”,“暨戰(zhàn)國時,黃河流域居民,已不見生象”。(22)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遷》,《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6,57頁。大象南遷,并不意味著大象從中原先民的文化記憶中消失,而是以其他形式存在于先民的集體記憶、思維方式和文化觀念中。因為“已不見生象”,所以黃河流域的先民只能憑記憶與想象,根據(jù)“死象之骨”的圖案來想象“生象”之形,“死象之骨”和“生象”之形就通過相似聯(lián)想和相關聯(lián)想并借由人的主觀構建結合在一起。“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這里的“象”不是指客觀事物本體,而是指事物在人們頭腦中反映的產(chǎn)物,是指人頭腦中的心靈之象。由“案其圖”而“想其生”正是始于對客觀物象的觀察,通過聯(lián)想或想象而形成的具有相似性的“意想之象”。這種“意想之象”是虛構的,是融入了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和思維加工的,是由相似引發(fā)的對“生象”的象形構建。久而久之,“象”的“象形”之意開始引申,用以指稱根據(jù)相似聯(lián)想對客觀物象進行模擬取象;“象”的“想象”之意也開始引申,用以指稱一切經(jīng)過臆想作用而呈現(xiàn)于意識中的主觀形象。
韓非子這一論述從“象”這一文字本義出發(fā),在對老子“恍惚之象”的解釋中探討了“象”或“意象”的產(chǎn)生機制,以及與后世藝術審美相關的“意象”和“想象”等問題。這一論述的出發(fā)點在于,形象的“象”是從動物的“象”演變過來的。這是符合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的,在一對同源詞里,較抽象的那個,多從較實質(zhì)的那個孳生出來,是一種相關引申,例如抽象義的“結果”是從植物義的“結果”演繹而來的。因此,作為當時中原之地常見的大象寫生符號的“象”字,在一系列思維活動中逐漸被賦予了“想象”“聯(lián)想”之意,并蘊含了客觀物象和主觀形象的相似性和相關性。此一意義與目視之意相結合,便形成了“觀物取象”。“觀物取象”反映了各種屬性之象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揭示了事物的本質(zhì)屬性,因此它超越了時空,成為后世象范疇生成的重要運思方式,“象”也成為后世人們論及“形象”“想象”“意象”“象似”等詞的重要語源。




先民以點、橫、豎、撇、捺等符號相互組合,創(chuàng)造出具有特定語音、形象和意義的“象”。這是“觀物取象”的生命創(chuàng)造,其對物象的呈現(xiàn)不是寫實而是寫意,既是對生活的摹擬,也是心靈的創(chuàng)造,是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體,也是先民“立象盡意”的最高形式。
作為一種成熟的書寫系統(tǒng),甲骨文通過描繪對象物來表示該物體的種屬,它“按照客觀事物的形體,隨其圓轉(zhuǎn)曲直描繪出一種具有形象感的代表符號,以表達語言中的詞義”(35)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7頁。。因此在造字時,為了突破空間、時間的限制而達到互相溝通、交流、交際的目的,先民們在字形的選擇上也必然選取熟悉的東西為藍本。這些熟悉的藍本是先民造字時思考的出發(fā)點,也是《易傳》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造字來源。首先,“近取諸身”指參照人體自身的各個部分和人使用的各種器物進行擬象構形。在甲骨文中,直接由人體形象或包含人體各部分形象來表意的字,占總字數(shù)的三分之一以上,其取象有源自人的身體結構和人體器官的,有源自人的動作情態(tài)的,有源自某類人的抽象概念的,有源自人使用的各種器物的,如服飾裝束、起居飲食類器具、勞作狩獵類工具、武器刑具、禮器樂器等等。“遠取諸物”則是以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自然界的各種物象作為構形的出發(fā)點,有鳥獸蟲魚,有花草植物,還有山川地貌等。從下表所列的字例中,我們可以清晰看到甲骨文的構形來源,所包甚廣且物態(tài)多變。

表1 甲骨文取象字例


古人要在字形和詞義間建立聯(lián)系,所以表意方法體現(xiàn)的主要是據(jù)形知義,而非據(jù)形知物,換句話說,字形是為了表達詞義。甲骨文中的象形性構形,都是用抽象的線條組合以標識事物的形體特征,從形體特征出發(fā),表達對現(xiàn)實中存在的“物”和較抽象的“事”的認知,由此進入到對于人的生命意識的表現(xiàn)。甲骨文中的象形性構形不僅數(shù)量多,還具有派生性,其他各種構形都從它派生出來。所以象形是甲骨文構形的本質(zhì)屬性,是甲骨文以形表意的核心,它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觀念,其審美趨向是由外到內(nèi)、由實到虛。
甲骨文“象”字鮮明地體現(xiàn)了甲骨文的基本構形法,即“象形”。這一點前已詳述。甲骨文以象形為構形的基礎,只要有形可象的事和物,都可以用簡筆勾勒,畫成其物。韓非子用“案其圖以想其生”概括性地揭示了“象”字意象產(chǎn)生過程中所遵循的“類似聯(lián)想”原則,在對“象”或“意象”產(chǎn)生機制的描述中也揭示出了古人造字的規(guī)律。由于“象”字顯示了古人“觀物取象”的造字方法,所以后人也用“象”術語來表達對造字法的認知。
六書是文字大備以后,人們所歸納出的條例。“六書”最早見于《周禮·地官·保氏》,但《周禮》既沒有記載“六書”詳細的名稱,也沒有對“六書”進行解釋。班固《漢書·藝文志》,因承劉向、劉歆,分析漢字的結體構形為“象形”“象事”“象意”“象聲”(40)《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頁。,特別看重“象”的統(tǒng)攝作用,尤其注重“象”所蘊含的摹仿創(chuàng)造意義,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古人對文字構形的基本認識。“象”的概念,在文字學史上,一開始就被響亮地提了出來,昭示了它的突出地位。
和班固同時代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論述雖和班固略有差異,但也屢屢言“象”。《說文解字·敘》中“象”字凡7見,有三種含義:第一,形象、現(xiàn)象。如:“文者,物象之本。”第二,法象、仿效。如:“依類象形,故謂之文。”“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屈。”“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第三,意象。如:“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段玉裁注:“古人之象”,“即倉頡古文是也。”(4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十五卷上《敘》,第754頁。認為文字是一種意象。
《說文·敘》明確提出:“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42)同上。文字的創(chuàng)設源于先民的仰觀俯察,由觀象而取象,最后符號化而形成文字。創(chuàng)制象形文字的契機,即“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及鳥獸“分理之可相別異”。這可從考古發(fā)現(xiàn)得到側(cè)面印證,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仰韶文化遺存證明,除了漁獵以外,家畜特別是豬的飼養(yǎng)已成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已經(jīng)有了原始農(nóng)業(yè)。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殷代遺址看,殷人非游牧民族,畜牧業(yè)為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史實說明從鳥爪獸蹄印跡獲得創(chuàng)制文字的靈感是完全可能的。古人將鳥獸之跡等一切自然事物的形狀通過模擬轉(zhuǎn)化為符號,定形成為最初的象形字,這就是“依類象形”。“依類象形”的結果被稱為“文”,而后來“形聲相益”的符號則被稱為“字”。
《說文·敘》用“象”闡釋文字的生成機制,并進一步闡說文字與“象”的深層淵源。第一,文字以“物象”為根本,客觀的事物或現(xiàn)象是文字的創(chuàng)構源泉和依據(jù)。第二,文字的構造方式、手段為仿效、法象。它是聯(lián)結物象與意象的實踐中介。第三,見諸書寫材料,映于認識主體眼前的是由人創(chuàng)造、代表著一定思想內(nèi)容的書寫形態(tài),即有意義的符號形式——文字(字象)。“象”在這里便蘊含了由物質(zhì)根源到手段中介再到符號目標的具體內(nèi)涵。
在象形這一概念中,蘊含了“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的深刻運思模式。《說文·敘》指出周易和文字在“觀物取象”“立象盡意”的表現(xiàn)方式上有共同的文化心理淵源。先民用“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43)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卷八《系辭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6頁。的方法,對宇宙自然中的萬物萬象以及人自身進行反復觀察體悟,然后根據(jù)先民所知所感,運用模擬比類的方式來構造自己的符號系統(tǒng),并用藝術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在對自然、社會和人自身的觀察中,人類發(fā)現(xiàn)了“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圖像特征,發(fā)現(xiàn)了動物、植物與人身的諸多不同特征及其留下的不同的痕跡,通過對外界事物和自然的觀察、模擬、比類來構造字形和創(chuàng)制卦象。取象是一個抽象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并非是邏輯理性的抽象,而是先民的比類思維的體現(xiàn),它體現(xiàn)著對外物特征的概括,蘊涵或象征著先民對外物的情感和思想,以此來表達對神秘宇宙的崇敬和因認識而產(chǎn)生的愉悅。因此“取象”既不是脫離物象的純粹抽象符號,也不是對事物外在形象的簡單模仿,(44)劉元根:《漢字對先秦類推方法的影響》,《云南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第114頁。而是從自然現(xiàn)象中,獲取與人相關的信息和規(guī)律,各種形象的象征屬性有相像相似之處的,則歸納于一類。這一“取象”的過程,有模擬、擬象、仿效、象征的意義,可稱之為“以象歸類”或“比類取象”,這一過程將客觀的物象轉(zhuǎn)化為意象,并根據(jù)意象創(chuàng)造字象,其中意象思維起著重要的作用。漢字源于物象,成于意象,定于字象,“象”一開始就被置于重要地位。可以說,從“觀”到“取”的這一過程,是造字的基本思維模式,是造字的初級階段,在此基礎上,通過綜合“取象”實現(xiàn)事物的抽象表達和文字的意象表達。
在對漢字六書的分析中,學者以“象”術語來表達對造字法的認識,“象”成為古人摹仿創(chuàng)造活動的概念表達。這正好與甲骨文以“象”來構形的特征一致。甲骨文中象形字約占總字數(shù)的三分之一,據(jù)學者統(tǒng)計,象形字有314字,整體象形的有274字,部分象形4字,襯托象形41字。(45)申小龍:《漢字思維》,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8頁。其中獨立的象形字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常作為形符參與到文字的構形中。從“象”的詞性來看,作動詞時,往往是及物動詞,它的動作要有承受對象。在語言運用中,往往組成如下結構模式:象+X(名詞,賓語),所表達的意思并不是與X相似或描繪X,而是以符號去象征X或以符號去表現(xiàn)X或以符號去體現(xiàn)X。當X是有形之物時,象+X=象形。當X是無形之物時,則可以表示象聲、象事、象意等。鄭樵《六書序》:“書與畫同出,……六書也者,皆象形之變也。”(46)鄭樵:《通志二十略·六書略第一》,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34頁。象形字產(chǎn)生以后逐漸成為漢字孳生和發(fā)展的基礎,成為會意字、形聲字的“字源”;后來的指事字除去符號之外的主構形、會意字的兩個(或兩個以上)分構形、形聲字的形符和聲符,大都是象形性符號。可以說,甲骨文的造字“六法”幾乎都離不開“象”,都是通過“象”來達“意”,均緣“象”而生,從構思到形成,其出發(fā)點和歸趨都在“象”。這一“象”是表象之象、符號之象,是《易傳》所說的“立象以盡意”之象。
文字以客觀的“物象”為本根,客觀的事物或現(xiàn)象是文字的創(chuàng)構源泉和依據(jù)。文字的構形方式為仿效、法象。它是聯(lián)結物象與意象的實踐中介。見諸書寫材料,映于認識主體眼底的是由人所造、代表著一定思想內(nèi)容的書寫形態(tài)——意象,即有意義的符號形式——文字。它是文字創(chuàng)構的最終目標。那么,“象”這一文字學的基本概念,在以《說文》為標志的漢字學創(chuàng)立期便包含了由物質(zhì)根源到手段中介而至于符號目標的具體內(nèi)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