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陽煜

“互聯網大廠”的標簽曾是一個耀眼的光環。剛剛進入其中的人努力適應著,轉化著,在生產過程中,將自己改造為模糊了上下班邊界的工作狀態。然而,他們對生活其他方面的熱情也再難尋覓。
他們有的稱自己是“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把每周的雙休日看作奢侈的幸福感體現;有的則把自己比作情緒消耗殆盡的“黑洞”,無法忍受“工具人”的低勞動價值。
終于,他們想逃離。
王季在床上翻了個身,還是睡不著。他閉上眼睛,眼前卻浮現出幾個小時前自己對著電腦打的一個個文檔。盡管肉體極度疲累,腦子始終進入不了睡眠狀態。他再拿起手機,時間顯示已經接近凌晨五點。
失眠已經持續快2年了,這種身體困倦、大腦卻依舊處于興奮和活躍的狀態,王季已經非常熟悉。要改善這樣因工作重壓溢出而導致的失眠,他有自己摸索出來的應付辦法:喝酒和刷手機,兩種王季口中“最快速放空、可以放松注意力”的日常消遣。
特別是喝酒。王季堅稱自己沒有酗酒,但自從半年前他入職現在這家全球性的移動互聯網公司后,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半瓶威士忌,或者2瓶330毫升的啤酒,才能趁著微醺的醉意躺上床,希望借助酒精的作用早些合眼睡去。雖然這樣“幸運”的成功率并不高,但與其對著腦海里跑馬燈似的工作內容閃回畫面,清醒到天明,這樣要減輕不少痛苦。
對王季而言,玩手機的放松原理也類似。“可能玩手機會越玩越精神,但刷多了,大腦能夠放松,也能更好入睡。”王季苦笑著表示。
6年前大學本科畢業后,王季就踏入了互聯網行業,從事人力資源崗位一直到現在。
在2020年下半年,王季跳槽到了如今這家在業內以“寫文檔”著稱的互聯網大廠。他的匯報形式,就從過往的PPT變成一個個線上Word文檔。從人員調查到崗位盤點,再到分析方案,不變的仍舊是巨量的文字工作。王季說,等于是無論自己做了什么工作,都要留下文字記錄:“比如要對關鍵崗位做盤點,所有的這些訪談調研等記錄材料,都是事后和領導匯報的工作成果展示。在對項目做事后周期性的回顧時,這些還是判斷自己之前工作有無成效的依據。”
對公司來說,如此巨量的文字記錄工作要求,有著更現實的考慮。由于互聯網行業人員流動性較大,只有把員工做過的工作留下文字記錄,變成文檔保存下來,這樣下個接手的繼任者才能更快上手、熟悉崗位。王季估算,假如以自己每周100小時的工作時長來看,其中就有50個小時在寫各類文檔,還需要30個小時的時間去思考如何將自己的工作事項和思路轉化成文字表達出來,剩下20小時來完成日常的溝通調研事宜。
面對如此重度依賴思考和文字記述的工作內容,加班對于王季而言自然是逃不過的安排,早的話就深夜11點,稍微再忙一些,就趕著零點的鐘聲下班。晚上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有時還要繼續打開筆記本電腦加班,都已是常態。
處在高強度和快節奏的工作之下,王季說,每天腦袋里鉆研和“反芻”的都是如何從人的維度,來幫助公司業務更加成功——精力和專注度消耗殆盡后,相比較身體上的疲倦,他直言,所謂的“心累”更加讓自己覺得可怕。對生活的其他方面提不起精神,這樣懨懨的狀態,幾乎從他投身互聯網行業一年后就開始持續,陪伴他到現在快5年了。
最讓王季感受到工作帶來的痛苦的是,自己已經過了4年單雙休的日子。盡管在不少從業者眼里,在互聯網行業,大小周的休息制度已是司空見慣,但每到需要上六天班的那個星期,王季還是有一種身處血汗工廠,被人拿著鞭子趕著干活兒的感覺:“單休日的時候,睡醒一覺就要上班,但雙休可以給到自己幸福感和喘息的休息時間,真的不一樣。”
王季曾經也有過不少愛好。他喜歡曼聯和皇家馬德里兩家足球俱樂部,讀書時還是一個籃球愛好者。可追溯起上次是什么時候完整看完一場籃球比賽,王季說要數到四年前去了,更不用說為時更長的足球賽事。對于現在沒有辦法集中精神休閑的他,在吃飯的時候瀏覽下體育新聞,已經是奢侈。他總結道,自己的業余愛好,已經變成“怎么快就怎么來”,全部都是快餐式消遣。
王季對未來的生活還有不一樣的期待。“我覺得人始終是情感動物,有和朋友和家人交流相處的需要。”他說,自己在30歲以后,沒有辦法再繼續這樣的工作了。這對于1993年出生的王季而言,距離他心目中黎明的曙光應該不遠了。
和王季同齡的葉欣動作則更快。今年春節剛過,他婉拒了領導的挽留,辭去了在一線城市互聯網大廠從事技術研發的職務,換了一份離家更近的教師工作。
回憶起自己碩士研究生畢業兩年來在大廠的工作經歷,葉欣認為自己離開它“是遲早的事情”。在他看來,最大的問題是隨著自己對該行業認知的加深,越來越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執行者的角色,只能被裹挾在洪流里,貢獻大部分的腦力去完成指派的工作任務。而這些任務的量級和難度似乎永遠沒有上限,“沒有自己個人意志的體現,也沒有表達個人思考的空間,只是做一個全神貫注的工具人”。
用葉欣帶有程序員口吻的敘述概括,就是這兩年來,自己“只有瘋狂輸出的時候,能夠稍作停留,思考總結和輸入的時間幾乎沒有了”。
在日常的工作中,葉欣具體負責系統平臺研發方面的工作,需要迭代和維護公司的基礎平臺。
葉欣參與研發的系統是公司的基礎設施,可用性和穩定性對于系統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直接或間接影響到公司實際收益:“這是一個重度消耗的項目。”
葉欣所感慨的重度消耗,既指對自己日常應對系統出現各種技術問題的龐大工作量付出,也是描述自身工作熱情等情緒資源跌至零點的狀態。面對各種隨時可能出現的突發問題,葉欣的工作計劃完全趕不上變化,“上周做的這周的工作計劃,根本不管用。因為我不知道這周會被插入什么問題,不知道自己手頭的活兒能干多少”。
葉欣的手機里存著公司系統的警報電話。負責的系統如果出現不正常運行和故障,都會直接通過電話警報的方式第一時間通知到他。
葉欣已經習慣和保持警惕,自己的手機隨時保持電量充足,并處于開機狀態。在每個模糊了工作和休憩邊界的夜里,已經入睡的葉欣被電話里的機械報警聲音叫醒,也不再感覺驚慌。
他回憶過去讀書的時候,“在學校實驗室,很多時候都工作到挺晚,盡管通宵達旦也很開心,因為感覺一天下來做了很多東西,這完全是自己可控的狀態。這種認可感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
可身處大廠,葉欣發現壓力的來源不僅僅是高強度的工作內容本身。做的事情需要百分百投入,自己卻認為是低價值的,這樣的分裂使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和焦慮,只有瘋狂輸出,沒有輸入過程,還能持續多久呢?
他曾經也期待過,在工作中是否有改變發生,比如希望在忙完一個大的項目后,能有一兩個星期稍微減輕點工作量。但很快,他對這樣輕重結合的節奏感的期盼破滅。相反他意識到,自己只要咬牙堅持一天,就永遠處于非常高壓的狀態:“業務擴張、平臺功能迭代快,上級能看到我們的狀態,但不能準確判斷每個人工作量的差值有多大,他們不會主動去評估,(員工)可壓榨的空間和自己能達到的極限是不一樣的。”
但葉欣自己感受到了,差異是真實存在的。情緒資源消耗殆盡后,他清晰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對上班產生了明顯的抗拒和惰性:“以前再忙,周末休息兩天,周一還能精神滿滿去上班,可以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但后來周末雙休也緩不過來了,情緒消耗太大。”
讓葉欣覺得可怕的點還在于,其他同事在高壓的常態下,對分配到個人的工作量沒有異議,“隨著工作量的加大、工作業務不斷深入,需要的責任也會越重。但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我并沒有做好準備,但不會有商量和討價還價的余地,這就是規則,也是我覺得互聯網行業特別容易產生焦慮的原因之一”。
其他同事覺得自己的工作都屬于正常的狀態,默認這種規則,身體不舒服,或者情緒壓抑太久,就會請個年假自我調整。但這樣的緩和之道,在葉欣看來并非長久之計。在離職談話的時候,他想得很清楚:“做時間的朋友吧,如果一項工作太累,不能活在當下,甚至要犧牲自己身體健康為代價,就是不值得長久做下去的,尤其是對于一個更看重長期價值主義的堅持者來說。”在大廠2年,帶走了什么?葉欣回憶起來,最后告別的時候,前同事們送了他一本紀念冊,里面寫滿了贈別的寄語:“就像高中畢業時候收到的祝福一樣,希望大家都好。”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王季、葉欣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