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民：我與邱少云一起潛伏391高地

劉邦琨

在四川省銅梁縣邱少云紀念館里，有一封邱少云寫給家鄉親人的信件，這封信是當時任邱少云所在部隊的連文化指導員和邱少云所在排的排長郭安民幫助寫的。因為文化較低，寫信困難，邱少云請求郭安民幫忙寫信，郭安民爽快地答應，才有了邱少云平生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書信。

1950年9月，19歲的郭安民在內江考入解放軍第十軍二十九師軍事干部學校第二期，當年底，即隨所在部隊奉命編入第十五軍，準備赴朝作戰。1951年2月，部隊到達河北內邱縣程村集結，郭安民被分配到邱少云所在連隊。入朝后在朝鮮羅家山戰斗中負傷的郭安民被送彈藥的邱少云背下山，傷勢好后，郭安民重返前線，擔任邱少云所在排排長。

不久前，筆者拜訪郭安民時，老人追憶了自己與邱少云一起潛伏陣地前沿的往事。

奪取羅家山陣地

邱少云（1926—1953）出生于四川省銅梁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他是被偽鄉長抓壯丁進入國民黨軍隊里當兵的。1949年12月，人民解放軍揮師入川，邱少云參加解放軍，被補進解放軍第十軍二十九師八十七團九連。在人民軍隊里，官兵和睦相處，親如兄弟，這讓邱少云滿心熱愛這樣的軍隊。親眼看見共產黨領導建立的紅色政權——人民政府把土地分給窮苦人耕種，邱少云更是打心眼里擁護共產黨。

在川南剿匪戰斗中，邱少云機智勇敢，智擒匪首，剿滅頑固土頑匪特數十人，立大功一次，二等功兩次，是個英雄人物。

朝鮮戰爭爆發后，邱少云所在部隊奉命編入第十五軍，北上準備入朝參戰。1951年3月，部隊從丹東跨過鴨綠江。

1951年4月20日第五次戰役臨戰前夕，團里決定抽10名戰士做預備隊，學習軍事技術，同時做些戰斗保障工作，比如運彈藥、抬傷員等，邱少云和李士虎被選中。與此同時，根據上級安排，郭安民從二排做宣傳工作調到連部做敵工員。

一天，連長朱斌從團部回來傳達上級命令：立即突破漢灘江，強攻羅家山，阻止敵人南逃。

部隊快速通過漢灘江，向含水洞羅家山地區進發，到了羅家山對面的山里，九連和兄弟連隊立即挖戰壕，準備迎戰。羅家山上是菲律賓營某部，敵人配備了強大的火力裝備，山上碉堡林立，暗堡密布，每個豁口都是機槍向著山外。

4月25日夜，九連奉命向含水洞羅家山發起攻擊，羅家山高地前面有162高地等多個防線，敵人依托復雜的地形和堅固的工事，用密集的火力阻擊九連進攻。戰斗打得十分激烈。

在反復爭奪中，陣地幾易其手。這天，邱少云送彈藥到九連陣地，看見戰友負重傷也不下火線，連指導員王明思擰開手榴彈的蓋子，堆放面前，時刻準備向敵人扔去。

這時，敵人的一發炮彈擊中連指揮所，衛生員葛壽明犧牲，朱斌連長大腿被炸斷，郭安民身負重傷，班長鎖德成同樣負了傷。朱斌連長躺在戰壕里大口大口地直喘氣，由于失血過多，臉變成蠟黃色。通信員小張要背他下去，朱連長不肯，命令司號員小秦趕快通知三排長做好沖鋒的準備。看見送彈藥上來的邱少云，朱連長掙扎著欠起身子，命令邱少云把郭安民背下去，說郭安民傷得不輕，又是個文化人，要好好保護。

邱少云遵命背著郭安民下了山坡。他的棉衣被郭安民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他一面走，一面說話安慰郭安民。

邱少云把郭安民背到北漢江北岸的團衛生所包扎治療傷口之后，又立即去背彈藥送往前線。

邱少云發誓要為奪取羅家山陣地多出力，以后每次都多背1箱子彈，足足有100余斤重。

幾天后，羅家山陣地終于被志愿軍牢牢地控制在手里，駐守羅家山陣地的敵人被志愿軍徹底消滅。連長朱斌在戰斗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由于傷勢太重，郭安民被送回祖國接受治療，直到1951年11月傷愈出院，重返前線。回到九連以后，郭安民先后擔任連里的文化教員和宣傳干事。1952年5月，上級任命郭安民為炮排排長。在此之前，邱少云已經回到九連，在一排三班當戰士，排長孫紀友。后來孫紀友因為負傷被抬下戰場，郭安民奉命當一排排長。

潛伏391高地敵陣前

1952年9月的一天，師團首長到九連告訴大家，中朝部隊已經對敵人進行全線反攻。

戰士們聽到這一消息都無比歡喜。師長張顯揚指示，為了配合這次大反攻，九連的任務就是要奪取391高地，拔出嵌入我軍陣地前的釘子，為大部隊南進打開道路；希望九連秘密趕往391高地前沿偵察敵情和地形，研究出消滅敵人、奪取高地的良好策略。

師團首長走后，連長程子英和指導員王明思把戰士分成戰斗和偵查小組。接受任務后，兩個小組分別悄悄潛入391高地附近，對這一帶的地形地貌進行偵察。戰士們發現391高地是一塊長形的山梁陣地，長約2千米，寬約1千米。高地南面是大平原，北面距我軍前哨陣地僅有3000米左右距離，中間有一個小湖泊，雜草叢生，西面是開闊地，東面與我軍在西方山麓接近，山勢險要，易守難攻；而且敵人已經在周圍設置6道鐵絲網，還修有碉堡，山上、山腰多處有暗堡口子，陣地上戰壕交錯縱橫，敵人憑借這一優勢，對我威脅很大。這個陣地上有敵人1個加強連的兵力，如果我方沖鋒，由于距離較遠，還沒有跑到敵人陣地前，就有可能被敵人發現而被消滅在開闊的凹地里。

敵人把這一高地作為戰術支撐點，對我方軍事行動密切監視。白天有敵人的偵察機前來偵查，晚上有探照燈對著我方陣地不停地上下來回照射，391高地就像一把尖刀插入我方陣地前沿，嚴重威脅著我志愿軍前進的步伐。

為了及時拔掉這一“毒瘤”，師團首長來到九連聽取戰士們偵查情況后的辦法措施。邱少云認為，我軍距離391高地太遠，不能用沖鋒的方式奪取陣地，只有提前潛入寬闊地的草地上，做好偽裝，等待晚上趁敵人睡覺或者松懈的時候，才能進攻。李世虎、李元興和鎖德成也認為，只有提前一天晚上潛伏在391高地的茅草地里，次日晚上發起攻擊，取得勝利的把握才會更大些。

師團首長認為戰士們分析得很有道理，希望大家把偵查的情況和分析研究的作戰方案說得更透徹一些，戰士們暢所欲言地說著心中的設想和奪取391高地的辦法和構想，班長鎖德成、排長郭安民、連長程子英等都表示：戰士們的設想是可行的。于是師首長指示大家做好偽裝，準備好一天的食物，帶足武器彈藥，于10月11日深夜秘密潛伏到391高地前沿等待戰機。

潛伏戰斗預計在12日17時30分發起。潛伏期間紀律嚴格，不許說話，不許亂動，注意隱蔽，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必須克服，不允許暴露目標。戰士們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交流，或者學蛙鳴、鳥叫。

11日19時，出發前，九連在坑道里做好偽裝，夜幕下從坑道出發，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動到高地下面，潛伏了下來，隱蔽在前沿陣地離敵人不足百十米的草叢中。邱少云所在的突擊一排，在排長指揮下，呈三角戰斗隊形，潛伏在高地東麓一條雜草叢生的土坎下面。邱少云的左邊是李元興，右邊不足3米的地方是鎖德成和李世虎。郭安民在邱少云附近10余米遠的地方潛伏著。

其他連隊也都做好準備，在深夜身著偽裝，帶好武器彈藥和食物，分期分批按指定位置秘密潛入391高地的野草叢中。

敵人的流動哨幽靈一樣在山崗山腰走來走去。

全營500余名志愿軍戰士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一切，連呼吸也盡量控制得小些，每個人心中都明白：在敵人眼皮底下潛伏，如果誰不慎發出一丁點響聲，山脊上的地堡、交通溝就會立即射出子彈。

天漸漸發白，太陽冉冉升起來了，陽光灑向大地，山間的濃霧慢慢散去，391高地露出山脊的輪廓，戰士們都聽到了幾聲蛙鳴，這是上級下達的各自檢查武器情況的指令，趁敵人還沒有起床的有利時機，趕緊檢查武器彈藥情況。

守紀律烈火燒身不動搖

好不容易潛伏到太陽升至頭頂，突然，八九個敵人從地堡里鉆出來，手里拿著水桶，桶邊搭著毛巾，身上背著卡賓槍，先是向山坳茅草叢生的開闊地望了望，又舉起望遠鏡望，便向邱少云他們的潛伏地點走來。

敵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戰士們都緊張地貼在地面上，連氣都不敢出。敵人走向邱少云身邊不足10米遠的一條淙淙流淌著的河溝，放下水桶，刷牙洗臉，一個敵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掏出香煙抽起煙來，一邊向四周張望著。

戰士們的心情再次緊張起來，幸好敵人看了一陣后便提著水桶往回走。走在最后的一個敵人突然一腳踩在一個潛伏戰士身上，嚇得他連退兩步，慌忙向山頂跑去，一邊哇哇地叫著，一邊向草叢中開槍。前面的敵人聽到槍聲，也慌慌張張地趕快跑向山頂，嘰里呱啦地叫著什么。

不好，被敵人發現了。敵人一旦上山，就會立即搜山，我方幾個月的戰斗準備就會毀于一旦。郭安民的心緊張到極點，害怕敵人瘋狂掃射。他看看身邊的邱少云，邱少云額上已經滲出顆顆豆大的汗珠，其他戰士也是緊張極了，雙手緊緊地抓住茅草。

郭安民立即發出幾聲蛙鳴，蛙鳴接著慢慢傳向后方。

后方發射了幾枚炮彈射向391號高地，炸死了八九個逃跑的敵人。

山上和山腰的敵人似乎發現了茅草地里有情況，立刻用機槍掃射，子彈打在茅草地里，茅草被齊刷刷地打斷一大片。戰士們沒有反擊，他們在等待上級命令。

半個小時后，天空中傳來嗡嗡嗡的巨大聲響，幾架敵機向茅草叢一陣亂射后，敵人端著機槍向茅草坪密集地掃射著。大炮也開始向茅草坪開炮，炸彈不斷在戰士們身邊爆炸。巨大的氣浪、泥土一起向戰士們身上襲來，戰士們一動不動，依然潛伏在地上。

見茅草叢里沒有任何反應，敵人便回到碉堡里去了。

不一會，敵人搬出火炮，對著茅草地連發幾發炮彈。剎那間，茅草地上燃起幾團大火。濃煙的黑柱裹著斷掉的茅草根快速升上天空。炸裂的一塊塊燃燒著的小顆粒被火包圍著燃燒著，落在四周的茅草上，地上再次燃起大火。

敵人使用固體燃燒彈了！排長郭安民的心緊張得快要蹦出來，這是敵人最毒辣的手段，固體燃燒彈飛向哪里，哪里就會立即起大火。郭排長擔心戰士身上燃火，更擔心戰士受不了烈火的炙烤會突然爬起來滅火而暴露目標。就在這時，他看見邱少云身邊不遠處已經落下幾顆燃著的固體燃燒彈顆粒，燃燒彈燒著了茅草，大火在茅草上燃燒并向邱少云身邊席卷而來。邱少云渾身著火了，火勢越來越大，很快就把邱少云包圍了。

郭安民看見邱少云緊鎖著眉頭，忍著劇烈的疼痛，咬緊牙關，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輕輕地向著戰友點點頭，郭安民明白這是邱少云在表示：我會堅持住，絕不暴露目標。

濃煙滾著烈火燒著，邱少云始終沒有顫動過一下，咬緊牙關堅持著，把手深深地插在土里……

戰友們流淚了，看著烈火燃燒在邱少云身上，卻沒有辦法去救助自己的戰友。

烈火在邱少云身上燃燒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熄滅，邱少云在烈火中犧牲了。

離邱少云最近的李元興、李士虎等幾位戰友也被烈火不同程度燒傷。他們和邱少云一樣，自始至終沒有叫一聲痛，經受住了考驗。

火滅后，陣地上一片寂靜，好像什么也未發生。山上的敵人見沒有動靜，也都鉆進碉堡里去了。

太陽西下，強烈的陽光反照在391高地上，燃燒過的地方焦乎乎一片，被河水阻隔的地方依然茅草林立，隨風飄蕩。戰士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潛伏著，等待著報仇時刻的到來。

17時30分，3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師團陣地上的幾十門大炮一起向391高地發射炮彈，炮彈呼嘯著落在敵人陣地上，敵人被炸得亂叫，抱頭鼠竄，死的死，傷的傷。

潛伏在兩山之間開闊地帶凹處的500余名志愿軍戰士，得到進攻的號令，高呼著“為邱少云報仇”的口號，沖向391高地……

烈士遺體被運回國內安葬

1952年11月6日，邱少云被評為特等功臣。

新華社記者鄭大藩含著眼淚奮筆疾書，寫了感人的長篇通訊《偉大的戰士邱少云》，1953年5月18日的《人民日報》用整版篇幅發表這篇文章。此文一出，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

1953年6月10日，邱少云被授予“一等戰斗英雄”稱號，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6月25日，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授予邱少云“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稱號、金星獎章和一級國旗勛章。

停戰以后，上級要求找到志愿軍烈士遺骸，運回國內安葬。1953年8月，郭安民接受這個任務，和團里的有關人員來到當時安葬邱少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掘開蓋住邱少云遺體的土層，找到邱少云的遺體，輕輕拂去烈士身上的泥土。當初安葬邱少云時，連指導員王明思穿在邱少云身上的大衣此刻已經與他的身體連在一起，衛生員用酒精輕輕地把這件大衣浸潤，好不容易才將大衣剝離下來，郭安民與衛生員等人一起給烈士穿上一身嶄新的軍裝。

采訪中，郭安民老人難過地告訴筆者：“最不好穿的是手臂，因為手臂早已僵硬，搬不過來，衛生員點燃酒精燈將僵硬的手臂烤暖，基本能夠彎曲了才把新軍衣穿上去。每穿一個地方，都是小心又小心，生怕弄疼他一樣。穿好新軍裝后，大家一起把邱少云抬到醫療擔架上，再抬上吉普車，開車離開，后由志愿軍有關方面派飛機運回國內，與黃繼光、孫占元等英雄烈士的遺體安葬在沈陽市抗美援朝烈士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