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公元962年神圣羅馬帝國成立,至1806年拿破侖勒令弗朗茨二世放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稱號,僅保留奧地利帝國皇帝稱號,各邦脫離帝國組成萊茵聯邦之時,神圣羅馬帝國徹底滅亡。帝國境內的各邦國在近千年的時間里都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下,而帝國的突然崩潰使它們失去了長期以來藉以存在的虛幻的“神圣軀殼”。面對周遭復雜的國際環境和近代主權民族國家紛紛興起的浪潮,如何掙脫中世紀的分崩離析與三十年戰爭的動亂,走出之前對神圣帝國的虛無幻想,重新在現實中建構德意志民族認同和德意志民族共同體成為了德意志民族當時最迫切的歷史使命。18、19世紀之交,既是德意志民族面臨危機的時代,同時也是德意志民族獲得契機的時代。自此,德意志民族便開始從分崩離析的歷史之中構建新的民族認同,從而走出束縛。
關鍵詞:德意志民族;民族認同;民族建構
1789年在法國轟轟烈烈進行的法國大革命,以前所未有的態勢對歐洲大陸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舊有的王朝體系,政治版圖,地理疆域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革命由初期的要求政治平等,天賦人權逐漸演變到后期拿破侖時期的帝國統治。伴隨著法國在大革命期間反對外敵入侵而逐漸形成的法蘭西民族主義,驅使法蘭西帝國在保衛國土的過程中開始對鄰國侵擾。1805年第三次反法同盟失敗,為削弱神圣羅馬帝國的勢力,取得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在歐洲所享有的各種特權,拿破侖迫使弗朗茨二世放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稱號,組織德意志南部、西部的各邦組成同盟,脫離帝國,重新組合成萊茵聯邦。存在近千年之久的神圣羅馬帝國就此不復存在,而生活在帝國廣闊土地上的講德語的民族成員將去往何方,德意志問題應該如何解決,成為一個刻不容緩的問題。
一、德意志面臨的時代困境
1.德意志復雜的構成
古代德意志領土處于阿爾卑斯山以北,萊茵河以東,波羅的海沿岸,位于意大利的北部。緯度位置相較于地中海沿岸的羅馬處于高緯度位置,與溫暖濕潤的地中海環境相對應的是寒冷的荒野森林,艱苦的生存條件與同時期的羅馬相比并未進入文明社會,因而被處于文明時代的羅馬人稱作“蠻族”。最早記載并將生活在北部森林的蠻族部落稱為“日耳曼部落”的著作,是成書于公元1世紀末的塔西佗(56-117)的《日耳曼尼亞志》。塔西佗將生活在北部部落的人統稱為“日耳曼人”。雅利安人屬于日耳曼人的一支,然而實際上生活在古代德意志這片土地上的部落由許多不同的族群構成。公元3世紀,邊境地區不斷接受來自羅馬文明世界的影響,北部蠻族部落生產得到發展人口增加,日耳曼人開始沖擊羅馬。同時期的東方,漢朝軍隊向北出擊擊敗了帝國邊界的匈奴,迫使匈奴部族大舉西遷從,引發了民族大遷徙。面對來自東方的匈奴部落的遷徙沖擊,處于匈奴與羅馬中間地帶的日耳曼諸部落首當其沖。生存空間不斷受到匈奴掠奪的同時,日耳曼人向羅馬進軍,各部族在羅馬境內建立大小蠻族王國,并同其他的凱爾特人、斯拉夫人融合起來,逐漸形成了一批新的部族生活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成為未來德意志民族的直接來源。克洛維于486年建立法蘭克王國,在這之后經歷查理馬特,矮子丕平和查理曼大帝的東征西伐帝國逐漸建立起來。843年的《凡爾登條約》將法蘭克王國分為三部分,對德意志的文化分裂造成巨大影響,同時也使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構成更加復雜。
2.德意志分崩離析的領土
公元962年奧托一世在羅馬加冕為皇帝,開啟神圣羅馬帝國的歷史。而帝國的走向也正如其名,帝國驕傲的自認為古代羅馬帝國的繼承者,始終醉心于重建與古羅馬帝國疆域相當的神圣帝國,恢復昔日的榮光。這樣的目標也使得帝國在追求重建帝國的努力中耗費的過多的力量。在于教皇的爭奪戰之中,皇帝多處于失利的一方,教會對德意志民眾的壓迫與剝削相對于歐洲大陸其他地區則更加沉重。在帝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各邦都處于自治、分裂之中,1356年查理四世頒布《金璽詔書》更是將分裂合法化,確立德意志諸侯分裂的體制,加劇了德意志的分裂。伴隨著宗教改革的不斷深入,諸侯內部因利益紛爭逐漸形成新、舊兩派,對立紛爭與沖突日益加劇,加之周邊國家紛紛崛起,于1618年到1648年爆發了歐洲主要國家紛紛卷入德意志內戰的“三十年戰爭”,作為戰爭的主要戰場,德意志的經濟遭到極大破壞,人口銳減,而且戰后諸侯國各割地盤,其內部分裂變成不可逆轉,長期以來哈布斯堡家族企圖建立統一君主制國家的計劃成為泡影。對比之下,此次戰爭所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合約》推動了歐洲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德意志周邊的荷蘭,法國和瑞典先后建立統一的主權制國家,而德意志卻陷入分裂的狀態。
3.德意志外部國際形勢的壓力
“民族”作為一個與政治息息相關的特定詞匯,是一個相當晚近才出現的新概念,在政治上彰顯特殊含義。霍布斯鮑姆指出,民族具有“作為政治實體及獨立主權的涵義”。顯而易見的事實是,19世紀初期的德意志各邦分裂并且處于萊茵聯邦控制之下,并不能被稱為合理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其他周邊國家來看,共同的地域,確切的政治實體,完整的政權機構,獨立的主權國家等因素的具備,法蘭西,英吉利,西班牙,荷蘭成為名副其實的民族國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三十年戰爭的確促進了上述民族國家的形成。如果以獨立的中央政權國家作為民族國家形成的標志,相比較之下,德意志的民族國家形成速度十分遲緩,比英吉利、法蘭西等國家要晚近一個半世紀。主要原因可以聚焦于王權無法在國家中發揮統一、集中的方面作用。不難看出看出神圣羅馬帝國的分離割據使德意志的王權,無法像英法國家一樣成為近代民族形成、民族統一的推動力和號召力。民族國家形成的落后與遲滯,使德意志在與周圍國家的競爭中逐漸處于落后狀態以至淪為多國利益爭奪的角斗場。在1806年拿破侖戰爭的沉重打擊下,所向披靡的法蘭西軍隊以武力從外部強行終結了虛幻帝國的美夢,神圣羅馬帝國不復存在,面對氣勢洶洶的法蘭西民族,德意志面臨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機,正如德意志語言學家雅各布?格林的哀嘆:祖國被人為的分裂。
二、德意志民族認同構建的形式
19世紀之初的德意志正處于法蘭西三色旗幟包圍之下,民族危機的驅動之下驅動各領域學者憤而起之,為挽救德意志民族而努力發聲并進行多形式的嘗試,企圖構建符合德意志當下需求的民族認同,構建一個為世人所皆知的德意志民族,彌補德意志此時的政治真空狀態,號召德意志知識分子、貴族、市民以及德語區的每一位愛國者行動起來,共同構建一個新的獨立主權政治實體。
對于“德意志問題”如何解決,德意志古典主義哲學家約翰?戈特利布?費希特(1762年-1814年),作為一名愛國主義者率先發出吶喊,成為試圖喚醒德意志人民,重建德意志民族認同,要求國家統一的第一人。費希特在《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中對自己民族說,“在一切現代民族中,正是你們極其明顯地擁有人類臻于完善的萌芽,在人類臻于完善的發展的過程中已經被委以領頭的重任”,“如果你們沉淪,整個人類就會隨之沉淪,而不存在有朝一日復興的希望”。費希特立足于德意志民族意識的喚醒角度,同時將構建德意志民族認同重建被摧毀的德意志民族任務賦予更多的歷史使命與責任,將對德意志民族建構的工作上升到世界性意義的層面。除了賦予德意志民眾所肩負的責任與使命之外,費希特對德意志民族是“最純正的日耳曼民族”這一概念進行了辯護。費希特根據歷代學者對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的解讀,提出自己的主張并宣稱他們是一個特別的民族。“與其他日耳曼部族不一樣的是,費希特將這些民族與斯拉夫人那樣的‘新歐洲民族’區別開來,認為德意志人是唯一‘居留在先祖最初居住之所’的民族。”并且將德意志民族“視為一種特殊的、純粹的、除了自己而外和其他種人毫無相似之處的人”以此來證明德意志是比法蘭西血統更加純粹,德意志人才是《日耳曼尼亞志》中所描寫的古日耳曼部落的繼承人。費希特將論述重點放在了語言的傳承方面,認為德意志民族仍然保留發展了祖先傳承下來的原初語言,而其他的日耳曼部族在發展繁衍中則在接受他族語言的過程中對原初語言進行了更改,不再是純粹的日耳曼語言。費希特通過自己對塔西佗著作的解讀,對民眾起到了有定向的引導作用,這樣的引導無疑是符合當時的民族認同建構需要的。
弗里德里希?路德維希?雅恩(1778年-1852年)對于費希特的觀點大部分都接受,此外對于德意志民族認同的構建提出了自己更為激進的想法。雅恩在1808年發表了《德意志民族的本性》,為德意志民族做了精致的分析,力圖重新回歸到被羅馬史學家塔西佗所贊揚的擁有高尚品性的跳躍在日耳曼尼亞森林中的古日耳曼民族,力圖復興德意志的民族本性。為了塑造被德意志民眾所接受的民族本性和民族認同,雅恩認為當代的德意志民族還需要將體育教育作為復興民族本性的重要方式。因為在《日耳曼尼亞志中》記載的古日耳曼民族祖先,生活在氣候寒、冷環境惡劣的日耳曼尼亞森林之中,必須以強健的體魄、迅捷的反應、無畏的勇氣來應對森林猛獸獲取生存資料。“他們都有著兇暴的藍眼睛、金黃色的頭發、高大的身軀;他們只有突然沖動的勇猛而不耐心于操勞和艱苦的工作。”為了推動國民加強體育鍛煉,擁有古帶祖先一樣“高大的身軀和強健的體魄”,1811年雅恩在柏林南墻外開設了第一個體操場,此舉也為他贏得了“德意志體操之父”的名聲。
雅恩的思想進一步激發了德意志的知識分子們對擁有更加系統、完善的德意志歷史的渴求,人們希望有一部德意志歷史來充實德意志的歷史教育,為人民大眾所能閱讀的大眾讀本,以此來弘揚德意志民族精神,將民族認同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更有效的搭建、聯結。弗里德里希?科爾勞施(1780年-1867年)于1816年撰寫了一部符合民眾歷史教育要求的通俗讀物——《德意志歷史:學校和家庭讀本》。“從德意志西南部的巴伐利亞到東北部的普魯士,人們都將科爾勞施所編撰的那個讀本視為敘述德意志歷史的絕無僅有之作。”通過該書在德意志民眾的傳閱,通過反思、審視德意志過去的各種價值來建設未來的德意志民族。在民族書寫中,更有效的建構出人們所接受的民族認同,“歷史學家們刻畫出本民族的美德,并以這些美德來抵制起他們組所謂的道德墮落。”科爾勞施書中花費了很多篇幅對塔西佗《日耳曼尼亞志》中描寫的日耳曼部落的風俗習慣、品性特征進行多細節的描寫,把其中的優點整合之后,將樸實、剽悍、誠摯、開放、熱愛自由、道德純潔的日耳曼勇士呈現在德國大眾眼前,與墮落、頹廢、軟弱的羅馬人相比較,極大的激發了青年讀者的愛國熱情,人人都以“一個古老的、純粹的、單一的原始種族”的繼承者而感到自豪。在該書中,科爾勞施主張反思、重新審視德意志的過去,挖掘歷史中的各種價值,并以此來重振激情建設未來。該書以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作為一面“鏡子”,追述沒有文字記載的古老的德意志人歷史,介紹早期日耳曼部落以及部落的風俗習慣、語言文化、法律傳統以及形象特征等,以時間和政治、軍事和外交等多角度書寫從遠古時期到19世紀初期德意志人歷史。該書以時間為線索劃分為38章共7個時期,以德意志歷史上重要大事件時間作為不同時期劃分節點,克洛維建國、查理曼建立帝國、奧托一世開辟新時代、哈布斯堡控制下的德意志、西班牙查理五世的加冕、威斯特伐利亞和平、拿破侖戰爭等。
三、結語
霍布斯鮑姆提出,19世紀初期民族國家與認同的建構有五大特點:第一,強調語言與文化群體,而這正是19世紀的新發明;第二,強調民族主義勝于“民族”,也就是強調激使人們勠力同心建國的動力,而非在既存國家中尋找民族認同;第三,強調民族的歷史感和歷史使命;第四,強調民族主義與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淵源;第五,修辭上充滿夸飾與模糊。從上述的德意志民族認同的建構過程不難看出,19世紀初期德意志學者立足于當時遭受法蘭西軍隊踐踏下的德意志分裂事實,著眼于德意志領土之上歷史中發生的“神話”,企圖通過對德意志過往歷史的重新闡釋與解讀來構建新的民族認同,激發德意志民族的愛國熱情,挽救民族危機。民族構建論一般強調:現代民族是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產物,它的認同基礎是共同的價值觀念所產生的認同及對所享有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產生的一種特定的政治認同。這種認同主要表現在缺乏厚重歷史、文化的近代新興民族國家中。不管是費希特、雅恩亦或是科爾勞施,都傾向于從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中尋求擺脫當下困境的措施,對這位從羅馬視角描寫的古日耳曼祖先的史學家自身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塔西佗在文中所暗含的對羅馬文明之外的日耳曼蠻族的鄙夷全然不顧,而選擇其中日耳曼祖先的高尚品質與純粹血統進行自己的解讀,大量的模糊與夸張流露于文中,但是人們對其真實性并未進行深入的考究,相反人們更樂于選擇這樣一個歷史悠久、血統純粹、種族優秀的新的德意志民族認同,來與外來法蘭西民族的入侵進行針鋒相對的抗爭。重新整合的德意志民族樹立起新的民族認同,并通過德意志歷史對民眾進行文化教育與愛國主義教育,并逐漸向民族主義轉型,并最終于1871年在普魯士的領導下建立起強大的德意志統一帝國,但是其中所暗藏的對歷史的扭曲理解并用來滿足民族優越感的需要而進行的建構,也為之后走向極端的種族主義埋下了重大隱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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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永濤,199年8月,男,漢族,山東煙臺。研究生在讀,世界近現代史,天津師范大學,天津市西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