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慧
2月15日,河南三門峽,雛形初現的澠池縣仰韶村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1921年是一個不平凡的時間。這一年7月23日,中共一大在上海開幕,中國革命從此翻開嶄新的一頁;3個月后的10月23日,在北洋政府任職的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與助手袁復禮等來到河南省澠池縣仰韶村。27日,他們開始了考古發掘工作。
這次考古發掘,拉開了中國田野考古的序幕,在中國文化層面開創出一個嶄新的局面,具有劃時代意義,因此也被視作中國現代考古學的肇始。
此后,中國歷史在數次考古發掘中不斷被豐富、驗證。良渚遺址的發現,為“中華五千年文明”的說法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上的文字記載,證明了商朝的存在;四川廣漢的三星堆則是填補了早期巴蜀文化的空白……以仰韶文化發掘為標志,到2021年10月,中國現代考古學整整經歷了100年。這100年里,中國文明的起源和中國史前文明的脈絡在專業的考古學背景下愈加明晰。
歷經百年的中國考古學最大的成就當屬揭開了中國早期歷史的面紗。在接受《中國報道》記者專訪時,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王巍說:“研究古代文明的意義就在于解決‘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問題。”
“考古”一詞在中國存在已久。早在北宋時期,學者呂大臨就曾撰寫過《考古圖》。那時的“考古”則是對青銅器、石刻物的整理。
而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大門則是在100年前,由安特生開啟。安特生是世界著名的地質學家,彼時他是北洋政府聘請的礦政顧問,幫助中國尋找礦藏,他也是中國最早的科研機構中國地質調查所的成員。
1920年,安特生的助手劉長山把前期勘查河南仰韶的結果報告給安特生。隨后,安特生向政府申請對仰韶村進行挖掘工作。經過當時中國政府的多層審批后,安特生得到了官方批準,這也是中國首個依法申報、由政府批準實施的考古項目。
項目審批通過的次年,安特生和中國學者袁復禮等一起對仰韶遺址進行了首次發掘。在發掘過程中,安特生團隊挖出了大量石器和彩繪陶片。經考證,這些出土文物被確認為史前遺存。
仰韶村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由此被命名為仰韶文化,而這趟以田野調查、發掘為特征的行動也被認定為中國現代考古學開端。
仰韶文化亦被稱為彩陶文化,持續時間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范圍以渭、汾、洛諸黃河支流匯集的關中豫西晉南為中心,北到長城沿線及河套地區,南達鄂西北,東至豫東一帶,西到甘、青接壤地帶。
王巍告訴《中國報道》記者,由于當時中國對考古文化的不了解,致使安特生一行人認為彩陶是經西亞傳入中國,遂有了中國古文化西來的“假說”。如今,學界普遍認為這一“假說”激發了當時中國學者以考古資料構建中國文明的史前基礎的熱情。
1926年,留美歸國的人類學博士李濟與美國佛利爾美術館合作,在晉南開展調查,并帶隊前往西陰村遺址進行發掘。他目標明確,就是希望找到能夠表明彩陶來源與中國文化關系的證據。
這是中國學者針對中國古史的考古學探索的開始。作家岱峻在著作《李濟傳》中稱“西陰村史前遺址挖掘,是中國人自己主持的首次田野考古發掘,標志著現代考古學在中國的建立,也奠定了李濟作為‘中國現代考古學之父的地位。”
1927年蔡元培任院長的“中央研究院”成立,隨即成立了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部門就是考古組,專門負責“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
1928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對殷墟進行發掘。次年春天,從西陰村等地考古歸來的李濟,出任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正式接任殷墟發掘負責人。這是中國學術機構組織的第一次田野發掘。
此后的10多年間,位于河南安陽西北郊區的殷墟遺址在史語所的組織下,歷經15次發掘工作。后期的主持者是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永。其間,他改進了田野考古的組織和方法,確定了中國田野考古工作的專業性和方向性。
殷墟遺址出土了著名的“大龜四版”“七塊龜版”、后母戊鼎以及藏有1.7萬片有字甲骨的YH127甲骨坑等。其中出土的卜辭中關于商王室的資料,對歷史文獻中關于商朝的記載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傳說中的殷商也就此成為信史。
在王巍看來,1921年至1937年稱得上是中國考古學發展的第一個輝煌時代,調查發掘都是基于尋找“中國文化的原始”這一問題展開的資料積累性探索。?王巍指出,1928年對殷墟的考古發掘,發現除了甲骨文之外,考古還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社會資料,文獻與考古“雙重證據”開始成為學界的共識。
更為普遍的說法是,殷墟發掘和甲骨文的研究開創了中國人認識歷史的一種新方法:用地下材料印證文獻記載,補充古史的缺失,即“證經補史”。在此之前,歷史研究多依靠古文獻和有限的青銅銘文、石刻碑文等材料。
20世紀20年代,盡管有了“證經補史”的考古方法,但中國考古仍然是處于起步階段的新興學科。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常懷穎在撰文《由碎而通:中國考古的路線圖》中提到,雖然殷墟時代性質明確,但由于發掘所獲的陶片、石器等資料零散,且因當時的發掘技術水平低、規范程度差,所以發掘資料很難真正被利用起來。
殷墟是商代晚期都城,深受鼓舞的考古學家殷切地希望運用同樣的調查發掘方法,證實歷史文獻,尤其是《史記》中關于商代早期——夏代的記述。
玉璧是良渚文化玉器中出現頻率很高的一種器形。這件玉璧上刻畫有鳥形符號。攝影/《中國報道》記者 劉嶸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華認為,從數十萬年前的北京周口店,到距今五六千年的仰韶文化、距今四五千年的龍山文化以及距今三四千年的殷商文化,至此,古學家基本構建起了黃河中下游地區文化發展的主線。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1945年,內戰爆發。受到動蕩局勢的影響,這期間,考古學者有效工作時間不多。
一個重要的突破是,1945年,曾參與過殷墟第十三次發掘的考古學者夏鼐在甘肅寧定縣陽洼灣齊家文化墓葬填土中發現“仰韶式的彩陶”。存在20余年的“中國史前文化西來”的假說就此煙消云散。
學者常懷穎注意到,這段時期內,夏商周以外各時期遺存的田野工作在此期間中“并不系統”,考古學者對新發現的文化多樣性關注也嚴重不足。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中國考古學會副理事長趙輝稱,1949年以前,中國考古學發展處在打基礎的階段,一方面根據一些線索去尋找夏文化、商文化,去尋找更早的文化。另一方面則是探究已然存在于國外的考古學的技術和方法,到了中國如何用、如何改造的問題。
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成立,夏鼐是其第三任所長。隨著國家大規模的基本建設鋪開,大量的地下遺址被發掘出來,國內考古學者一大重要任務是避免文物在建設中遭受破壞,即開展搶救式考古。考古研究所先后向西安西周豐鎬、漢長安城、隋唐長安城、洛陽東周王城、漢魏洛陽城、隋唐洛陽城等古代都城遺址派出考古隊,配合基本建設。
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內展出的展品“綠松石龍形器”復制品(局部)。
但彼時國內考古人員尚缺,要填補這一缺口,只能通過培養人才。1952年,北京大學在歷史系中成立了考古專業,培養了一大批考古的專業人才。這是我國高等院校中的第一個考古專業。
次年,考古研究所所長夏鼐分析了當時考古工作狀況,提出“除了配合國家建設工程發掘地下文物加以整理研究之外”,主動性的研究“應該以新石器時代、殷代和兩周為重點,尤其著重西周”,同時應學習蘇聯,做大規模的完善的發掘,利用自然科學方法和手段解決考古學問題的研究方向。
揭開早期歷史面紗
回顧這期間的考古工作,王巍向《中國報道》記者介紹,1949年至1966年之間,國內的考古工作多是伴隨著國內經濟建設進行的。與此前不同的是,這段時間的考古發掘不只是聚焦于幾個遺址點,而是多集中在長江和黃河流域。他把這一時間歸結為中國考古的初步發展時期。
其間,最大的成果就是對二里頭遺址的發掘。1959年,第一批留法歸來的考古學家徐旭生率隊前往豫西進行夏代都城遺跡——“夏墟”調查時,發現了二里頭遺址。
二里頭遺址的發現,給了諸多考古學家探究夏朝的信心。這之后,考古工作者對二里頭遺址數十次的考古發掘,取得了一系列重大收獲。1977年,考古學者夏鼐根據新的考古成果又將這類文化遺存命名為“二里頭文化”。
但在當時,由于沒有明確的文字證據,“二里頭文化究竟是不是夏文化”“二里頭遺址究竟是不是夏都”的爭議一直持續到上世紀80年代后期才有初步定論——關于商周考古的說法擴名至夏商周考古。
王巍曾在文章《我親歷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中就夏王朝的確立有過明確表述:研究結果表明,各個區域文明相互交流、借鑒、吸收、融合重組,大約在距今4000年前后,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
長期從事考古研究工作的學者曹兵武在署名文章中指出,在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的孕育過程中,仰韶文化扮演了奠基者的角色,人口、語言和農耕經濟的一些基礎性文化內涵都在此時定調。“二里頭文化”則是實現了不同族群和跨文化要素的整合與突破,形成超越血緣部落的國家及其文化共同體,奠定了真正的華夏文明框架結構。
上世紀80年代,以時任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夏鼐在日本的六次演講為標志,學術界開始正面研究文明起源問題。
王巍告訴《中國報道》記者,在這之前,由于“仰韶文化”的發掘,中原地區一直被認為是中華文明起源的中心,遂有了“中原中心論”。上世紀80年代上半期,考古學者在中原之外的地區發現了諸多史前遺址,中華文明的溯源有了重要突破。學者發現,距今5000年前后,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已經很發達,社會也明顯分化。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已經有發達的玉器文化和隨葬大量玉石器的大墓,這些地區的文化發達程度并不亞于同時期的中原地區。
當時的考古學者蘇秉琦提出中華文明起源的“滿天星斗說”,認為中華文明并非一燈燭照,而是滿天星斗,即中國古文化不是單線發展下來的,而是錯綜復雜、多元一體的。
蘇秉琦把遼闊的中華大地分為六大區系,并指出每一塊都有獨立的文明起源和發展體系,中原只是其中的一塊。蘇秉琦認為,到夏商時代,隨著各地文明交流與融合,以及對域外文明的吸收,中原才成了中心。
這種“多元一體”的構想,成為理解中國文明起源的核心框架。而后,考古學中“區系類型”學說、“重瓣花朵”等理論都是在此基礎上加以衍生。
這一時期伴隨著中國經濟建設的發展,中國考古工作也進入各地考古新發現涌現階段。在教授孫華的介紹里,上世紀50年代以后中國考古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到上世紀80年代就進入了中國考古學的“黃金時代”。
除了搶救了一大批文物,獲取積累了大量歷史資料外,孫華認為,這期間通過各個地區建立考古學文化的序列,以及國家推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逐步完善了中國考古學、考古材料的年代框架,初步構建起了中國物質文化發展的譜系,為進一步探索這些物質文化背后的人們的行為、社會關系、國家形態等歷史問題夯實了基礎。
不僅如此,考古學者還在中國遠古人類的起源和現代人的傳布、中國農業及其相關文化要素的起源和擴散、考古材料所見古代社會形態的演變以及中國古代社會的復雜化和國家的形成等一系列重要考古研究課題上有了顯要的研究成果。
199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成立了文明起源研究小組,探究不同時期文明禮制形成,但探究工作始終缺乏系統性。2000年,包括王巍在內的一眾學者又進一步提出開展中華文明探源研究的建議。
王巍稱,這一項目是對文明形成過程的研究,“不僅僅是中華文明起源于哪一年、哪一個地方,而是中華文明的形成過程,各區域性的文明之間如何互動,如何從多元走向一體,為何最終形成了以中原地區為中心的格局。”
上世紀90年代末,王巍主持河南偃師商城宮城的發掘,首次發現了商代前期的前后三進院落的宮殿建筑。
王巍向《中國報道》記者表示,與那時的考古工作相比,進入20世紀以來的考古工作有了很大的改觀,以外界的關注為甚。2020年,代表著古蜀文明的三星堆新一輪發掘重啟。與以往不同的是,此次發掘中引入了直播的形式向公眾展示挖掘成果。
讓王巍欣喜的是,關于三星堆重啟的微博直播點擊量達到了71億。他告訴《中國報道》記者,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公眾對精神文化的需求、興趣也在增加。而其中重要的是要讓文物“活起來”,要用講故事的方法把文物、歷史告訴公眾。王巍說,文物工作者應該有深入淺出傳遞知識的意識,讓普通人從了解自己祖先的文化開始,發自內心地去感受我們文明的輝煌和豐富,這樣才能真正地實現文化自信。
2020年9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發表重要講話,系統闡述了考古工作的重要意義,提出努力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王巍直言,三星堆考古是一個呈現中國考古發掘、研究、傳播最先進手段的例子,有力助推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考古對研究歷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對了解中華民族輝煌文明、增強文化自信、增加中國的國際影響力都有很直接的貢獻。”王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