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雅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上海201600)
在我國進行改革開放的40多年來,民營經濟一直是創造就業崗位、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截至2018年,民營企業在我國國家稅收、創業創新等方面都發揮著極為積極的影響。而以自然人或自然人構成的家族控制和治理的家族企業是民營企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截至2017年底,中國民營企業總數占全國企業總數的90%,而A股中超過80%的民營企業是家族企業。由于其自身獨特的治理特征,天然具有追求“基業長青”的長期價值導向。而在其中,夫妻共同參與家族企業治理的案例頗為普遍,小到路邊的小賣部、小餐館,大到夫妻搭檔共同經營或控制的上市公司,人們時常形象地稱其為“夫妻店”。“夫妻店”型家族企業因為其獨特的員工關系和管理特點,常常會形成獨具特色的企業治理模式。隨著我國經濟不斷發展,市場制度不斷完善,私有產權的地位越來越受到重視,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這一類型的家族企業會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我國資本市場。
另一方面,由于市場制度的不斷完善,民營企業競爭態勢不斷加劇。創新能夠使得家族企業在日益激烈的資本市場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更能保證和激發企業持續競爭的活力和潛力。增強企業自主創新能力,并通過創新打造具有競爭優勢的產品顯得至關重要。
那么,“夫妻店”這種獨特的企業治理模式是否會影響到企業的創新產出?如果會,又將如何影響呢?本文嘗試針對這一問題,以2008-2017年我國滬深兩市“夫妻搭檔”企業和“非夫妻搭檔”企業為樣本,研究“夫妻店”治理模式對于企業創新產出的影響。
本文可能的貢獻可以概括為:第一,本文使用專利申請數量衡量企業的創新活動,相比較于使用研發費用等創新投入作為表現企業創新能力的指標,代表創新產出的專利申請數量能更好地體現企業的創新能力,因為技術創新是資源投入和使用效率的最終體現;第二,本文的研究拓展了家族企業與公司治理研究。現有文獻在家族關系的研究上,更側重考察家族企業代際傳承問題對企業績效的影響,但較少有文獻直接考察夫妻關系及其參與企業治理與家族企業創新活動的關系,本文在正反兩方面理論邏輯分析的基礎上,探究“夫妻店”家族企業治理模式如何影響企業創新產出的問題,并一定程度地減輕了本領域研究存在的內生性問題;第三,本文研究對象為“夫妻雙方共同參與企業治理的家族企業”,強調夫妻二人均在企業董事會或管理層任職,與以往文獻研究的“夫妻共同持股”有所區別。持股討論的僅僅是所有權和控制權上夫妻涉入對于企業創新以及總體業績的影響,而本文站在控制和經營角度上,開拓了“夫妻搭檔”治理影響的研究,豐富了家族企業不同類型親緣關系的治理研究。
關于“夫妻店”治理模式對于企業創新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影響,長久以來學術界一直存有爭議。
先從代理理論角度說起。控制權和經營權的分離必然導致代理問題,而要解決代理問題必然發生代理成本。而又由于研發活動天然具有較低透明度,使得股東對于經理人的監管更加難以實施。而當家族內部人員能夠實際支配和控制投資、談判、協議或者其他公司行為時,能夠更好地掌握包括研發活動在內的公司活動相關信息,獲得管理研發相關的信息優勢,從而有效解決代理問題(Anderson&Reeb,2003)。而家族企業具有的天然長期導向,使其更愿意進行創新活動從而獲得長足發展,其創新水平更高。同時,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經營能夠促使公司更多的人投入到創新活動的監督中來,避免資源浪費,促進更多有利于公司價值提升的創新活動的開展。
從利益一致性的角度來說,由于夫妻關系相比父子、兄弟姐妹之間表現出一種更為緊密的親情關系和更高的利益一致性,因此能更好地消化大家族中小家庭的惡性競爭關系,更有利于企業的穩定繁榮和長久經營,從而促進企業創新。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夫妻是一個家庭最小的單位,相對于父子、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親屬關系,夫妻之間雖然沒有血緣連結,卻比其他親緣關系表現出更高的利益一致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兄弟姐妹之間往往伴隨著利益相爭,尤其是各自成立家庭之后,而父母與子女之間互相算計的案例也不在少數。但無論是從法律規定還是從社會觀念上來看,夫妻往往是利益共同體。從本來就有“基業長青”的長期價值導向的家族企業而言,由于夫妻之間的這種利益一致性,企業的長期價值導向傾向將更為顯著,這會進一步推動企業采取對自身長期發展有所幫助的行為,而創新能夠提高企業未來競爭力,因此,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這一模式,將會推動企業創新。(Amoreet al.,2017)
但關于這一角度,學術界也有不同的看法。前有李國慶與俞渝一案,顯然,并非所有“夫妻店”都能共歷風雨走到最后。有的人無法共苦,有的人則難以同甘。誠然,法律上夫妻共有財產被視為家庭財產而捆綁在一起,使其具有法律上的利益一致性,但從另一角度催生了夫妻間的勾心斗角,互不相讓,進一步導致惡性競爭。(Gersick et al.,1997)當夫妻兩人都涉入企業治理同時控制企業,尤其雙方親屬都在家族企業中任職時,企業內部會傾向于形成兩股勢力,互相爭奪財富,從而對企業長久發展造成負面影響。(Eddleston&Kellermanns,2007;Brannon et al.,2013)如果說,兄弟姐妹之間還有血緣紐帶的維系,那么夫妻之間撕破臉皮以后將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如果出現重大的利益沖突,夫妻雙方或許會更優先考慮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戚而非已經分道揚鑣的伴侶,此時,夫妻關系的利益一致性不復存在,轉而阻礙企業創新和發展。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夫妻店”的治理模式是可能阻礙企業創新活動的。
從決策角度考慮,無論是經濟對策還是家庭瑣事,無論是企業管理還是家族變革,往往都不是某個個人決策的結果。在家庭決策中,從子女教育理念到購物決策,從理財投資方式到住房和就業,無不處處體現著夫妻雙方共同的生活理念和價值取向。而在以夫妻為基礎的家族企業中,婚姻關系紐帶使得貫穿個人行為標準的福利最大化進一步延伸至家庭福利最大化,夫妻雙方的行為習慣和思考模式都將影響這一共同決策的成果。由此可見,當一個上市家族企業由夫妻雙方控制并共同對其施加影響時,由于家族企業本身也能被視為某種意義上的“夫妻共有財產”,企業經營決策很可能成為家庭決策的重要組成部分。(Dyer et al.,2013)因此,相對于非“夫妻店”模式企業,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時,其婚姻生活的溝通和公司經營進程中的決策將會有很大程度上的重合部分,企業價值最大化往往也意味著家庭價值最大化,因此能夠促使企業進行更多的有利于增加公司價值的活動,如環保與創新。
但是,如果從另一角度理解這個問題,將會得出相反的結論。當家庭生活與事業工作的聯系緊密到無法區分,企業相關事務滲透到生活中的各個角落的時候,個人往往很難平衡兩者的關系。當工作時間與家庭時間沒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界限,一個人很容易將生活中的矛盾帶入到工作中,或者把工作中的分歧帶入到家庭生活里。即便是最理性的企業管理者,在工作中面對共同生活的伴侶時也很難將非理性因素剔除,做到完全理性化。成長環境和家庭背景不同的兩人,在生活中難免出現摩擦,工作中也必然會有由于思維不一致產生的分歧,在企業治理過程中,這種非理性因素的介入會對管理者的理性決策產生總體負面的影響,從而阻礙有利于企業長久發展的企業創新投入和產出。
從社會情感財富理論角度考慮,家族對企業控制的追求可能會限制企業的創新活動。(Chen and Hsu,2009;陳凌、吳炳德,2014;Chrisman and Patel,2012;Gomez-Mejia et al.,2011b;Mu?oz-Bullón and Sanchez-Bueno,2011;吳炳德、陳凌,2014)社會情感財富是指家族憑借其所有者和管理者的身份從家族企業獲得的非經濟收益,它是家族企業本質上區別于其他企業組織形式的最重要特征。社會情感財富理論強調,家族具有強烈的維護社會情感財富的動機,甚至以犧牲經濟利益為代價來追求非經濟利益。(Berrone et al.,2012)而在其中,保持家族對企業的控制往往被視為社會情感財富的核心。一方面,國內的家族企業長期受到傳統“家文化”的影響;另一方面,其他維度的社會情感財富也需要依賴于家族對企業的控制才能得以實現。(Berrroneetal.,2012;Gomez-Me-jia et al.,2007)而一旦對企業控制權看得越重,其創新活動的開展就會越謹慎。創新及研發活動引入的外部資金以及具備專業知識的高技能人才可能會削弱家族對企業所有權和實際管理的控制,并會對企業的戰略制定、資金使用和日常管理提出新的主張。(陳凌、吳炳德,2014;Gomez-Mejia etal.,2014)因此,當家族追求對企業高度控制的時候,為了保持自身對家族企業的所有權與管理權,會盡量規避風險,避免獲取外部資金或將家族成員任命為重要的管理者且任期都很長。這些因素也就限制了有利于企業長遠發展的創新活動。
綜上所述,本節提出以下假設:H1a: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有利于企業創新。H1b: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不利于企業創新。
本文以2008-2017年我國滬深兩市“夫妻搭檔”企業和“非夫妻搭檔”企業為樣本,對于上市“夫妻搭檔”企業的選取,從在企業中任職的家族成員角度出發,根據以下標準進行過濾:夫妻雙方均在董事會、監事會或高級管理層中擔任重要職位,可視為“夫妻搭檔”企業樣本。具體搜集數據過程:首先,利用國泰安數據庫得到我國2008-2017年上市民營企業數據,根據已經披露的家族企業內部親屬關系等數據,初步篩選確定“夫妻搭檔”企業;其次,通過巨潮資訊網審閱上市“夫妻搭檔”企業年度報告中的實際控制人圖、董監高管任職表等內容手工收集整理實際控制人是否為夫妻關系及丈夫和妻子分別在董事會或管理層的任職情況。為保證所搜集的樣本全面準確,無論國泰安和年報中是否披露實際控制人的夫妻關系,本文都利用百度引擎排查和確定上市公司實際控制人的夫妻關系,以得到最完整精確的“夫妻搭檔”企業樣本,在此基礎上構建“夫妻搭檔”企業非平衡面板數據。
在確定上市“夫妻搭檔”企業樣本后,為了保證實證結果的準確性和可靠性,對樣本和數據進行以下步驟的篩選:一是剔除2003-2015年內被ST、*ST、退市的樣本;二是剔除缺失值;三是運用stata統計軟件的數據平穩處理Winsor命令,以1%的水平對本文的數值型變量數據進行了縮尾處理。通過上述過程,確定2008-2017年符合條件的家族企業共624家,其中夫妻治理的家族企業237家,非夫妻治理的家族企業387家,最終樣本包括1 518個公司的年度數據。
1.企業創新活動
參照黎文靖等、周煊等、Hall等的研究,本文以專利申請數量衡量企業的創新活動。因為技術創新是資源投入和使用效率的最終體現,因此相比研發費用等創新投入,代表創新產出的專利申請數量能更好地體現企業的創新能力;而專利從申請到最終授予需要一定時間,有的專利授予時間甚至長達36個月,用專利申請量能使研究的樣本周期更長、數據更多、結論更為穩健。
中國的專利類型分為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及外觀設計專利三類。此三類專利的質量及體現的創新水平不同。在文章主體部分,采用上市公司年度的所有專利總和Patent作為主要的被解釋變量。同時,由于專利數據呈右偏態分布,參照黎文靖等的研究,對Patent的1%和99%百分位進Winsorize處理后再加1取自然對數,然后得到LnPatent變量數據。
2.“夫妻店”治理模式(HW)
借鑒胡旭陽和張佳楠(2018)的做法,如果某年度丈夫和妻子共同參與企業治理,且均在企業高級管理層中擔任重要職位,那么變量取1,否則為0。
3.控制變量
參照前人研究,本文在考察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對公司專利申請的影響時,控制了公司所處地區(Area)、公司所處行業(Industry)、股權集中度(Ownership)、成長性(Growth)、董事長與總經理兼任(Dual)、年份(Year)、研發投入(LnRD)等(變量定義參見表1)。

表1 主要變量定義
本文主要采用多元線性回歸來分析檢驗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對于家族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為了檢驗假設1,采用如下模型:

表2為描述性統計表。從該表可知,Patent均值為69.347,說明在本文的樣本中,家族上市企業每年專利申請數量(包括發明專利、外觀設計和實用新型專利)約為69.347個;同時可以看到,Patent變量的最大值與最小值之間差異較大,研發產出最多的企業申請專利數量高達18 000多個,而相對的也存在沒有專利產出的企業,說明從Patent這個變量來看,樣本間的差異是比較大的,因此采用專利申請數量的對數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回歸,就顯得更為合理。另一方面,HW的均值為0.387,說明在總體樣本中,有38.7%的公司可被分類為“夫妻店”治理模式企業。在控制變量的描述性統計上,Ownership(股權集中度)的均值為34.255,說明樣本中的家族上市企業第一大股東的持股比例較高。

表2 變量描述性統計
利用研究設計中回歸模型,檢驗了“夫妻治理”對于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回歸結果見表3)。通過表中數據可以看到,在加入股權集中度、企業盈利水平、成長性等控制變量后,HW的系數為-0.133,且達到了三顆星顯著(t=-2.61,p<0.01)。這說明在控制了其他因素后,有夫妻參與治理的家族上市企業相對于高級管理層中不包含夫妻關系的企業來說,lnPatent要少0.133。考慮到描述性統計中本文樣本的lnPatent變量均值為2.823,因此回歸模型中這0.133的差別在經濟意義上依舊重大。根據以上數據能夠得出結論:在其他重要條件一致的情況下,相對于沒有夫妻參與企業治理的家族企業,“夫妻店”經營模式下的企業創新產出較少,即驗證了假設H1b:夫妻共同參與企業治理將會阻礙企業創新。另外,lnRD的系數顯著為正,這十分好理解,研發投入的增加必然伴隨創新產出水平的提高,因此企業應當在能力范圍內加大研發投入;而在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企業創新潛力的無形資產總量的系數也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說明無形資產對于企業創新能力有顯著的正向作用。

表3 夫妻治理與家族企業創新產出關系回歸結果
本文基于豐富的理論基礎,深入探討了夫妻治理對于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以企業某年的專利申請數量來衡量該企業當年的企業創新產出水平實證結果顯示,由于利益捆綁引發的目標背離進一步導致的惡性競爭、家庭與工作無法相互平衡,以及家族對社會情感財富的追求導致的投資過分謹慎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影響,夫妻雙方共同參與企業治理將會顯著地抑制企業的創新產出,而這一結論也有著豐富的理論支持。
本文的研究結論在某種程度上展現了夫妻問題在企業治理層面上的重要影響作用。許多人認為,夫妻的問題是他們的家事,旁人不需也不應插手過問。然而根據本文的研究結果,當家族企業治理層中存在夫妻關系,企業的創新活動將會受到顯著影響,此時夫妻關系已經不僅僅是小家庭的維系紐帶,也成為整個家族企業決策的重要變量。因此,本文能夠給予這些企業如下啟示:一個家族企業高級管理層中若是存在夫妻關系,即該企業為“夫妻店”模式,則應從公司整體層面上對該夫妻以及雙方親屬的權力和決策做出約束,盡量做到對企業中所有家族成員一視同仁,防止出現夫妻兩派惡性競爭局面;同時,企業在決策尤其是進行研發投入決策時應站在企業利益層面,而不應由于過分考慮家族得失而錯失具有潛力的投資機會,對企業長遠發展不利。
然而,本文依舊存在缺陷,小樣本引發的不一致問題可能導致實證結果出現偏差。而對于企業創新變量,在不同的學者眼中有不同的衡量方式,本文采用的企業專利申請數量也只能在“產品研發”這一角度上衡量企業創新產出。并且當下企業對于研發費用的披露較不規范,待未來家族企業數據的完善,且隨著企業研發披露的日趨規范,能得到更加豐富和穩健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