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泱
我第一次在書中見到“唐弢”兩字時,還不識這個“弢”字,翻查字典后,才知道讀“tao”(音韜)。取這樣的冷僻字放在名字里,這人就不一般了。隨著閱歷的漸次深入,覺得唐弢真的不一般。他一生省吃儉用,購藏書籍,潛心寫作。巴金先生生前倡議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有人擔心藏品難以征集,巴老頗有信心地說:有唐弢的藏書,文學館就有了半邊江山。唐弢曾有詩云:“我自書生甘白袷,人生不盡滄桑感。”如此書生般作家,文壇還會有幾何?
唐弢(1913年3月——1992年1月)原名唐端毅,字越臣,生于浙江鎮海縣古唐村一個農戶家。父母目不識丁,但父親堅持借債讓他讀書,又讓他跟同村的人到上海,十三歲考入華童公學,勉強讀到初中二年級,因父親患病,他不得不輟學,早早挑起養家重擔。正巧得悉上海郵局招人,他應考錄取為投遞組揀信生。由于國際公約規定,各國郵政業務不受政局變化影響,上海郵局職員一直保持相對穩定的狀態,且待遇也較優厚。所以每次郵局招考職員,也是百里挑一,唐弢能考取,說明他少年聰穎。十六歲的他,在上海開始了人生新的篇章。
二十年前,我去北京公干,順便看望上海郵局地下黨離休干部陸象賢先生。在京郊一個高檔小區內,他與子女同住。陸老是上海嘉定人,見到上海來的小老鄉,非常高興,以一副嘉定南翔口音暢懷聊天。談得最多的,卻是他昔年同事唐弢先生。他說唐弢很用功,是看著他進郵局成長起來的。他做信件分揀工作,一般作業時間是在傍晚至第二天凌晨一點左右,這個工作特別適合他,完工后去宿舍睡一覺,第二天白天,他整天就去四川路橋郵局附近的圖書館,如東方圖書館、申報量才流通圖書館、市商會圖書館,去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郵務工會圖書館。可見他年少志堅,求知欲之強。
不久,唐弢就升為甲等郵務員,調到投遞組的洋文翻譯臺工作,就是根據來郵,把信封上各家洋行的英文譯成中文,交付投遞員。工作中,他虛心向洋文揀信的老員工學習,這樣,就與地下黨的陸象賢更接近了。陸比唐大五歲,知道唐愛好文學,就更是趣味相投,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同事、好哥倆。員工中的文學愛好者很欽慕,稱唐弢為“老師”,稱陸象賢為“師叔”。陸象賢說:“因為我經常向員工們講講‘二戰時蘇德戰爭等國際形勢,又被大家戲稱為‘路透社”。那時,陸把上海郵工在第三次武裝起義的故事,以及在大革命時期,積極營救為紀念“五卅慘案”示威而被捕的郵工抗爭經歷,一一講給唐弢聽,引導他參加地下黨組織的一些進步活動。
抗戰中,在上海職業界救亡協會郵政分會里,地下黨辦了一份進步刊物《驛火》,報頭是一排綠色大雁,唐弢受命以筆名“馬前卒”寫了一首《獻詩》,作為發刊辭,以鼓舞郵工們,最后兩句寫道:“在激蕩的風雨中宵/驛站上的火把又亮起來了!”之后,又辦起了《雁聲》,仍請唐弢寫稿,他以“步兵”的筆名,撰寫了《還是前線》一文,刊出后被美國漢學家愛德華收入專集,作為上海“孤島文學”的一種史料。后來《驛火》和《雁聲》合并為《前鋒》,又改名為《大眾》,唐弢是主要作者,他的詩文很受郵局員工喜愛。此時,他在郵局內已小有名氣,是積極要求上進的有為青年,也是名副其實的“文青”了。
陸象賢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如此同好,真是難得啊。后來,陸象賢根據地下黨江蘇省委書記劉寧一的指示,成立了一個秘密的出版機構“北社”,用于出版《新民主主義論》《第三國際綱領》等進步讀物。陸把這些新出版書籍悄悄送給唐弢,可見對他的信任。有一次,一本《論國共合作》送去時,唐弢對陸說,他為皖南事變寫了一首七律,題目叫《感事》,最后兩句是:“痛哭江南聞戰伐,粼粼一水戮群氓。”陸默默聽他誦讀后說:“我們想到一塊兒了。”為了發揮雜文在孤島反日、反漢奸的作用,陸象賢決定主編一套“雜文叢書”,得到唐弢、柯靈、周木齋的贊同,叢書有唐弢《短長書》、柯靈《市樓獨唱》、周木齋《消長集》、列車《浪淘沙》等。陸象賢用的筆名常常是列車、黃河,有人對唐弢說,去告訴陸兄,當心列車開進黃河里,陸聽后哈哈大笑。唐弢還把陸的雜文拿給柯靈主編的《文匯報·世紀風》發表,又介紹其到樹民中學、華光戲劇學校業余兼課教書。
孤島時期,日偽闖進郵局,加緊檢查信件,無端扣壓查封。進步文化人士需要有個妥善的方法郵寄,或安全收到郵件。為此,在地下黨指示下,唐弢利用工作之便,把相關信函交到郵局擔任封發的專人手里,關照在最后封袋時直接裝入,避開了日偽的耳目,安全寄往內地。這樣,解除了鄭振鐸、樓適夷、李健吾、傅雷、黃佐臨等人郵寄的后顧之憂。鄭振鐸編寫的《玄覺堂叢書》一大函,化整為零寄往內地及港澳,以及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也都是通過這種方法安全寄出。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接收大員更是嚴加盤查。應一些進步團體的要求,唐弢在郵局建立一個專門信箱,凡重要郵件,都寄到這個信箱,然后再以“存局候領”的方式,由唐弢通知他們悄悄領走。這些出版物包括陜北延安出版的毛澤東《論持久戰》,蘇北革命根據地出版的《江淮文化》,以及香港出版的《群眾》雜志,“北方文叢”等幾十種。
在投遞組工作了十多年,唐弢工作出色,調到郵政公眾服務組,專職從事對外聯絡與公關工作,這發揮了他的秀才作用。唐弢就在《文匯報》《大公報》上,先后開辟了“郵政問答”、“郵政常識”等專欄,撰寫“星期論文”,夾帶宣傳要和平、反內戰的道理。這樣,唐弢很快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他的行動只能處處小心,晚上不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就東住一夜西住一夜,以防不測。他曾一度轉到聯華銀行任秘書,并幫助舉辦聯華商業夜校、“聯華杯”足球賽、音樂會之類工作。有次住在西寶興路,隔壁是家醬油廠,堆著幾十口大缸,他想,萬一遇到追捕,躲到缸里倒是蠻安全的。他還從陽臺順著水落管爬下去,試過幾次效果不錯,心里才踏實些。當年,唐弢向黨組織提出加入共產黨要求,組織上告訴他:“服從革命需要,在黨內黨外都一樣。”陸象賢記得,在他離開上海去新四軍根據地前,曾對唐弢說過:“你放心,黨會對你負責,必要時會通知你走。”此后,地下黨馮雪峰派蕭岱常與唐弢、靳以、魏金枝等聯系、開會,分析形勢,落實工作。
解放戰爭迅猛推進,南京解放后,上海形勢愈趨緊張。一部分敵人躲進四川路郵政大樓準備負隅頑抗。唐弢通過《大公報》記者高汾,告訴代理市長趙祖康,趙祖康傳達軍管會指示,包圍大樓,對殘余敵軍進行勸降。住在樓內的唐弢和郵局員工立刻向守軍宣傳、談判。此時敵軍發現自己的長官早已溜之大吉,哪有心思抵抗,就派出代表、舉起白旗投降。如此,在內外夾擊下,百年郵政大樓不費一槍一彈,完好無損地回到人民手中。
唐弢是著名雜文家,他的寫作成就,主要體現在雜文上。1936年3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了他的第一本雜文專著《推背集》。魯迅先生曾兩次在信中談及此書如何出版,并幫他聯系出版界朋友。最后,在魯迅、陳望道的幫助下,得以順利出版。
在郵局工作的業余時間,唐弢最喜歡閱讀的是《申報》黎烈文主編的《自由談》副刊,他最早投稿的也是這個副刊,寫的多是雜文。所以,在《推背集》的“前記”中,他第一句話就是:“這里是我的七十幾篇雜文。我開始想寫文章,是一九三三年的春天,那時候我掙扎在生活的重擔下,常常想找一個排遣的方法,孤身寄寓,可與閑談的人少,所以就翻翻《申報》,也看看里面的《自由談》。這樣就有了投稿的念頭。”
那時,年少的唐弢獨自在上海打工,寂寞可想而知。父親因病早歿,留下了四百元債務,父債子還,義不容辭。加上母親心急如焚,右眼也病瞎了。親人疏遠,債主威逼,家里的每次來信,都讓他感到有“一萬支箭一齊射向我這顆年青的心”。他無法擺脫孤寂,寄寓在遠房親戚開設的三陽南貨店閣樓里,看著窗外,雨水滴滴,千愁萬緒襲上心頭,在不停的雨聲中,想著家里的往事,他不由自主地提起筆,寫下了《故鄉的雨》,署名“唐弢”,投寄《申報》,過了沒幾天,文章居然在《自由談》登出來了。這是他用“唐弢”為名第一次正式發表的文章。他沒有講過自己這個筆名的含義。《說文》釋字:“弢,弓衣也”,意為弓的外包裝。而弢即韜,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的意思。他也以“晦庵”作筆名和書齋名。這些,他都不明說,正是他不喜張揚的性格。
《故鄉的雨》選入《推背集·鄉音》一輯中的第一篇。開頭寫道:“住在上海的人們,平日既感不到雨的需要,一旦下雨,天氣是那么陰沉。……少時留居家鄉,當春雨像鵝毛一般落著的時候,登樓一望,遠處的山色被一片煙雨籠住,疏零的村落若有若無,雨中的原野新鮮而又幽靜,使人不易忘懷!”接著,作者筆鋒一轉,寫到眼前的現實:“這幾年投荒到都市,每值雨天,聽著那滯澀枯燥的調子,再回想到故鄉的雨天,真覺得連雨聲也變了。人事的變遷,更何待說呢!”文章可謂短小精悍,它其實是一篇散文,是一篇狀物抒情的上乘散文哪!
《推背集》共分五輯,《老話》六十一篇,《說實話》七篇,《物喻》六篇,《鄉音》十篇,《讀書記》一篇,總計應該八十五篇。其實這應該是一部雜文和散文的合集,《鄉音》一輯,均是散文。此書甫出,文學評論家孔羅蓀就寫了《讀〈推背集〉》一文,刊在《北平新報》副刊上,文中說:“它不但為某些人物畫了像,某些事件作了記錄,而且也為某一個時代畫了一個輪廓,指出了里面的鬼祟、丑惡、腐敗,黑暗和光明。”《立報》副刊發表了周楞枷(苗埒)的評論:“如若說小品文是投槍而不是小擺設,則這個集子就是充分發揮了投槍的作用。”
在談到自己初期的寫作時,唐弢回顧說:“人們一提起我的筆墨生涯,總是談及雜文。其實,我最初寫的并非雜文,而是散文,帶有抒情色彩、以敘事為主的回憶性散文。”他的散文,還有《海》《懷鄉病》等,用了不同筆名發表,傅雷讀后,到處打聽作者是誰,后來聯系上了,傅雷或寫信或電話,對唐弢散文贊不絕口,兩人成為真正的“文字之交”。
《推背集》之后,唐弢陸續出版了《海天集》《投影集》《短長書》《勞薪集》《識小錄》等雜文集,及至新中國建立,他依然執著于雜文的創作,先后出版《上海新語》《可愛的時代》等,在讀者中贏得了雜文家稱譽。對此,他曾在《我與雜文》中寫道:“在動亂不安、悲愴欲絕的日子里,我沒有閑卻一直和我患難與共的雜文的筆,滌蕩蛆沫,掃除蠅矢,這些雖不過歷史插曲中的渣滓,卻也是生活的一時一地的記錄。”
說到雜文,不能不說的是,唐弢與魯迅先生的交往。有人稱他是“魯門弟子”,他回答說:“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魯迅先生講課,沒有資格充當他的學生,雖然曾經向他請教,他也的確指導過我。”如此看來,應該稱唐弢為魯迅的“私淑弟子”較為合適。
早年,唐弢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讀到魯迅先生的雜文,就很喜歡,買來魯迅的《二心集》,看多了,自己也躍躍欲試,1933年開始向《自由談》投稿。半年后的1934年1月,《自由談》編輯黎烈文在三馬路(今漢口路)“古益軒菜館”,請作者們吃飯,其中有魯迅、郁達夫、林語堂、胡風等,也請了唐弢,這是他與魯迅第一次見面。一番互通姓名后,魯迅笑著對他說:“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罵!”當年雜文的風格像魯迅的,除了唐弢,還有一個徐懋庸。因魯迅用過“唐俟”的筆名,所以唐弢的不少文章被誤認為是魯迅的,似乎“嗅到了一點異端氣,大排哈兒陣,表面上是圍剿我的,骨子里卻暗暗地指著魯迅先生”(唐弢語)。這也讓唐弢暴得大名,以后的投稿命中率也大大提高了。那晚與魯迅的初次見面,“先生的親切笑容,簡短有力的語氣,時時在我的耳邊浮動,不易于忘卻”。
以魯迅為旗手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后,唐弢認為是黨領導的革命文藝組織,要求加入“左聯”,魯迅耐心地勸他,不要急于加入,留在盟外可以多做一點工作。在“兩個口號”之爭中,魯迅主張“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由巴金、黎烈文商量起草了《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尹庚找到唐弢,請他簽了名。之前主張“國防文學”一派,有個“中國文藝家協會”成立會,唐弢也去參加并簽名了,簽名者都算是發起人。魯迅雖沒參加,但他不反對別人參加。可見魯迅對待唐弢是理解和友好的。
魯迅一生,總計給唐弢寫過九封信。第一次是在1934年7月,唐弢有次路過內山書店,見有不少日文版馬克思主義的書,想學日語便于閱讀,就寫信給魯迅,魯迅逐條回答來信所問:“社會科學書,我是不看中國譯本的。但日文的學習書,過幾天可以往內山書店去問來,再通知,這幾天因為傷風發熱,躺在家里。除德國外,肯紹介別國作品的,恐怕要算日本了。倘要研究蘇俄文學,總要懂俄文才好。自修的方法,很容易隨便放下,不如進夜校之類的穩當。”回信的那幾天,魯迅因午睡受涼,頭痛發燒,到日本醫生須滕診所去看了病,還給一個青年看了四篇稿子,三篇轉給《申報》,一篇轉給《中華日報》,都附了給副刊編輯的推薦信。如此勞累,他自己得到的報酬是“肋痛頗烈”。魯迅信上說的事,他都一一照辦,信中提到的學習書目,身體稍愈后,他就去內山書店取來,書目上有魯迅請內山先生推薦的書,都加了紅色箭頭,共有九種,魯迅又在四種上加了圈,即《漢譯日本口語文法教科書》《改訂日本語教科書》《中日對譯速修日語讀本》《現代日語》(上卷),其他五種,魯迅認為可以“緩買”或“不買”。魯迅沒有具體說明為什么,但唐弢心里明白呀,這是魯迅體諒年輕人的經濟實際,一下子買不起這么多書哪!
1936年8月,魯迅在身體極度虛弱的狀況下,給唐弢復了最后一信:“我的號,可用周豫才,郵局當亦知道,不過比魯迅稍不觸目而已,至于別種筆名,恐書店不詳知,易于將信失落,似不妥。”為使魯迅的郵件安全寄達,唐弢從郵局方面提出建議,而魯迅的回信,也顯示出魯迅面對日益惡劣的局勢,所顯示的不屈性格。每一次魯迅的來信,都給唐弢指明了努力方向。可見魯迅對青年文學作者的關愛。
這年10月19日下午,唐弢接到一個電話,告訴他魯迅先生逝世了,他連說不可能,這是謠言吧。待下班回到家中,接到了正式通知,他才如夢初醒:魯迅真的不在了!顧不得吃晚飯,他趕快趕去,見到魯迅弟子胡風,陪他到兩樓的一個小房間,見到魯迅遺體安祥地躺著,永遠地躺著,他“沉默無言,淚下如雨”。揮筆寫下長聯:“痛不哭,苦不哭,屈辱不哭,今年誠何年,四個月前流過兩行淚痕,又誰料,這番重為先生濕;言可傳,行可傳,牙眼可傳,斯老真大老,三十載來打開一條血路,待吩咐,此責端賴后死肩。”隨后,加入了為魯迅送葬的隊伍。
魯迅逝世后,除了挽聯,唐弢又寫下《記念魯迅先生》,回顧了與魯迅間的友情:“和先生在一起,我沒有一點局促的心情,便是在后來多次的交談里,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正相反,同他不但可以請教學術上的問題,也不妨談談私事,我覺得,長者的教導和儕輩的熱情,是匯集于他的一身的。”此文刊登在當年11月《作家》雜志第二卷第2期上。
之后,唐弢參與了《魯迅全集》(1938年版)的校勘工作,發現還有不少魯迅的文章沒有編入全集,就把更多時間花在尋找集外遺文上,先后編輯出版了《魯迅全集補遺》及續編,于1946年和1952年出版,共集得魯迅佚文一百六十二篇,總字數達七八十萬之多,可謂功德無量。
唐弢先后撰寫了許多學習魯迅、研究魯迅的文章,結集的有《向魯迅學習》《魯迅在文學戰線上》《魯迅——文化新軍的旗手》《魯迅的美學思想》等,不愧為魯迅研究領域里的專家。他在1959年調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后,主要精力放在現代文學和魯迅研究上。他有兩大心愿,一是編寫一部完整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三卷),此于197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陸續出版。為此,他足足準備了大半生,搜羅的現代文學史料及相關書籍,可稱包羅齊全,是我國新文學版本收藏最為豐富的個人,堪稱現代文學藏書第一人。比如巴金的《家》,他有1934年開明書店的初版本,還要搜求不同出版社的不同版本。他的夫人沈絜云說:“唐弢一輩子愛書,當時家住西寶興路,兩塊木板是他的寫字臺,唯一的家具是一只舊木柜子,里面放著他喜歡的《海上述林》《珂勒惠支版畫選集》等。”在唐弢晚年病重住院時,沈絜云對前來探視的姜德明先生說:“病得那么重,他還盼望著能回家看看他的書。”可見書在唐弢心中的分量。他從1945年在《萬象》發表關于書的隨筆,這種書話體形式的寫作,他雖不是第一個,但卻是以此命名欄目和出版書名為《書話》的第一人。二是撰寫一部較為完整的《魯迅傳》,為此,他也做了熱身,先前在上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為少兒出版了兩部《魯迅先生的故事》。在唐弢心目中,他要寫的《魯迅傳》“希望不是寫一部中國現代史,中間嵌入一個魯迅,而是寫魯迅的一生,通過魯迅的道路反映出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可是,終因事務冗雜,創作超負,晚年心力交瘁,無法完成自己的宿愿,留下一部殘稿及一大堆史料。十卷本《唐弢文集》中的《魯迅研究卷》(上下冊),《魯迅傳——一個偉大的悲劇的靈魂》只登了殘稿,是前面的十一個章節,才寫到辛亥革命時期魯迅在日學醫。一代學者,壯志末酬啊!
上海解放后,唐弢的工作有了多次變化,先后擔任上海郵政工會常務委員兼文教科長,華東文化部文物處副處長、復旦大學、戲劇學院教授、上海文化局副局長等,他總是服從組織安排,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工作。1950年7月,他出席了上海市第一屆文代會,被選為編輯出版部部長。根據文聯主席夏衍等建議,由市文聯(包括作協前身的文協,當初沒有分開)主辦一份文藝刊物,具體名稱叫《文藝新地》,由馮雪峰、唐弢任主編。這樣,唐弢把主要精力放在編刊物上了。
當年的編輯傅艾以老師,后成為我的忘年交,我常常趨府打擾他,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跟我聊天。盡管他二十多年蒙受冤屈,歷經磨難,依然對文學編輯事業一往情深。可惜的是,他已去世多年,令人懷念。他與我談及《文藝新地》的創辦等許多往事軼聞,為我的寫作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文壇史料。
艾以老師說,《文藝新地》經半年籌備,于1951年2月正式創刊,刊頭由陳毅市長題寫,他讓編輯部從多幅字中挑選一幅,可見題字事小,陳毅也是鄭重其事,一絲不茍。刊物特邀美編張樂平先生將陳毅的題字醒目地設計在封面左上,右下是一幅鋼筆素描畫,工農大眾舉著五星紅旗昂首闊步地前進。這是上海文聯創辦的第一種文藝刊物,封面設計簡潔而富有時代特色。第1期作者有夏衍、陳白塵、劉思慕、柯藍、巴金、許杰、靳以、郭紹虞、方令孺、菡子、師陀、魏金枝、徐開壘等,陣容非常強大,內容也大多是抗美援朝的。在裝幀設計上,扉頁是趙延年創作的套色版畫《中朝一家》,插圖中有豐子愷反映抗美援朝內容的漫畫《協力》等。
馮雪峰時任上海市文聯副主席、兼屬下的文協主席(作家協會前身),他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是主持在上海的魯迅著作編輯社工作。不久,馮雪峰調往北京,從第4期起,刊物由巴金與唐弢任主編,日常工作仍由唐弢主持。編輯部的三位編輯是傅艾以、李金波、陳家驊,可見當年《文藝新地》編輯部人員的精干高效。刊物出到第10期,在一則“本刊啟事”中寫到:“本刊為整頓內部,并使編輯部工作同志得以參加土改、治淮及下廠起見,暫行停刊。”所幸暫停一年后,1953年1月,《文藝月報》接續,稱為“發刊”,仍由巴金任主編,唐弢和雪葦(后黃源)任副主編,刊物仍由唐弢主持日常工作。原來三位編輯中,除李金波調往上海師院任教外,傅艾以、陳家驊仍為該刊編輯,基本是原班人馬。《文藝月報》第1期上的《稿約》文字,與之前《文藝新地》第1期的《稿約》內容,其語句如出一轍。艾以說,這都是唐弢的手筆。可見《文藝月報》與《文藝新地》的前后因緣關系。由于編輯到外省組稿,別人一看《文藝月報》介紹信,常誤為《文藝報》,編輯不得不說《文藝報》在北京,這是上海的《文藝月報》。對方又說是報紙吧,弄得編輯很尷尬。回報編輯部,多次向唐弢提出,我們的文學刊物,要改名,要有“上海”兩字。改名當然要征得主編巴金及編委同意。從1959年10月起,《文藝月報》正式改名為《上海文學》。可是,唐弢已奉命在9月底,離開上海赴京履新。《上海文學》的刊名一直延續至今,如果要溯源的話,刊史可能要從《文藝新地》算起了,唐弢算是這家刊物的首創主編之一哪!我手撫十冊《文藝新地》舊刊,覺得無比親切和珍貴。
說起辦刊,唐弢可是行家里手。鮮為人知的是,他早在1940年就創辦過第一份刊物《麗芒湖上》,為“文藝界叢刊”第一輯,這是他編輯生涯的開始。當年,唐弢供職的郵局信箱間有一位文學青年,手頭有些小錢,想辦一份刊物,就委托唐弢編輯,他高興地答應了。他抓緊向作家們約稿,辟有“魯迅逝世四周年”專輯,有周建人(理直)《魯迅任紹興師范校長的一年》,許廣平《魯迅先生在北平的反帝斗爭》,文載道(金性堯)《魯迅先生的舊詩》,以及王任叔(巴人)論文《地主性格》,師陀(蘆焚)小說《傲骨》,張駿祥(袁駿)五幕劇《小城故事》,姚克《歸國雜記》,列車(陸象賢)《詩的朗誦》,還有樓適夷、風子(唐弢)等雜文,以王統照(韋佩)翻譯的拜倫詩《麗芒湖上》作刊名。唐弢在《編后記》中寫道:“經過不少的艱難和挫折,才把這創刊號送到讀者面前。在苦難的環境中,使編者得保持一點辦事的勇氣的,是許多前輩和同儕的友誼的鼓勵。這一期,不但在上海的作家為我們動筆,許多朋友還從遙遠的各處寄了稿來,令人感奮無限。”由于印費低廉,印刷粗糙,刊物沒啥影響,只出第1期,創刊就成了終刊。唐弢花很大心力辦的刊物,卻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到晚年他還耿耿于懷哪!抗戰勝利后,唐弢回到郵局工作。在社會上除了寫稿,還與柯靈主編《周報》,這是一份具有進步傾向的刊物,由劉哲民、錢介圭出資,作者都是當時黨員作家或進步作家,如鄭振鐸、李平心、徐伯昕、黎澍、傅雷等。他用韜、晦、風、潛等筆名,撰寫雜文和短評。在當時,市民百姓最關心兩樁事,一是抗戰八年欺壓老百姓的漢奸如何處理;二是市面上還流通的偽鈔“儲備券”如何處理。為此,刊物決定從這兩處入手,組織稿件,加強宣傳。懲治漢奸的稿子約請鄭振鐸、李平心等寫,處理偽鈔的稿子約了銀行系統的魏友棐、張一凡等撰寫。由于《周報》配合了地下黨的各項斗爭,也成了國民黨頑固分子的“眼中釘”,處處受到刁難,威脅說《周報》不就是“周公館”(當時上海人對中共駐滬辦事處的代稱)的刊物嘛!最終,《周報》出至第49、50期合刊后,因“議論國事有罪”,被國民黨當局查禁。在這最后一期上,唐弢代表兩位主編,寫下《告別讀者》,激昂地說道:“犧牲是歷史的使命,《周報》毫不自惜地走向十字架。如果國民黨政府不趁此改弦易轍,與民更始,則即使封盡全國的刊物,撤去所有的鏡子,難道蓋得住‘壞政府本身的丑惡嗎?”
之后,唐弢轉到《文匯報》,任《筆會》副刊的創刊編輯,每周一至周六見報,在讀者中影響甚大。這個副刊一直堅持辦到1947年5月,全國內戰爆發,蔣介石公開撕破和談面具,又發布“戡亂”的命令,《文匯報》被再次查封。此后,唐弢繼續以筆名,在《聯合晚報》《文藝復興》《時與文》等報刊發表雜文。直到上海解放,《文匯報》復刊,唐弢仍主編《筆會》副刊。
從業余寫作到業余編稿,唐弢在上海解放前到解放初的一段時間,編制一直在郵政系統。后來在文聯和文化局任職,直到1953年,他的人事關系調到上海市作家協會,任作協書記處書記,并正式被任命為《文藝月報》副主編。唐弢工作細心周全,尤其對年輕編輯愛護備至。湯茂林從《蘇北文藝》調來,郭卓、茹志鵑從部隊調來,唐弢都要與她們談心,交流思想。解放初,文學界的負責同志都十分忙碌,唐弢通過各種辦法,為編輯組稿打通道路。潘漢年是“左聯”老作家,上海解放后是常務副市長,他答應寫稿,可編輯無法聯系上他,唐弢就通過潘的夫人董慧,獲得了潘漢年的稿件。夏衍時任市委宣傳部長,也是大忙人,唐弢跟艾以講,只要抓住曉立(李子云),夏部長的稿子就抓到手了(李子云當年是夏的秘書)。艾以記憶猶新的是,1953年,兩個“小人物”關于《紅樓夢》的批評文章,曾先投給《文藝月報》,作為理論組長艾以和負責理論稿終審的唐弢,都認為可發。由于刊物每期要圍繞中心任務轉,也由于當時對這一選題的重要性認識不足,致使沒有及時刊出。當此稿在山東《文史哲》刊出,毛澤東主席作出批示后,編輯部受到“老爺作風”、“不重視小人物”等巨大壓力,是唐弢主動承擔責任,多次作了檢討。茹志鵑后來回憶說:“我當時只是一個見習編輯,印象最深的就是《文藝月報》經常不斷地要檢查,每次檢查時,唐弢同志總是極認真,也會有幾分緊張,不過中心意思是明白的,就是編輯部出的一切差錯,都應由他一人承擔。”在那個特殊年代,作為一名非黨員的刊物主要負責人,要管一本黨領導下的文藝刊物,難度可想而知。在如此小心翼翼的努力中,1956年3月,唐弢被批準加入了黨組織,報上對他入黨作了報道。1958年,刊物為紀念“七一”黨的生日,準備出一期“延安文學專輯”,派郭卓去西北組稿,唐弢給那里的作家柯仲平、柳青、杜鵬程等一一寫約稿信,交郭卓帶去,順利完成組稿任務。當年與唐弢共過事的編輯、同仁,提到唐弢,無不欽佩,感嘆不己!正如胡繩先生在一次唐弢學術討論會上所說:“他的雜文、散文和其他文章,他對魯迅的研究和對文學史的研究,為后人留下了豐富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