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
“旅游移民”(tourist migration)特指以移民為主體的旅游類型。“移民”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現象。從寬泛的意義上說,“移民”就是民眾的移動。人類是一種“群居動物”,“移動”是人類作為動物性(animalism)的基本認定。當然,我們所說的現代“旅游移民”是指在全球化(globalization)背景下,人群的移動空前加速,出現的特定“旅游移民”現象。
全球化的特性正是移動性(mobility),它被公認為一種新型的社會屬性。它意味著在世界范圍內人們的移動已經超越了簡單的、為單純滿足生計而進行的、遵循自然節律的移動和遷移,而是根據“全球化”需求所產生的生產、商品、交換、消費、信息、資本、技術、交通、安全、服務等全方位移動。所以,移動現象已經成為社會實踐的一種基本樣態。從這個意義上說,“全方位移動旅游空間實踐”的時代已經到來。這里的空間不僅指人民生活的固定居所,也指移民進行短期生活、觀察、了解、體驗的暫時居處。這也帶來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加速的社會融合。
鑒于這種新的社會移動屬性的出現,筆者在總結相關學者理論表述的基礎上,歸納出5種移動現象:(1)人群的移動。指在全球化背景下出現大規模的人群移動現象。(2)文化的移動。人是文化的攜帶者,人群的移動必然帶動文化的移動。(3)科技的移動。當今的人群移動是建立在科技移動的基礎上,特別是交通工具的現代化,使大規模人群的快速移動得以實現。(4)財金的移動。資本的空前流通,加速了經濟的流通和交流手段科技化的提升。(5)媒介的移動。現代通信手段、網絡技術、智能科技等使得人們以快捷、全新的方式獲得世界最新信息。從世界范圍看,當代的“旅游移民”離不開上述5種移動現象。
考察學術界對“旅游移民”使用的概念線索,它大抵屬于“舶來物”,即是從西方學術界搬運來的。根據西方學術界所使用的這一概念,大致分類為旅游勞工型移民和消費導向型旅游移民,其中包括諸如退休式移動、生活方式體驗型移動、季節性交替性移動、多居住地交替移動等。筆者認為,在我國還有諸如反哺(父母異地、異國養老)、啃老(子女需要父母的“勞力”付出和經濟支持)、隔代親(爺孫輩的“老小”新型組合關系)的移動現象。當然,在使用這些事象的“旅游”概念時需要重新界定,畢竟它已經“突破”了人們認知中的“旅游”概念。比如旅游勞工移民(tourism labor migration, TLM),中國的農民工進城現象是否也可歸入“旅游勞工移民”范疇,如果歸入,其特點是什么?值得討論。
表象上,移民是世界性的普遍現象,然而,“共相”中的“異質”是什么,這是需要追問的。于是,文明的類型與文化基因問題遂被提出。如果我們認定“移動”作為生物屬性相對一致,那么“文化多樣性”體現在“移民”中就需要特別給予關注。在人類學家眼里,人類具備基本的二重屬性:生物性和社會(文化)性。移動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物性社會現象,在不同的文明類型和文化背景中體現迥異的文化基因。也就是說,同樣的移民表象,內涵或迥異。
西方的文明類型,特指以歐洲為代表的拉丁系文明,大致上屬于海洋拓殖型文明,以地中海文明為代表。這也決定了他們不僅擅長遷徙移動,而且因此成為混雜性的族群。在這樣的文明類型中,社會融合以移民為基礎,構成以“公民”為主導性社會群體結構。在這樣的背景下,旅游移民在文化根脈上具有一脈相承的延續特性。中華文明屬于農耕文明,人民的生產、生計和生活根植于土地。古代稱為“社稷國家”,現代稱為“鄉土社會”,是一個“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而“以農業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費孝通《鄉土中國》)在這樣的社會里,“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論語·里仁》)否則為“不孝”。“移民”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就是背井離鄉,是傳統用于表述最“悲慘”的情狀。所以,中西方“移民”在文化基因上存在著重大差異。
當然,說傳統的中華文化缺乏“移動”因子也不準確。所謂“游必有方”為人的移動留下了一個“出口”。這體現了傳統“家國天下”的特殊倫理體制。在現代社會,傳統的“家國”無疑存在一個“傳統的發明”問題。對于傳統而言,“家”的穩定永遠是一個終極的歸屬性追求。在傳統的意義上,“家”是一個固定的居所,是一個人們賴以為生的物質空間,是一個人們的心理依托,是一個以確定范圍為核心的移動邊界。中式的“家”更是一個親屬群體世代聚集的社會最小單位。然而在今天,移動已經成為一種常見現象,“家”既是實際的地緣所在,也可以是新型的空間轉換范式;家園不一定只是葉落歸根的地方,也可以是生命旅程的一個站點。
移動也是一種“離散”(diaspora)。“離散”有各種譯法和表述形態,諸如飛散、游離、發散等。“離散”的詞源來自希臘diaspeirein,首次使用則是在《舊約》中以大寫出現。原意指植物通過花粉的飛散和種子的傳播繁衍生長。今天,人群移動的空前快速、四處飛散,已經從傳統意義上的具體空間轉變成為一種特定文化的“離散形制”,即人們可以并非一定生活在祖籍地,而可以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今天的“地球村”越來越在消解地方性,卻在文化之根上對自己的“家園”仍然存有一份忠誠感和認同感,否則,人類就成了沒有根的種類。這種新時代的“無家”卻“有家”,“我家”在“他鄉”成了新的社會現象,促進社會新的融合。
旅游人類學家麥肯奈爾在《空聚場》(Empty Meeting Ground)中有一個觀點,認為人們浪跡天下的意識在旅游行為中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建立完整世界中永久性的家居生活。這成了現代社會的一種生活邏輯。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現代社會“穩定”的家居生活和社會秩序正是通過不停歇的“移動”方式獲得的。這種悖論的表象卻真實地體現了現代生活的全景:越移動越安穩,越不移動越不安定。現代社會的快節奏變化,全球化的加速到來,使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已經很難囿于一個穩定不變的工作場地,許多工作的完成和生活目標的實現都有賴于移動。現代人已經非常習慣在旅游、旅行中生活,由此也產生了空前的遷移行為和移動意識。
旅游移民涉及對“地方-非地方”的重新認識,也在新的語境中產生出新的“再生產”(reproduction)需要和能力。“空間生產”對傳統“地方感”之間便出現了一種緊張的關系。“旅游移民”與“移民旅游”也因此成為“非地化”的現象學表述。更為重要的是,遷移本身成了一種無可替代的現代敘事形式。如果說,“旅游移民”側重于突出移動的主體性,那么,“移民旅游”則更傾向于呈現旅游的客觀性。“旅游移民-移民旅游”和集合概念無形中將“離散的地方”凸顯。于是,一個的新問題隨之提出:“旅游移民-移民旅游”作為一種新型的旅游形態,與“觀光旅游”存在重大差異,突出在目的地的定居行為,屬于傳統旅游關系建構中的一種介乎于“主客”之間的新型關系——既非一般意義上的東道主,亦非一般意義上的游客。
這也使得以農耕為本的地緣性生活方式受到挑戰。全球化使地方產生自我分裂,出現諸如“無地(化)”“他地(化)”“再地(化)”(relocalization)現象。這對傳統的“地方家園”情感結構將產生“松散效益”。同一地方由于旅游移民的出現而產生了文化異質化兼容現象,這成為新型社會融合的依據。所以,相對于不同的文化“兼容”,同一個地方就可能不同程度地成為“非地”“他地”和“再地化”。“移動性”產生一種由于“離散”而出現的“非地感”和“無地感”現象。比如移民、僑民等,祖籍地、家鄉與所在地甚至所屬地已經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松散”。所以,對故地(鄉)的認同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所在地+祖籍地”的社會認同和文化認同結構。
全球化的移動屬性也決定了一個新的職業方向:移動的業緣,對于我國傳統的“安居樂業”無疑也是一個挑戰。移民群體的擴大,特別是海外移居,使得傳統的“華人性”出現了新質,超出了傳統“落葉歸根-落地生根”的基本命題,而成為“全球地方性”(glocality)的新話語。移民不一定伴有國籍轉變,包括隨著當今社會生活方式的改變而出現的短期人口遷徙和旅居身份的變化,他們越來越像是“地球村”的村民。而在“全球地方”,即在全球和地方兩個概念的交錯中重新建構人們的認同關系。“生活在他處”已然成為一個新型旅游業態的話題。
(作者系該系一級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四川美術學院中國藝術遺產研究中心首席專家;收稿日期:2021-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