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時代下新詞語的產生與演變路徑分析
——以“檸檬”為例

袁俊芳

(渤海大學 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互聯網的發展將傳統交流方式引向網絡空間，許多新詞新語的產生和演變都離不開網絡空間這個大環境。當前網絡流行語中，“檸檬”用以表達對他人羨慕、嫉妒的復雜情感。“檸檬”新義產生于“檸檬人”。2017 年底電競圈比賽獎項引發爭議，網友對某一游戲戰隊粉絲心理不平衡的評論表示“酸氣十足”，戲稱其為“檸檬人”，后又衍生出“檸檬精”。2019 年12 月，“檸檬精”一詞成功入選《咬文嚼字》年度十大流行語之列，表示對他人或某種事物羨慕、嫉妒的一類人。在“詞語模”理論中，新詞語的構造框架由“模標”和“模槽”組成[1]。實際上，“檸檬人”或“檸檬精”是由“檸檬”進入前空型語模“X 精”或“X 人”形成的，代表“檸檬”這一區別特征作用下的一類人或某種性質狀態。在“X 精”這類詞語模中，新義集中體現在詞標上，且在“檸檬精”流行之后，“檸檬”的獨立使用頻率也逐步上升，以各種語言成分和形式活躍在語言生活中。

因“檸檬精”在2019 年網絡十大流行語中的地位，當前對“檸檬”衍生詞的分析較多，對“檸檬”本身和出現原因的探索可以作進一步分析。語言潛顯理論認為，“語言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顯語言，我們所聽到的和所看到的一切行為經驗事實的語言現象的總和。第二層次是潛語言，在此之前，沒有人說過，我們并未聽到或者看到過的，但我們清醒地意識到它實際上存在著，隨時準備破門而出為我們的社會交際活動服務。”[2]于根元認為：“顯語言是已經出現而當前正在使用的，潛語言是在現實語言生活里還沒有出現或者已經出現過了當前不怎么使用的，語言始終處在潛和顯的運動中。”[3]136語言的潛顯之分為分析語言系統中詞語變化提供了思路。“檸檬”是語言中的一般詞匯，新詞義的顯現使舊詞從語言穩定的內核向活躍的外層轉化，以維系語言系統的平衡。

一、“檸檬”的演變

（一）詞義的演變

“檸檬”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有兩個含義：“第一，檸檬樹，常綠小喬木，葉子長橢圓形，質厚，花單生，外面粉紅色，里面白色。果實長橢圓形或卵形，果肉味極酸，可制飲料，果皮黃色，可提取檸檬油。第二，這種植物的果實[4]。網絡流行語中的“檸檬”表示對某個人或因某件事產生的羨慕、嫉妒的心理。新義的產生使“檸檬”的詞義擴大，由事物本質的“酸”性引申出“酸”的心理。味覺詞“酸”到心理、情感的“酸”的轉化機制是通過通感完成的，這在語言中早已存在，俗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川方言中有“別酸”的用法，意為別諷刺他人，這種諷刺建立在對別人成就的嫉妒心理上，“吃醋”含義的熟知以及由“吃醋”引出的形容情感的“酸溜溜”等詞，都是通感早已完成的體現。正是由于對“酸”的熟知，才有通過聯想借用“檸檬”一詞來表達生活中對他人羨慕、嫉妒的復雜情感。

（二）詞語色彩意義的演變

從中性詞“檸檬”到貶義詞“檸檬”。“檸檬”在過去指稱一種口感極酸的水果，不含感情色彩，屬于中性詞。“檸檬”最初以偏正結構“檸檬人”出現，到2019 年流行之初的“檸檬精”形式，都是用于諷刺在網絡交流中發表“酸言酸語”觀點的人，體現使用者對指稱對象的不滿、羨慕、嫉妒心理的不認同態度，例如，“你是個檸檬精/檸檬嗎？”(新浪微博，2019)詞的感情色彩發生改變，由中性色彩轉變為貶義色彩。

作為新詞語，從出現時的貶義詞“檸檬”到中性詞“檸檬”。“檸檬”在使用過程中，逐漸從指稱、形容他人轉變為表達自己的情感傾向，帶有自我調侃的意味。例如，“看到這樣的中國好鄰居，網友紛紛表示，我‘檸檬’了。”(騰訊網，2020)這里的“檸檬”不再是詞義顯現時所表示的羨慕、嫉妒等諷刺意味的貶義詞，而是表示網友對別人好鄰居的羨慕。這個語境下的羨慕不具有貶義色彩，一部分是調侃自己沒有遇到這樣的好鄰居，另一方面暗含對他人保持和諧溫暖鄰里關系的祝福，也帶有對自己能遇見某事某類人的期許。現在廣泛使用的“檸檬”大多都為此用法，從貶義色彩到中性色彩，“檸檬”的義項增加。

口語色彩加深。“檸檬”原本就存在于書面語和口語中，幾乎沒有側重于某一方。舊詞新用以后，多出現在網絡用語中，網絡用語本身帶有口語化色彩，像“恰檸檬”等形式，是口語化的表達。年輕人的生活用語中也逐漸開始使用“檸檬”及其組合成的各種形式，有的甚至形成了口頭禪。

（三）語法功能和詞性的演變

舊詞“檸檬”為名詞詞性，在句中作主語或賓語，例如，“檸檬切好了”和“我買了檸檬”。舊詞新用后，“檸檬”的語法功能和詞性都發生了變化。

仍作主語或賓語的情況。“我是一顆檸檬”(新浪網，2019)以及“檸檬又圍繞著我”(新浪微博，2019)在作主語或賓語時表達的是詞經演化過后的新義，但詞性未發生改變，仍舊是名詞，用以調侃自己的羨慕心理。新義中的名詞詞性也和“檸檬”本身性質相關，比如，“吃檸檬”，以及由此演變出的“恰檸檬”，“恰”也是“吃”的意思，表示別人擁有某物而自己沒有，心生羨慕，同時伴有酸楚情緒，像吃檸檬果，感到酸澀。而像“我是一顆檸檬”和“檸檬又圍繞著我”等類似表達的句子形式在偶像粉絲文化中較為常見，粉絲用“我是一顆檸檬”來表達對參與偶像活動現場，或是他人與偶像互動等行為的心理活動，比較特殊的是，在這種語境下，“檸檬”的表達還蘊含著對偶像的喜愛之情。

作謂語。例如，“我檸檬了，這是什么神仙友情。”(豆瓣，2019)“檸檬”在主語“我”之后，作謂語，動詞詞性隨著新義顯現出來，如“你‘檸檬’了嗎”，多使用于新聞或自媒體的信息發布標題或是評論中。除此之外，還有“我已經檸檬了”(搜狐網，2019)以及受程度副詞“好”修飾的“我好檸檬啊”(新浪微博，2019)等用法。

作定語，與名詞組合構成偏正短語。“檸檬”最初以“檸檬人”的形式出現時，整體表示的是說酸溜溜的話，嫉妒他人成就的人，“檸檬”的含義則變成“具有說酸言酸語、嫉妒他人等特征的”，和“人”組合說明一類特質，強調“類指”，依然為名詞詞性。后又演變出“檸檬精”和“檸檬狗”等詞組。“檸檬精”大致和“檸檬人”相同，“檸檬狗”則表示羨慕、嫉妒戀愛人群的單身人士。后又有新的使用方法出現，通過改編耳熟能詳的歌詞轉變而來的“我坐在高高的檸檬山上”中的“檸檬山”，意為羨慕、嫉妒的程度深，酸楚情緒堆積多，是較少見的形容詞詞性。

二、“檸檬”出現的動因

語言有潛顯之分，體現在構詞、語義、詞性和句式結構等方面，比如“恰檸檬”中用的動詞“恰”，詞義等同于“吃”，但其詞義、詞性和句法功能都發生了變化，是語言系統中潛顯變化的結果。新詞語的出現和演變，離不開語言系統的調節、語言使用者和環境的變化。

語言系統具有自我調節功能，維系著語言系統的平衡，在語言的相對穩定狀態下，表示羨慕又心酸，或是帶有嫉妒情緒的復雜心理的詞出現缺位，詞語缺位可視作語言需求缺口，使用者對詞語需求增加。但當前語言材料供給不足，產生語言需求缺口，為彌補語言需求，語言的自我調節功能發揮作用，增加語言供給，調節語言供需，維持語言系統的相對平衡。可以利用微觀經濟學中的供給需求關系來描述語言的這種潛顯變化。(微觀經濟供給和需求的關系：在經濟供需關系中，市場供求決定市場價格，市場價格與需求正相關，與供給負相關，供求變動會引起價格漲落，在市場自動調節的作用下，最終趨近于相對均衡狀態。)把市場視作語言系統，市場的自動調節等價于語言的自我調節，語言使用者對新詞新語的大量使用視作語言需求，新詞新語的出現填補詞位空缺視作語言供給，則語言需求和語言供給間語言系統的相對平衡大致如圖1 所示。

整體而言，“檸檬”的舊詞新用及流行主要是語言的需求上升導致，并通過語言自我調節完成。在初始狀態下，語言系統中新詞新語的供給等于需求，顯語言中的“檸檬”以植物及果實的意義形式存在于語言系統中，語言系統處于相對平衡狀態。隨著社會發展，為貼合語境，表達準確，對羨慕、心酸無奈，或是帶著祝福意味的詞語需求增加，需求曲線右移，語言系統的平衡狀態被打破，語言的自動調節功能會從語言系統中選擇合適的詞填補詞位空缺。“檸檬”補位，帶動更多“檸檬”系列詞出現，供給增加，供給曲線右移，以滿足語言需求，新詞新語進入顯語言，顯語言數量增加，語言系統在顯語言的更高數量水平上重新達到平衡穩定狀態。而用舊詞來填補新義出現導致的詞位空缺，是語言的自我調節遵循經濟原則的體現。

新詞新語出現的外部原因離不開人和社會。和人有關的方面，除去交流需要，也是作為語言使用者的人因其喜好和求新求異的結果。從近幾年網絡流行語的使用情況來看，語言使用者對能夠引發想象和聯想的新詞新語體現出一種強烈的偏愛傾向，比如“可鹽可甜”等味覺詞的新義顯現，進入流行語，是經味覺變化聯想到人的風格多變。“檸檬”與實物的“酸”相聯系，語言使用者不排斥新用法，一方面也是對實物的喜愛，諸如檸檬茶、檸檬水等飲品深受歡迎。且互聯網時代下的網絡用戶呈現年輕化趨勢，年輕人更樂于展現自己的個性，包括語言使用上的個性[5]。“檸檬”從網絡交流用語到制作使用與實物檸檬有關的表情包來傳情，最后體現在口語交流中，年輕一代求新求異的心理貫穿全程。

人對語言詞匯需求的增加除了求新求異，還有一部分原因和語言環境的復雜性有關。首先，網絡發展拉近用戶距離，同時也容易引發語言矛盾。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看法，網絡的“暢所欲言”會造成由于解讀不同的爭論不休。單獨使用“羨慕”表達不充分，單獨使用“嫉妒”，貶義色彩過重，形容不恰當，也容易導致交流誤解，影響交流環境的和諧[6]。“檸檬”通過聯想的形象生動和詼諧的調侃方式，可以緩解語言解讀差異導致的尷尬處境甚至劍拔弩張的氛圍。其次，信息的現代化傳播途徑使人們更易了解到他人較高層次的生活狀態，引起對自身狀況的思考，社會生活壓力增加，需要通過“檸檬”等趣味性詞語在表達觀點和情感時，疏解壓力。

三、“檸檬”的發展軌跡

“檸檬”從詞語模結構中分離出來，獨立使用，一方面離不開語言的經濟原則，另一方面受網絡信息傳播方式的影響。彈幕語言中對“檸檬”的大量使用和以圖像形式呈現的“檸檬”表情包，以其形象的優勢，從側面對詞語的廣泛傳播起推動作用。“檸檬”熱已持續兩年，在此過程中，“檸檬”的衍生詞“檸檬人”，甚至是收入2019 年十大網絡流行語的“檸檬精”的使用頻率都在逐步下降，不排除潛藏趨勢，而“檸檬”的使用頻率則居高不下。

從圖2 可見，“檸檬精”在初顯階段使用頻率達到頂峰，但隨后的“檸檬”熱及其表情包等形式的推動，雜志報刊、自媒體等新聞標題為奪人眼球、避免繁瑣冗雜，高頻使用熱詞“檸檬”，“檸檬精”整體使用頻率下降。數據中不排除對“檸檬”本義的詞條檢索使用，但從均值的差距和新義出現前，近幾年對檸檬樹、檸檬果本身的討論和需求來看，本義詞條的檢索使用不可能成為差距的主導原因。

除本體衍生系列詞，還有一個句式結構與之相關，即“我酸了”，意義表達同“我檸檬了”。從語言的經濟原則出發，含義相同，應體現出對“酸”這個替代性結構的使用傾向，實際情況卻與之相反。

從圖3 趨勢圖中，明顯可以看出，“酸”的使用一直處于較低水平。其間原因又回到應用語言學的核心——“人”。于根元先生在《應用語言學教程》中有這樣的表述，“每個人使用語言，除了把自己民族、時代等的積淀加到主體語言里之外，還把自己的文化、教養、好惡等加了進去。”[3]140顯然，語言使用者在選擇詞語或是其相關結構表述時，對“檸檬”這種有實物根據的聯想和生動形象的表達具有偏愛傾向，且“酸”的表達相較于“檸檬”更直白，而使用“檸檬”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委婉表達，化解尷尬，調節氛圍。

圖3 “檸檬”“酸”使用情況數據圖

從系列詞的分析和變式結構的對比表明，“檸檬”首先是占據空白詞位，因而不易被后顯現出的新詞新語所替代；發展中用于類推仿造的功能強大，且仿造詞多因其詞模，諸如“X 人”“X 精”等的熟知程度，在語言中的存活可能性高，生命力強。由此可見，“檸檬”還將繼續在語言中存活很長時間，甚至保留固定下來。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人的生活、心理在語言中都能體現出來。語言的自我調節遵循經濟原則，從舊詞中選擇“檸檬”填補語義顯現帶來的詞位空缺。詞語的存活，離不開人的因素，人對語言的接受和使用依賴于個人喜好，以及獵奇求異，表達個性的時代傾向。同時社會高速發展增加了學習、工作等各方面的壓力，以“檸檬”傳情，既能避免網絡時代下特定交際處境的尷尬和語言沖突，也能緩解對生活落差產生的心理壓力，可見，語言亦是有力量的。“檸檬”在語義顯現后又經歷語言色彩和語義的再度變化，更貼合當前的語言環境，且通過表情包等多樣化的形式傳播，進入口語交際，類推仿造詞和變式結構的使用頻率逐漸下降，可見“檸檬”的生命力強，并在發展過程中逐步趨于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