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玲
內容摘要:和共和國同齡的張承志,豐富的個人經歷是其創作的動因,紅衛兵和知青兩個身份讓他既擁有時代賦予的狂熱和激情,又收獲了自然的饋贈和地域文化的熏陶。以1984年作為分界線,張承志創作劃分為前后期。張承志在前期創作中深情書寫風情與人情交織的自然浪漫圖式,小說整體呈現濃濃的浪漫精神。這份浪漫精神以日常苦難為背景,以詩化語言為依托,是張承志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對未來的指示,成為張承志創作生涯中不可磨滅的印記,同時為知青文學吹入清新之風,慰藉被時代大雨淋濕的失落的靈魂。
關鍵詞:張承志 浪漫精神 紅衛兵身份 草原文化 知青文學
張承志在1978年憑借蒙文詩歌《做人民之子》和小說《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進入中國文壇,并獲得大眾的關注。關于張承志前后期小說劃分,學界并沒有確定的標準,本文以1984年作為張承志小說創作前后期的分界線,這一年是張承志個人經歷產生巨大轉變時期,由此也成為部分學者對其作品階段性劃分的共同標準。在前期小說中,除了處女作《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張承志創作的《黑駿馬》《北方的河》等都以動人的筆觸描繪自然的風情,深情呼喊人與自然的互動,小說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濃濃的浪漫精神。這種浪漫精神是作家前期特殊經歷的情懷輸出,也是眷戀自然、尊重自然的草原文化的滲透結果,屬于張承志本人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特征,為其后期的創作奠定了風格基礎。在同時期以及后來的知青文學夸張化、苦難化的創作傾向里開辟了一條獨特的道路,為其注入了新的風尚。
一.浪漫圖示:風情與人情交織
廣義上的浪漫,意為縱情,富有詩意,充滿幻想;狹義上的浪漫來源于19世紀20年代至19世紀末誕生于西歐的浪漫主義,特指對現實世界感到不滿,對未來充滿期望和追求。有學者評價:“在新時期浪漫主義思潮中,最具有浪漫氣質、作品的浪漫主義特點最為鮮明的是張承志?!盵1]他前期小說以獨特的地域風情和細膩溫柔的人情,創造了高貴、溫暖的文學氛圍,從而鑄就了屬于自己的浪漫世界。
西北地區在張承志的文學作品里不再是人們印象中荒涼而偏僻的地域,而是一片自然靈動、波瀾壯闊的景象。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無論是西北的大草原還是大江大河,抑或是沉淀歷史的地域文化,都充滿著浪漫色彩,共同構造了浪漫世界的整體。小說《黑駿馬》以流行在草原上的一首古歌串聯結構故事,展示了草原地區的神奇景觀與蒙古人民獨特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讓讀者看到大草原博大吞吐的包容力?!逗隍E馬》中,蒙古草原傳統的生產勞動,樸素激昂的蒙古族古歌長調,流傳已久的傳說,以及沿襲久遠的民族習性,都有草原氣息濃郁,浪漫的氛圍。再看《北方的河》,文中的黃河抑或是湟水,都賦予讀者以想象的空間,在開篇第一句便稱是“閃閃發光的河”,后文描述的河流更讓人覺得璀璨。“他看見在那巨大的峽谷之底,一條微微閃著白亮的浩浩蕩蕩的大河正在天盡頭蜿蜒而來”,“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朧遼闊,威風凜凜地巡視著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2]。張承志筆下的大河和大草原,在浪漫的氣氛中靜靜的流淌著。
張承志前期小說中的浪漫精神,并不單純指作品中的抒情、想象、傳奇這些浪漫主義的基本因素,也不僅僅局限于邊地自然風光的特殊呈現,更重要的是依賴于自然的人本身迸發出的智性和感性精神,包括寬容苦難、相信未來的精神價值取向,在風光旖旎的大自然包圍圈里演繹著人的信仰以及對生命莊嚴的堅守。在《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張承志深入描寫白毛風的侵害是為了展示災難之下所蘊含的精神氣質,那種在草原惡劣的自然災害之下蒙古族人民堅韌不屈的生活意志,還有草原母親額吉在災害面前對“我”獻出的大愛精神。在《黑駿馬》中,當男主人公白音寶力格心愛的姑娘索米婭被人玷污之后又懷孕,草原上的額吉和索米婭以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包容心接受了這個本不被祝福的小生命,同時也用如草原般寬宏的力量阻止他為索米婭報仇。這些被草原孕育的女性們以博大的胸懷化解不恥的遭遇,這種對生命尊嚴的捍衛以及對生命莊嚴的堅守是大草原之上最高尚的人的情懷。《北方的河》的“我”只有投身于自然的鄉土文化環境中,才可能保持完美、獨立的人格,才可能展示自己豪放、孤傲、浪漫的精神本相,于是“我”才會帶著巨大的熱情兩次躍進心愛的黃河,而當“我”站在岸上大聲疾呼“父親”之時,浪漫精神于理想主義也在這一刻迸發。
張承志在表現自然與人的互動關系時,既用動人的筆觸生動展現自然風情,又在具體情境中突顯人的獨立、莊嚴的理想化浪漫精神,人在依賴自然、欣賞自然中很好地完成了互動關系。張承志小說中的草原人民和外來人民都在整體結構上和大自然即地域文化保持著內在氣韻,以至于其構建的鄉土文化環境成為人物獨立、自然、理想的精神氣質的最佳表現空間。只有這樣浪漫的大自然背景才使人的自我情感和生命意識通過一種浪漫的方式得到渲泄和表現,從而實現自我生命本體的豐富化和浪漫化。因此,人的浪漫精神氣質與大自然風情在內在結構上保持了同構關系。
二.浪漫靈感:身份蘇醒和文化體悟
有學者評價張承志是中國當代“性格最鮮明,立場最堅定,風格最極端的作家”[3],而影響他性格、立場、創作風格的因素和他進行創作活動之前最重要的兩段經歷有關,一是極其特殊的紅衛兵經歷,二是早期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烏珠穆沁大草原插隊的知青經歷。正是這些特殊的經歷,無形中讓張承志接受著來自邊地風情和人情的熏陶,從而促使產生不同的觀點和思想,于反復思索中在創作前期生發無限浪漫精神。
張承志作為紅衛兵運動最早的發起人之一和紅衛兵這一名詞的命名者,他對于這段歷史,持一種客觀的態度,既沒有想可以逃避這個事實也沒有站在道德的最高點大肆批判。即使他只是短暫地參與過紅衛兵運動,但紅衛兵狂歡的熱情其實早已對張承志的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無形中融入了其創作活動。張承志曾坦言,《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跟他本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認為自己早年對革命的向往是一種來自青年人的“浪漫的情緒”,可以說是一種青春的激情。張承志化身于小說的“我”,縱身躍入偉大的河流,展現了狂熱于激情,文中曾呼喊道:“那時你崇拜勇敢自由的生活,渴望獲得擊水三千里地經歷。你深信著自己正在脫胎換骨,茁壯成長,你熱切地期望著將由你擔承的革命大任。那時你偏執而且自信,你用你的標準劃分人類并強烈地對他們或愛或憎”[4]。確實,張承志懷著年輕時的激情理想,為自己的前期小說注入了浪漫的氣質。
整個紅衛兵運動中,張承志的經歷實際上是簡單的并且短暫的,而在草原當知青的那段經歷才是其前期小說浪漫精神存在的主要源頭。張承志在草原上生活了四年,草原特殊的生活區域與價值觀念都深深地影響了他。對于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張承志,草原的美麗是震撼人心的,即使是草原上無法避免的自然災害,最終都將被草原獨特的包容力所接納,如此以往,滌蕩在草原的風情里,詩意的美夢終將變成張承志前期小說里浪漫的文字。張承志對于草原也始終懷著一種感恩之情,因為是草原上的一切賦予漂泊的知青以“家”的感覺,也是草原教會了他頑強的生命意志和偉大的精神追求。牧民的生活潛移默化地改造著張承志的世界觀,草原的額吉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正是草原母親填補了知青親生母親缺席的遺憾。因此可以從張承志的很多小說中看到額吉的形象,比如《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額吉對待外來的知青一視同仁,夏天教“我”趕羊群、識牧草,冬天幫“我”掖被窩、補氈襪,甚至在白毛風中為了救“我”而導致下肢截癱?!逗隍E馬》中的額吉也是慈祥的母親形象,主人公巴音寶力格認為額吉是他最親愛的人。這些額吉是草原女性的一個縮影,是張承志曾經遇到過的額吉的文本呈現,他書寫的大愛也是他曾經所真實感受過的。張承志有意將額吉的大愛概括成一種“額吉精神”,既是一種對自然的敬畏和面對生命的大愛,也是一種理想人性的表達。
懷揣著年輕的熱情,1978年成為歷史語言系研究生的張承志終于將自己幾年來作為知青時的所見所聞化成紙上的文字。張承志的紅衛兵身份給予了他以激進狂熱的征服熱情和追求理想的勇氣,因而在其創作的小說里有了憧憬未來、勇敢奔赴遠方的熱血青年。知青身份之下的張承志獲得了自然風景和地域文化的滋養,同時也懂得了“被愛”的感覺,因此他的小說中不乏自然的呈現和草原生命哲學,在浪漫縈繞的同時也透露著溫情脈脈。
三.浪漫余韻:自我塑造和知青新風
張承志前期小說以自己創作前的經歷作為寫作對象和靈感來源,無論是其不同身份的轉變還是外在因素的陶染,張承志專注于“返鄉”書寫,用富有風情和人情交織的故事傳達出不同于80年代狂飆激進的時代風尚,顯示出沉靜、浪漫的精神氣質。作家無意識地給予作品以浪漫氣息,而反過來,正是這樣獨特的精神成為張承志創作生涯一個重要的標識,造就著作家本人,同時為整個知青文學注入新鮮血液,為其作品在知青文學爭得一席之地。
張承志的浪漫精神主要以清新自然的語言作為依托,作品中自然穿插美麗古樸的民間歌謠,因此,他作品里的語言整體呈現“詩化”的風格。可以看出,在遣詞造句上,張承志投入了大量的熱情,他喜歡將人和自然置于傳統古歌的氛圍下,在樸素浪漫的曲調中譜寫人的浪漫感受,比如在小說《黑駿馬》中有讓他魂牽夢縈的古歌《黑駿馬》在遼闊的草原飄揚。他說:“我仍然認為,我是個幸福的人……因為生活畢竟給過我一個那樣難忘的開始。我將永遠回憶那絢美難再的朝霞和那顫動著從大地盡頭一躍而出的太陽……”[5]他像一個詩人站在崇山峻嶺之間吟詠,以詩化的語言給自己的創作風格印了一個專屬章。詩化的語言是浪漫精神的外在表現,但如果僅僅停留在“詩化”的層面看待張承志的前期創作就無法深入發掘隱藏在清新浪漫之下的思考。張承志的浪漫從來不是花前月下的享樂人生,也不是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而是一種“艱苦的浪漫”。《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有兩個北京女知青滅火時被燒傷,草原人民遭遇白毛風;《青草》描述了一個年輕馬倌喬瑪在一場暴風雪為尋找馬群犧牲的故事;《黑駿馬》中年輕的索米婭被草原上的混子侮辱;《北方的河》里“我”在準備考研的過程中總是碰壁……這些作品都不在描述開心暢快的故事。剝開浪漫的外衣,張承志在回望的同時沒有忽視過去的不幸,生活的苦難、人生的波折隨處可見,只是他仁慈地把它們浪漫化了,聊以慰藉在難以如意的人生道路奔走的人們。張承志深刻地認識到生活的不幸不可能避免,他大方地鋪陳這些酸甜苦辣,比起苦難,他更想表現苦難中表現人的頑強和端莊,在不幸中發現濃墨重彩的美麗。所以他更看重《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草原額吉的仁愛;《青草》里著重突出時代追逐馬群的剛健雄壯;《黑駿馬》中面對額吉極力阻止白音寶力格為索米婭報仇以及索米婭生下仇人的孩子,張承志表現了從不解再到真正理解生命的價值的心路歷程;《北方的河》中“我”屢次碰壁,但“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刻想放棄的念頭,那便是生命的激情。張承志在思考、在探尋,浪漫精神之下,一種生命的哲思撲面而來。
作為知青小說的一部分,張承志在前期小說顯露的浪漫精神給知青文學拓出了另一片土地,注入了不一樣的新鮮風氣,極大影響了后來一部分知青作家的創作。孟繁華這樣評價知青群體:“他們年輕的閱歷決定了他們不是時代和社會的主角,特別是被灌輸的“理想”在“文革”中幻滅,‘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孤寂無援,不明和模糊的社會身份決定了他們彷徨的心境和尋找的焦慮?!盵6]因此,知青作家提筆寫下過去的經歷,不免那流露出自憐的傾向,大肆書寫遭遇的苦難。80年代初,知青文學書寫苦難呈現模式化狀態,當大批刺痛人心的苦難向讀者襲來,當人們窒息于知青的苦難人生,當后人對這場運動一邊倒批判的時候,張承志帶著他的從容踱步而來,像一陣清風拂過整座知青文壇。繞過下鄉知青插隊的日常勞苦,張承志對人民和土地的倚重,以及對古老傳統文化的重新認識更令人動容。知青作家秦暉曾概括知青文學兩種類型,一是青春無悔型,一是苦大仇深型。很明顯,張承志的創作并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正如王蒙所評價的那樣:“這幾年時興的小說寫法是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描寫成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然而張承志并沒有隨波逐流,不論一些作品怎樣用不亞于煉獄的慘狀的暴露代替了當年的慷慨激越的‘理想之歌,張承志在嚴峻的真實里仍然肯定著上山下鄉當中、與勞動人民結合當中一切應該肯定的東西,一切具有理想主義光彩的東西?!盵7]與大多數作家不同的是,張承志對于知青運動的評價是正面的,他認為年輕人可以從這場運動中學會成長。對于他這樣的看法可以不予置評,但不能否認的是,中國人素來缺少浪漫精神,張承志卻以真實經歷作為參考系,努力尋找隱匿于生活磨難之下的“甜味”,深情款款地創造浪漫,為模式化的知青文學確實注入了新味。
在新時期文學中,張承志可以說是一位備受爭議的作家,他經歷過特殊而轟動的大歷史,其身份從紅衛兵到知青再到北大精英知識分子不斷變化,從中他一路觀察一路成長,收獲了自然的饋贈和地域文化的熏陶,而這一切自然而然就成了張承志創作的動因。在張承志漫長的創作生涯中,前期作品詩意的浪漫是其不可忽視的風格特征,立足于人情與風情交織的浪漫圖式,張承志開啟了人生價值的熱切追求,他直面生活的困境,接受曾無法理解的草原生存規則,尊重古老土地的傳統,帶著這份深情在往后余生一次次離開城市返回記憶中的邊地,書寫著生命的莊嚴和古老的信仰。放寬視野,這樣浪漫的張承志是知青文壇珍貴的寶藏,為一片帶著傷痕的知青書寫吹入了一陣清風,足以慰藉被時代大雨淋濕的失落的靈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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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蒙.讀〈綠夜〉[J].上海文學,1982:07.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