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嘉
內容摘要: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美國經濟的繁榮以及城市化的進程加快,現代人逐步從關注自身內部的發展狀態而向外部轉變,菲茲杰拉德,則以他敏銳的嗅覺捕捉到美國社會轉型中即將或已經出現的時代精神焦慮,這種焦慮來自“自我”與“他者”在話語權力不斷分裂與聚合中的對峙或消解。因此,菲茲杰拉德把目光聚焦在“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中,創作出一部“爵士時代”的“精神史”——《了不起的蓋茨比》,并預見性地書寫出“美國夢”中“他者”對“自我”的構建與超越。
關鍵詞:《了不起的蓋茨比》 他者 自我
美國歷史學家亨利·S·康馬杰把1890年作為美國的分水嶺,“在分水嶺的一邊,是一個農業的美國,在分水嶺的另一邊,是現代的美國,它是一個城市化的工業國家?!盵1]在這一歷史轉型時期,“社會結構的震蕩和重新組合,導致社會利益的重組和再分配,促使不同階級、階層和經濟利益集團關系也做了相應調整。”[2]置身在時代漩渦中的菲茲杰拉德,以他敏銳的嗅覺捕捉到美國社會變革中即將或已經出現的時代精神焦慮,這種焦慮來自“自我”與“他者”在經濟、政治話語權力不斷分裂與聚合中的對峙或消解,因此,菲茲杰拉德把目光聚焦在“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中,書寫出一部關于“爵士時代”的“精神史”。筆者通過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文本細讀,結合復雜的歷史現實和社會運動,研究菲茲杰拉德筆下的“他者”在美國20世紀初社會轉型中面對的身份認同困境,并進一步探討被局外化和邊緣化的“他者”如何在異質文化中找到自我和心靈的歸屬。
一.東部大都會中的“他者”
20世紀初,美國的中西部城市化水平較低、產業結構待調整、思想觀念較封閉,而此時的東部高樓迭起,生活方式時髦新潮,風生水起的債券行業吸引了大量苦無出路的中西部年輕人,“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溫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荒涼的邊緣?!雹伲ǖ?頁)因此,故事的敘述者尼克·卡羅威(下文簡稱尼克)帶著一種中西部對東部大都會的“價值崇拜”離開“邊緣”,來到“中心”。盡管住進便宜的郊外小屋,尼克的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鄰居的豪宅上——昂貴的租金、豪華的外表以及耗資巨大的夜夜笙歌,這一切都顯示主人的富有,而在一次“凝視”鄰居的背影時,尼克居然從中讀出了孤獨,擁有大量財富的人為什么如此心事重重?尼克作為一個來自中西部的“淘金者”,肯定金錢的地位但還沒看到金錢對人的摧殘和異化,正如他面對湯姆·布坎南(下文簡稱湯姆)的巨大別墅,只能看到“金錢堆砌的美”而領略不到別墅所象征的“上層與權力”。為了融入都市,尼克嘗試著全盤接受都市的生活方式,學做一個“都市人”,但這間接導致他失去“自我意識”成為都市的附庸:他半推半就地參與湯姆和情婦的私人聚會,在喧嘩中失態喝得大醉,但他本不是一個酗酒的浪蕩子,老來回首一生只醉過兩次;黛西想介紹喬丹給尼克做女朋友時,尼克第一反應是:“她是紐約人嗎?”(第20頁);談戀愛之初,尼克發現喬丹有一副“假面”,但很快他就適應了這種特別的“情調”。尼克以“都市”為中心,渴望和都市里的人建立聯系,這表現在他不拒絕任何一個人的要求,蓋茨比想見黛西,他不加考慮就幫忙邀請;湯姆私會情婦,他不自在地陪同;每次聽完蓋茨比精心編織的身世故事后,尼克在心里保留自己的疑惑,但絕不會像“貓頭鷹眼鏡”公然翻找蓋茨比的謊言與破綻,聽到湯姆對蓋茨比生意內容的發出質詢時也作回避處理。在尼克嘗試融入“都市”的同時,都市新興的社交方式也激烈地沖擊著他,到蓋茨比家參加宴會之前,尼克曾專程到東卵拜訪表姐黛西,黛西一家客氣地接待了他,正式地見面閑談后是講究的晚餐,最后禮貌地話別,整個社交過程秩序井然,但蓋茨比的宴會無疑打亂了尼克固有的社交規則,上流社會不再是人群的中心,不同職業不同階級的人匯聚在一起享受當下的快樂,拿著邀約函的尼克卻無人問津,他在完全不認識蓋茨比的人群中尋找蓋茨比,那一刻他亟需主人的出現帶給他“客人”的身份認同。
尼克受到復雜都市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的牽制,漸漸模糊了“自我認同”,以至于憑給人指路就視自己為“領路人、開拓者、一個原始的移民?!保玫搅恕斑@一帶地方的榮譽市民權”(第5頁)。被金錢異化的都市沒有自然的田園風光,只有富人精心打理的草坪和花園。當視尼克為“親人”的蓋茨比被殺害時,平日交往頻繁的黛西夫婦匆忙離開沒有給他留下聯絡的余地,女友喬丹也因社會價值標準不同與他淡了往來,他除了一個債券公司的員工身份以外與心之所向的都市再沒有絲毫關聯。如尼克一般的中西部年輕人還在前赴后繼地涌進都市,他們對經歷的每件事都感到理所應當但又無法完全認同,可是身邊發生的沖擊心靈的“事件”殘忍地告訴他們,要么與舊的生活方式徹底決裂,服從新的生存秩序,遵循新的生活理念,要么徒勞的延宕,作為“他者”永遠離散在外。
二.上層社會中的“他者”
1880年至1900年,明尼蘇達州500到1000英畝規模的農場數增長近四倍,而1000英畝以上的大農場則增長近五倍。[3]然而土地的增長并沒有保證農民有地可種,而是帶動了土地投機的發展,內戰后,聯邦政府授意發展的借貸業又極大影響了西部的土地生產,西部農民以抵押土地的方式,向投資人盲目地借款,當農產品價格下跌,東部的投資人又拒絕提供貸款時,農民們便面臨錢地兩空的凄慘局面。捕捉到這一社會現實的菲茲杰拉德,便書寫了一個追逐上流社會的悲劇的“他者”——詹姆斯·蓋茲(下文簡稱蓋茨比)。
19世紀至20年代初美國中西部大量開墾田地,逐漸進行大機械生產,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處于農村最低等的蓋茨比一家沒有可以耕種的大量田地,沒有大型生產工具,年幼的蓋茨比沒有農活可干,這促使蓋茨比急不可耐地離開農業社會。為了脫離農業社會的印記,蓋茨比改名,他照著“理想自我”的樣子模仿上流社會的言行,虛構自己古老的出身,用豪奢的聚會包裝自己,但時間一久,那句老套的“old sport”和不合時宜的“粉色西裝”就暴露了他對上流社會知之甚少,湯姆的步步緊逼更是撕破了他“理想自我”的假象。
蓋茨比在理想主義的想象中他者化了自己,但無情的現實卻一直嘲弄著他。他早期為丹·科迪盡心盡力地工作,卻因為上層社會的排擠繼承不了丹·科迪留給他的遺產,雖然以超出常人的勤勞和自律,在西卵獲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把自己的別墅打造成狂歡的圣地,但他仍然無法真正融入上層社會。黛西嘲弄西卵不過是一個翻修的漁村,湯姆調查出蓋茨比財富背后的灰色產業后對他嗤之以鼻,他與黛西的“重溫舊夢”更是一場“一人獨醉”的荒唐,上層社會從未正眼看過蓋茨比。蓋茨比擁有的一切,在他死后頹然逝去,農村男人認領了遺體是對其身份的“復歸”,工作“摯友”沃夫西姆謝絕參加葬禮,見證過蓋茨比輝煌的豪宅漸漸荒草叢生,與之毗鄰的眾多豪宅也因為相同的命運接連失去人氣。蓋茨比生前經營的生意令他家財萬貫,但他的生意規模對于當時的托拉斯金融壟斷而言,脆弱得不堪一擊,深究其因,這是上層社會主導的不健全市場經濟制度對新生力量的扼殺。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黛西、湯姆、喬丹這些北歐日耳曼移民的后代,依靠著貴族頭銜和長輩留下的大量財富,牢牢占據社會各方面的主導地位。他們物質生活富足,生活方式體面優雅;他們偶爾游戲人間,可感到威脅時就會拿出一副上層者的姿態武裝自己,對待蓋茨比這樣的“平民”富豪,他們“好奇”、“懷疑”、“鄙視”,精英白人至上主義涌動在他們的血液之中,湯姆曾擔憂地說,“如果我們不當心,白色人種就會——就會完全被淹沒了。”(第14頁)但他所在意的,只是白色人種中的“上層”,對于蓋茨比、威爾遜這類白人男性,“平等”只是口號而已,當黛西情緒失控撞死威爾遜太太后,湯姆冷靜地對警察、媒體、亡者家屬進行錯誤引導,讓“他者”,成為“上層社會”過失的替罪羊。
三.作為“他者”的女性
一戰帶給了美國女性數量龐大的就業機會的同時也喚醒了女性與男性同工同酬的獨立思想,然而戰后,她們和非裔美國人一樣,被驅逐出主流社會。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每個女性都活在“他者”的窘境中,身為豪門妻子的黛西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卻發出“一切都糟糕透了”(第18頁)的感嘆。年輕時她沒有權利追求和蓋茨比的愛情,在蓋茨比杳無音信后她只能答應湯姆送來的昂貴的珍珠項鏈,接受這項鏈象征的舒適與束縛,但湯姆的“不忠”和“冷淡”讓她對下一代女性所處的境遇感到十分悲觀,她對尼克說,“傻瓜——這就是女孩子在這種世界上最好的出路,當一個美麗的小傻瓜。”(第18頁)這一句話是黛西對自己身為女性的命運的妥協;“什么地方都去過了,什么也都見過了,什么也都干過了?!保ǖ?8頁)的黛西其實一無所有,有的只是由父權制度打造出的金錢所鑄就的軀殼和聲音,在她開車撞死梅特爾后,便“失語”地躲藏在丈夫湯姆身后,難以開展有自我意識的行動,男性的“他者”身份已經成功抹去了黛西的“自我”。不同于黛西高貴的出身,梅特爾活在工人的世界里,不滿丈夫威爾遜和修車鋪的枯燥生活的她沉浸在和上層男性的激情,湯姆的財富和地位令梅特爾性欲和其他欲望迸發外溢。在與湯姆的感情游戲中,梅特爾煥發了生機也陷入自己能取黛西而代之的美夢,但奮激的言語只換到了湯姆無情的巴掌,她從來都不能左右湯姆的感情,湯姆選擇她做情婦只是嘗新“口味”,她卻相信湯姆是真的愛自己,當她再也受不了與丈夫的宛如死水的生活而央求湯姆帶自己離開時,等到的只是湯姆的敷衍和丈夫的囚禁?!八摺钡膽K劇無人垂憐。黛西和威爾遜太太在小說中敘述的最多之處是她們作為情婦的生活,但她們其實也是“妻子”,是“母親”。
一生為男性所左右,作為男性生活的附屬品或點綴,不同于黛西和梅特爾夾在兩個男性之間的情欲糾葛,沒有婚嫁的喬丹在小說里被作者“男性化”,她的身體不是曼妙柔軟的,而是“硬的”“矯健的”。她高傲地穿著不利于運動的、保守的長裙球服,沒有黛西的多愁善感也沒有梅特爾的誘惑力,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男性化”的女性形象也逃不過被男性“他者化”。在黛西的介紹中,喬丹是一個富有姑媽的繼承人,喬丹被符號化為“金錢”,女性特質被殘酷地忽略。在男性主導的社會里,女子高爾夫運動被視為一種得體且利于社交娛樂的活動而非競技項目,那時的女子高爾夫賽事獎金也不足以糊口,因此喬丹的運動員身份也難以受到認同,讀者在小說里看不出喬丹在高爾夫中的具體成就,只能看到她曾在比賽中“違規”的劣跡,尼克對她的體育事業不置一詞,只對她經常地出現在體育報刊上的“女性”照片有些印象,當喬丹對湯姆說自己正在嚴格地進行訓練時,湯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并表示自己想不出喬丹是怎么把這項運動“搞”成的。喬丹不主動取悅男性,但她充滿活力的女性姿態無疑在男性的權力話語之下變得壓抑,從而過早地凋謝了。
四.“他者”對“自我”的構建與超越
“他者”在英文中為other,德語為ander,法語為auter,拉丁文為alter,希臘文為ταλλα(talla),在印歐語系中的基本意義為“差異”(difference)。[4]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作者用放大鏡描寫了20世紀初人們在地理空間和文化上逐步從關注于自身內部發展的狀態向外部轉變的境遇,落后的中西部對繁華東部都市的向往,底層無名者對上層社會的挑戰,女性在男性社會中的“失語。作者站在不同“他者”的背后,對社會提出質疑,尼克作為一個都市的“他者”,在盡力討好都市時又覺得違背本性,在沉淪享樂追逐時髦又忍不住停下來思考這樣的生活是他真的需要的嗎?蓋茨比,這個備受口誅筆伐的人卻被尼克視為自己來到紐約后認識的唯一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蓋茨比的死令尼克看清被金錢異化的都市的冷漠,也徹底喚醒尼克對尚留人情味的故鄉的追憶,作為一個外省人,“他常常是通過同這些人物直接的或象征性的錯綜關系發現他不知不覺一直在尋求或躲避的自身?!盵5]尼克通過蓋茨比的悲劇找到了自己真正珍惜的東西,那是拉斯蒂涅②為了不斷向上爬而失去的良心,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蓋茨比作為一個上層社會的“他者”,其悲劇性“一方面源自于他對上層社會價值觀等標準的拒絕,另一方面源自于上層社會對他的排斥”[6],面對尼克,蓋茨比能夠自愿坦露真實的窮苦出身,一時能認清真的“自我”,可是面對黛西,他還是把謊言一圓再圓,贏回貴族小姐的真心好像成為他的唯一追求,他與湯姆對黛西的爭奪本質是兩個自我意識斗爭“其一是獨立的意識,它的本質是自為存在,另一為依賴的意識,他的本質是為對方而生活或為對方而存在。前者是主人,后者是奴隸”。[7]蓋茨比與湯姆的幾次交流中兩人的地位高下立判,蓋茨比的自卑最終爆發為狂怒,為上層社會而活的他無法接受自己不被準許進入的事實,至死,他仍存對黛西的幻想,因為“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獲得它的滿足”[8]。
總之,在“他者”對“自我”的構建與超越中,菲茲杰拉德描摹了一個在經濟上采用放任政策,不受調控的商業和貿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增長,拉大了貧富差距,進入了一種虛假的全民繁榮的爵士時代的美國;一個在宗教寬松政策下基督教激情發展,教徒們的道德土崩瓦解,享樂主義開始大行其道,各種欲望沖擊著美國的倫理道德;一個受赫伯特·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推行“物競天擇”的社會法則的美國——被邊緣化和局外化的“他者”究竟能在何處扎根,黛西的那段話“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了?!保ǖ?3頁)也許是作者對“他者”隱晦的預言。
注 釋
①[美]菲茲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8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 不再一一做注。
②拉斯蒂涅為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里一個人物形象。
參考文獻
[1][美]亨利·S·康馬杰著.美國精神[M],南木等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63。
[2]June Granatir Alexander.Daily Life in Immigrant America1870-1920[M].Greenwood Press,2007.12。
[3][德]恩格斯.1877年的歐洲工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人民出版社,2006,第19卷153頁。
[4]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M],Oxford: Clarendon press,second edition,Volume X,1989.982。
[5][美]A.K.羌達.外省來的年輕人.楊綺譯.文藝理論研究,1986(4):89。
[6]王超群.作為“他者”的蓋茨比——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J].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6):89。
[7][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M].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27。
[8][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M].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21。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