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祚浩
內容摘要:短篇小說《判決》敘事帶有卡夫卡自傳性色彩。小說以格奧爾格和父親之間矛盾為情節(jié)展開,也象征著作者和父親之間的沖突。從弗洛伊德文藝觀來看,文學藝術是作家的“白日夢”,為作家本能、無意識中的壓抑提供一種宣泄渠道,是潛意識的外化。小說主人公格奧爾格的經歷與卡夫卡的處境較為相似,他們對“父親”反抗的根源基本相同。
關鍵詞:卡夫卡 《判決》 精神分析批評 白日夢
短篇小說《判決》是卡夫卡創(chuàng)作走向新階段的成果之一。小說細致描述主人公格奧爾格潛意識活動,其本我意識在生活中受到壓抑,在與父親的矛盾沖突中無意間表現出其“弒父”心理。《判決》的故事情節(jié)與卡夫卡生活經歷有密切聯系,從精神分析學角度看,故事情節(jié)包含作者的內心的外化,格奧爾格和卡夫卡經歷較為相似,在“父權”壓抑中成長與反抗。這也是作者“幻想”的動力和不滿足原因的根源。弗洛伊德從精神分析角度把文學藝術解釋為創(chuàng)作者“白日夢”,形成以精神分析學為研究方法,運用于研究文學、藝術作品中的人物心理和揭示人類心理深層意識領域的文藝觀,同時作品不謀而合印證理論的成立。精神分析學的形成對現代文學觀念、文學批評實踐等產生重要影響,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研究和批評實踐提供一種新的視角與研究方法。本文擬從精神分析批評角度探討《判決》中的深層隱喻問題。
一.格奧爾格的潛意識與“俄狄浦斯情結”
人的潛意識是精神分析學以及心理學領域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心理學認為潛意識指“潛隱在意識層面之下的感情、欲望、恐懼等復雜經驗,因受意識的控制與壓抑,致使個人不自覺知的意識”,也稱無意識,多表現為人的本能、被壓抑欲望,人們在某一時刻不經意間通過言語、動作、夢等方式顯露出來。“俄狄浦斯情結”是弗洛伊德引用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無意殺父娶母故事,來闡釋人最深層的心理意識,由于“弒父娶母”行為有違背倫理而不為社會所允許,只在人的潛意識里活動。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文中指出,“弒父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基本的原始的罪惡傾向”,是一種罪疚的情感體驗。在心里上把父親看做競爭對象而產生的負面仇視,但對父親懷有關愛、敬畏,整體上對父親是一種既有愛也有恨的心理矛盾狀態(tài)。
格奧爾格有類似“俄狄浦斯情結”,即“弒父”潛意識心理。格奧爾格與父親之間矛盾積累已久,且長時間對父親有畏懼心理,最后因訂婚事件激發(fā),被父親判決死亡。母親在世前,父親在商業(yè)經營上獨掌權,鑒于畏懼心理,顯然格奧爾格對父親的各項安排是百依順從。母親去世后,父親逐漸退出了商行,不再妨礙格奧爾格“真正按自己的主意行事”,經過兩年精心經營,商業(yè)成就遠遠超過父親以前的經營。盡管有矚目成就,但仍未能改善父子之間對立關系,反而進一步惡化,其原因是格奧爾格訂婚和“不得體的事情”。父親對格奧爾格說道:“自從你親愛的母親去世后,已經出現了好幾起不得體的事情。也許談這些事情的時候到了,也許比我們想象的要來得早一些……”父親顯然是在暗示對格奧爾格婚事安排和商業(yè)的不滿,他被父親掌控的陰影并沒有散去,這也是他產生不滿的原因之一。
格奧爾格“弒父”行為主要表現在他的無意識之中,言語、心理活動和簡單日常動作上。如格奧爾格把父親抱在懷里和簡單地為父親蓋被子動作。在一個上午“暖和”的天氣,格奧爾格把病弱父親抱到床上,并為他蓋上被子。這實質是象征格奧爾格“弒父”動作。最后父親看出其意圖,于是把被子掀開,用手指向天花板,喊道:“你要把我蓋上,這我知道,我的好小子,不過我可還沒有被完全蓋上……你出賣了你的朋友,你把你父親按倒在床上,不叫他動彈。可是他到底能動還是不能動呢?”另外,格奧爾格為父親蓋被子動作和父親反復問是否已蓋好,這些實際是雙關語句,即“隱瞞”父親,是對父親反抗的行動。
心理上“弒父”幻想。當格奧爾格抱起父親時,父親在他懷里玩弄表鏈,從格奧爾格視角來看,“當酷似巨人的父親畏縮在自己的懷里并玩弄自己的表鏈時,即是一種無可言術的驚怖”,顯然格奧爾格心理活動和現實實際表里不一。“現在他的身子將往前彎曲了,要是他倒下來摔壞了怎么辦”。父親動作本意是想讓格奧爾格過去扶起他,但格奧爾格卻不為所動,父親有可能摔倒的畫面在格奧爾格潛意識中瞬間閃過,卻對父親不理會,他的潛意識中允許父親摔倒在地。此時父親看出格奧爾格的想法,知道格奧爾格有能力向他走來,只因為他不愿意靠近才站在那不動。當父親再次憤怒責備,格奧爾格卻在想“他如果把這些談話公之于世,就會使父親不再受人尊敬”。接著父親告訴格奧爾格,在彼得堡朋友對其情況一清二楚,遠在彼得堡的“他什么都知道,比你清楚一千倍!”格奧爾格聽到父親說的這些,原本只是想說嘲笑父親的話,卻把回答的“一萬倍”的語氣說得非常嚴肅認真。父親也看出格奧爾格會說出這句話。接著,父親說自己一直在給他的朋友寫信,知道商店被搶劫一空,一幅落魄、潦倒樣子站在凌亂的商店里。父親覺得格奧爾格有意等母親去世,不讓母親經歷他的大喜日子,而自己則退出商業(yè)后被安排在一間“陰暗”房間里,最后認為格奧爾格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判決格奧爾格去投河淹死。格奧爾格被父親趕出房間后在汽車噪聲的掩蓋之下跳入了河中。
盡管格奧爾格潛意識中有“弒父”意念,同時他深知這是一種極為罪惡想法,但在父親威嚴面前,其“弒父”目的顯然不能實現,他也難以成功做到反抗父親。面對父親指責,有意識的盡可能地離父親遠一點,在父親的一步步指責的壓力下,格奧爾格無意識地對父親指責,但格奧爾格“立刻認識到他闖下了禍,并咬住舌頭……他兩眼發(fā)直,由于咬疼了舌頭而彎下身來。”格奧爾格在這種自我意識中表達對父親的關愛與無意識的表達出對父親的“弒父”的心理,形成其心中的罪惡之感。
二.對“權威”反抗的根源
格奧爾格對父親有畏懼心理以及潛意識中“弒父”心理與行為,這種錯誤的心理使得他身心背負一種罪惡感、愧疚感。“父親”為何能宣判格奧爾格死亡呢?“父親”形象其實在卡夫卡作品中有著象征意義,即“權威”。文中“父親用一只手輕巧撐在天花板上”動作折射出對格奧爾格審判“父權”形象,且“疊合著猶太文化中上帝形象的影子”。格奧爾格“弒父”行為是他對“權威”的反抗,而反抗失敗必然要面臨來自“父親”審判,也就是“上帝”的判決。再看看格奧爾格負罪心理和面對“弒父”原罪的恐懼心理,加上生活在父親獨權掌控的家庭里,當聽到父親的審判“我現在判你去投河淹死”時,格奧爾格的接受了審判的懲罰,他沒有足夠的反抗力量,只得在父親形象下做一個服從“權威”的角色。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論述人“幻想”的特征:一個幸福的人從來會不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難以滿足的人才去幻想。卡夫卡“幻想”源于其童年時期,父親赫爾曼在管教上專橫跋扈,缺乏溫和。當時正處于“排猶傳統(tǒng)和排猶情緒”社會環(huán)境中,父親承擔家庭的經濟壓力,忙于商店的經營,給卡夫卡關愛顯然不夠,對其態(tài)度也不合理,因而家庭環(huán)境對其身心產生影響。1913年8月21日,卡夫卡在日記中寫下給父親草擬的信,“現在,我生活在家庭里,生活在最好的、最可愛的人當中,但陌生得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近幾年里,我每天和母親說話平均不到20個字,與父親,在某些時候頂多只是互換幾句問候的話。”日記與《判決》相隔近一年時間,但是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并不是短時間內出現。“為了忘掉我的父親又一次稱我是個壞孩子這件事,我給自己寫下這些。無論是為了壓抑我,還是假裝地為拯救我……我也許不應該將這些寫下來的,因為我恰恰把自己寫進了對父親的仇恨中了。”這是卡夫卡1911年10月31日寫的日記,內容恰好說明父親的行為給卡夫卡留下負面陰影。1919年11月卡夫卡在《致父親》中寫道:“你最近曾問過我,為什么我聲稱我在你面前感到畏懼”;“那個巨大的人,我的父親審判我的法庭,會幾乎毫無理由的向我走來,在夜間把我從床上報到陽臺上去,而我在眼里就是這樣無足輕重”;“你在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現象,這是有暴君共有的現象:他們的權力不是建立在思想上,而是建立在他們的人身上。”顯然卡夫卡與父親之間有著“代溝”或者互不理解對方,而且“父親”形象在卡夫卡內心過于高大,甚至帶有粗暴方式。當父親責備卡夫卡時,母親會在父親面前悄悄保護他,并私下給卡夫卡某些承諾,以此打消他的反抗心理,遺憾的是母親的保護行為相反會給卡夫卡成長心理帶來負面影響。這種保護和對父親的畏懼讓卡夫卡產生有罪心理,使得他在父親面前“變成了怕見天日的東西,成了騙子、知罪著,由于自身的毫無價值,這個人連到他認為是他的權利范圍的地方去,也要偷偷摸摸。當然我漸漸習慣于在這些偷偷摸摸進行的途中,也順便尋找些即使在我看來也是我無權得到的東西。”
《致父親》信是卡夫卡對父親的反抗,也是希望能與父親消除隔閡,擺脫父親對自己的安排,他有自己的生活追求,他深愛文學的生活方式。除了《判決》外,《變形記》《審判》等作品中都有“父親”權威形象描寫,“都反映出父親的絕對權威投射在卡夫卡心靈上的陰影,同時也表現出卡夫卡通過藝術的審美作用來擺脫權威的荒誕性的強烈要求”,卡夫卡以文學藝術的“超越”來擺脫被“判決”愿望。
三.《判決》與卡夫卡的“白日夢”
按照弗洛伊德觀點,“一篇具有創(chuàng)見性的作品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童年時代曾經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也是這類游戲的替代物”,可以說白日夢為作家壓抑心理提供一種宣泄渠道,是人潛意識外化的一種方式。白日夢也就是人的一種幻想,是具有源源不斷的驅動力量,而“幻想的動力是尚未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對人令人不滿足的現實的補償。”作家的某些愿望難以企及時,通過文學藝術這一“創(chuàng)見性”的升華補償,從而平復心中的失落和不滿足愿望。在弗洛伊德看來,文學藝術作品實質是一種“幻想”,作者則是一個“白日夢”者,通過自己理想的愿望以及創(chuàng)作靈感對“白日夢”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造,在這一過程中作者會有意或無意把自己的潛意識、愿望融合在作品中的某個人物或故事情節(jié)中,而作品與作者也就形成密切聯系。
卡夫卡的經歷和心理活動與《判決》中格奧爾格較為相像,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描寫方面投射著卡夫卡的“白日夢”愿望,是他的潛意識的外化和幻想的升華。從格奧爾格與父親的關系以及他的成長環(huán)境來看,他的人格極為脆弱,且不健全。父親告老退居后,格奧爾格成為了家庭的主力,承擔著家庭的生計,并“以全副精力從事他的商業(yè)以及所有別的事情”。在工作上格奧爾格雖然得到獨立了,但仍未完全擺脫父親的束縛和影響,而且他長久以來在生活上對事情總是仔細地觀察,避免被來自各方面的打擊而出現驚慌失措。盡管有這一想法卻是時而忘記,又時而記起。當父親道出在彼得堡的朋友現狀的瞬間,格奧爾格的內心本能防御被攻破。盡管被“父親”判決跳河,在跳前低聲喊道:“親愛的父母親,我可一直是愛著你們的。”從主人公的心理語言和動作上看,格奧爾格對父親雖有畏懼和服從的心理,但對家人也是懷有關愛和付出,他就這樣生活在一個被動的世界與自我幻想的交替之中。
卡夫卡在日記中提到過那晚寫《判決》時的心理狀態(tài),“當故事情節(jié)在我面前展開的時候,當我在一處水域中前進著的時候,我正在處于極度的努力和歡樂之中。在這個夜里,我好多次地忍受背部的沉重。”卡夫卡在短暫的一夜完成了寫作,從他的日記來看,當晚卡夫卡正沉浸于故事情節(jié),進入了人物角色的情感當中。1913年2月,卡夫卡在日記中再次提到《判決》的寫作并簡略梳理情節(jié)內容。身居彼得堡的朋友只是他們父子之間的共同聯系和共同性,格奧爾格以為自己的成就已經贏得了父親。退出商業(yè)的父親也希望能加強自己的地位,并他把自己放在與格奧爾格對立的位置,以此來達到目的。最后逐漸演化為父子矛盾,愈演愈烈。
卡夫卡的作品是精神分析批評實踐運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之作,而且卡夫卡與弗洛伊德幾乎是同一時期的奧地利人,至于弗洛伊德是否認識卡夫卡無從得知,但他的“精神分析學”研究成果明顯早于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在《判決》完成寫作后的上午,卡夫卡在日記中提到了寫作感想和弗洛伊德,“許多寫作的時候一起出現的情感,比如歡樂,我已為馬克斯的《阿爾卡迪亞》有了一些美好的設想,當然也想到了弗洛伊德……”顯然卡夫卡對弗洛伊德是有一定的了解。此外,在日記中卡夫卡多次寫到自己的“夢境”,從弗洛伊德夢的解釋來看,夢即指潛意識中的欲望,也是“幻想”的滿足過程。而夢中父親“冷酷無情”,不幫助卡夫卡,映射著卡夫卡眼中的父親,也是潛意識中對父親的不滿與反抗。盡管《判決》是一個怪誕結局,但這個“白日夢”是卡夫卡在幻想的動力下,是他實現“自我滿足與充當旁觀者的角色”的一種藝術升華。
精神分析批評并沒有忽略社會性的因素,在人文學科領域仍然廣泛運用,從這一角度來分析文本更能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過程有深刻認識,理解文本的深層隱喻。《判決》作為卡夫卡的“白日夢”,格奧爾格的潛意識活動和“弒父”心理映射著卡夫卡內心幻想,他們在潛意識中反抗“父權”根源主要是家庭的因素和被“父權”壓抑之下而產生,形成了“俄狄浦斯情結”的心理,文本映射的“白日夢”正是作者“幻想”的滿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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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卡夫卡著,葉延芳.黎奇譯:《致父親》,北京:華文出版社,2017年6月。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