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中沒有女性》
[ 白俄] S. A. 阿列克謝耶維奇著 呂寧思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1年8月
這是個瘦小的女人,像少女一樣把長辮子楚楚動人地盤在頭頂上。她坐在一把大圈椅里,雙手捂住面孔,說:“不,不!我不想去回憶。至今我還看不得戰爭影片。我那時還完全是個小姑娘,一邊做夢一邊長大,一邊長大一邊做夢。可是就在我做夢的年齡,戰爭爆發了。我只記得我自己,記得我自己的戰爭。雖然生活在人群中,但總是形單影只,因為在死亡面前,人永遠是孤獨的。我能記住的就是那種陰森恐怖的孤獨感。”
以下是她的口述。
我的故鄉在狄雅柯夫村,就是現在莫斯科的普羅列塔爾區。戰爭爆發時,我還不滿18歲,沒有人相信戰爭會打這么久,人人都在盼望戰爭就快要結束了,我們馬上就會打退敵人。
我進了集體農莊,又修完了會計課程,開始工作了。可戰爭還在持續……我的閨密們,那些姑娘都在議論:“我們應該上前線啊。”空氣中已經彌漫著火藥味,我們先報名參加了兵役委員會的訓練班,可能和誰搭伴都不知道。
我們在訓練班里學會了實彈射擊和投擲手雷。起初,我承認槍到了手上都害怕,渾身不自在。無法想象自己是去殺人的,就是簡單地想上前線而已。在40人組成的班里,我們村有4個姑娘,全都是密友,鄰村有5人,總之,每個村都有一些人來學習,而且清一色是女孩子,男人們凡是可能的都上前線了。
有時傳令兵會在深更半夜突然到來,給我們集訓兩小時,拉到野外去,甚至經常是我們在地里勞動時就被拉去訓練。我現在不記得那時我們是不是跳過舞,就算開過舞會,也是姑娘和姑娘跳舞,村里沒有剩下小伙子。我們村里是一片沉寂。
不久,共青團中央號召青年們挺身保衛祖國,因為敵人已經逼到莫斯科城下。當我們來到兵役委員會時,看到已經有很多姑娘在那兒了。挑選非常嚴格。
首先,必須得有健康強壯的身體。其次,如果想參軍的姑娘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也會被拒絕,因為不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后方。最后還有一樁麻煩事:集體農莊主席不同意放我們,如果我們全都離開集體農莊,田里的活兒就沒人干了。
總而言之,我們是被拒絕了。后來我們決定,既然我們在莫斯科,干脆就到共青團中央去,到最高層,去找第一書記,使命必達!當時從全國各地來的青年都集中在這里,其中很多人還是從敵占區來的,他們是沖出來為死難親人報仇的。全蘇聯都有人來。
最后,我們總算見到了書記,說服了他。過了整整兩天,通知書到了我們手里。
我們去兵役委員會報到,當場就換上了套頭軍服,戴上了船形帽,領到了背包,然后被裝進了運貨列車……那是運稻草的列車,稻草很新鮮,散發著田野的芬芳。貨車里蕩漾著快樂。真不幸,我們還互相逗趣,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在笑。火車載著我們朝哪兒開?不知道。說到底,這對我們才不重要呢,我對于要干什么工作根本就不在乎。只要是上前線就行。
大家都在作戰,我們也要作戰,要做狙擊手,大家都樂了,這可是正經事,我們要打槍了。
學習開始了,各種條令我們都得掌握:警衛勤務、紀律條令、地點偽裝、化學防護。姑娘們個個都很努力,我們學會了閉著眼睛裝拆狙擊槍和確定風速;捕捉移動目標、測定距離、挖掩體、匍匐前進等科目我們也全掌握了,只想著快些上前線,向敵人開火……
我記得,最苦惱的是緊急集合,5分鐘內就必須收拾完畢。我們把長筒靴按尺碼排列成1、2、3、4號,好盡快穿上,以免耽誤時間。5分鐘時間里,必須穿好衣服、皮靴,并且進入隊列。
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只好光著腳穿上長筒靴就去站隊,有個小丫頭險些把腳給凍壞了。班長發現后,猛剋了一頓,接著便教我們怎樣裹包腳布。他在我們耳旁嘮嘮叨叨:“丫頭們,我什么時候才能把你們訓練成戰士,而不是德國鬼子的活靶呢?”
那是我們第一天去“狩獵”(這是狙擊手們的行話),我的搭檔叫瑪莎·柯茲洛娃。我們偽裝完畢,就趴了下來:我觀察目標,瑪莎持槍準備。
突然間瑪莎捅捅我:“開槍,開槍呀!你瞧啊,那不是德國人嗎?”我對她說:“我在觀測,你開槍吧!”
“等我們在這里弄清楚分工,他早就跑掉了。”她說。我還是固執己見:“應當先想好射擊要領,瞄準好目標:哪兒是干草棚,哪兒是白樺樹……”
“你是在學校里解方程式吧?我在這里可不會解難題,我是來射擊的!”
我看出,瑪莎已經對我發火了。“那好,你就開槍吧,怎么不開啊?”我們就這樣拌起嘴來。
這時,對面有個德國軍官正在給他手下的士兵們下命令。來了一輛馬車,士兵們在流水作業地卸著貨物。軍官站在那兒又說了幾句什么,就消失了。而我們還在爭執。我發現那軍官又露面了,如果我們再錯過一次時機,就有可能放跑了他。于是當他第三次露面時—這是短暫的一瞬,因為他立刻會消失—我下決心要開槍了。主意一定,卻突然又閃出一個念頭:這是一個活人哪,雖然是敵人,可畢竟是個活人。于是,我的雙手不知怎么發起抖來,而且渾身都打起了寒戰,產生一種恐懼感。就是現在,有時在睡覺時這種感覺也會回來。在打過膠合板靶子以后,要朝活生生的人體開槍,還真不容易。
我通過瞄準鏡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他就在眼前,那么近……而我內心很糾結,猶豫不決。最后我總算鎮定下來,扣動了扳機……只見那個德國軍官晃了兩下胳膊,就倒了下去。
他死沒死我不知道。可是開槍之后我身上哆嗦得更厲害了,心里害怕極了:我真的殺死了一個人?!必須習慣于這個想法。是的,簡單說,就是驚心動魄!永生難忘……
我們并沒有很快適應,真不容易習慣。去仇恨并且去殺人,必須不斷勸說自己、說服自己。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