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凡


劇場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可以是任何物理上的空間,森林、廣場、博物館、海邊、沙漠,只要有人表演、有人觀看,它所呈現出的動態的魅力營造出的獨特氛圍很難通過電子顯示器傳遞。而虛擬空間將線上觀眾參與與互動設計融入到作品敘事中是戲劇制作人與藝術家們對現狀的即時反饋與探索
當虛擬空間成為劇場
2020年3月全球劇場與文化藝術公共空間因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而關閉,直至2021年的6月,疫情依然在影響著世界。在公共聚集和集體體驗無法在劇場空間實現的封城期間,網絡虛擬空間成為各種意義上的唯一選擇。
全球封城初期,各大劇場、劇團和藝術節先后開始了“開糧倉”似的免費開放線上資源。從各國國家劇院如英國國家劇院、巴比肯藝術中心、美國大都會歌劇院,到各大知名劇團如荷蘭國家舞蹈劇場,然后是藝術節如倫敦國際默劇節、柏林藝術節,線上放映早期錄制的作品成為封城第一波開放資源。通過視頻網站,各家機構通過限時線上播放(streaming)的形式希望讓全世界觀眾接觸最先鋒、最經典、最受歡迎的作品。這些提前錄制的作品,通過大大小小的屏幕,以不同的拍攝手法和拍攝質量讓舞臺作品以不同的媒介形式傳播。
疫情的持續發展很快讓觀眾和從業者意識到劇場空間的重新開放并不會如預期的順利,2020年夏季各大國際藝術節的先后取消讓這種擔心成為現實。虛擬空間上戲劇播映持續著,但是播映平臺和內容開始發生變化。各種不同形式的付費播映取代免費播放成為各大機構的普遍選擇,如音樂劇《漢密爾頓》等擁有巨大觀眾群體和國際知名度的作品選擇與流媒體平臺“迪士尼加(Disney?+)”合作播放,而在中國,“英國劇院現場(NT?Live)”和騰訊視頻合作,最大限度地為機構創造經濟效益。另一面,戲劇的新創作也持續發生,除了疫情初期的在線劇本朗讀之外,以虛擬空間和屏幕為媒介的“在線戲劇”作品不斷涌現,成為獨特的封城期間的戲劇創作。
戲劇的定義在多數情況下在于在場性,如彼得·布魯克在《空的空間》里描述的,當一個表演者在一個觀者的注視下行走于一個空間中,就可稱之為戲劇。在這種語境下,觀者和演者共享一個時空,在這個共同的時空中表演和觀看進行著,情緒的傳遞和接收在這個共享空間中發生。這個共享的空間在疫情期間被剝奪,虛擬空間成為替代。但是錄制演出的限時播放,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與觀者有著區隔,從定義上就與“戲劇”,尤其是“戲劇體驗”,相去甚遠。疫情發展帶來的“線上戲劇”的創作,努力創造的“戲劇感”很大程度上是在空間和時間的維度制造“在場感”。本文將通過介紹作者親歷的兩個不同形式的“線上戲劇”作品來介紹荷蘭戲劇行業在這個領域的嘗試。
這兩件作品分別為90年代劇團(Nineties?Productions)的《死亡象征》(Memento?Mori)以及蓋和羅尼俱樂部(Club?Guy?and?Rony)的《天鵝湖》。兩件作品都有線上和線下兩種參與方式,兩種參與方式在2020年秋季歐洲疫情緩和時可以同時進行。兩者都強調觀眾的線上參與,并將這種線上的參與感以不同的方式強化到極致。作者對于兩個作品的線上和線下版本均為親身參與,但是本文將更多地討論線上平臺的觀眾參與設計。
《死亡象征》:為觀眾創造交互體驗
Memento?Mori在拉丁語中意為“勿忘你終有一死”,在英文中是無可避免的死亡的象征。《死亡象征》這個作品在設計初期是為了2020年荷蘭烏諾戲劇節(Oerol?Festival)而設計的戶外場景特定戲劇,以一種接近儀式(ritual)的表演方式在永恒的自然中悼念人生的短暫。而在全球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之下,這種關于死亡的儀式與象征顯得更加切題。然而劇場和公共空間的關閉,使得傳統的表演形式和舞臺不再可行。于是,所有的表演與舞臺設計被團隊在短期內搬到了網絡空間。
在劇場和公共空間關閉的情況下,zoom成為疫情期間人們最為熟悉的網絡空間之一,而諸多劇團也開始利用這一“公共空間”進行創作,《死亡象征》便是其中之一。這個作品沒有明確的敘事,通過網絡空間的虛無與賽博現實的模糊,為觀眾創造一種獨特的交互體驗。
不同于很多zoom戲劇,《死亡象征》的所有演員與舞臺呈現是在一個空間中,表演發生在物理空間的劇場中,只是通過zoom窗口進行傳遞。在抽離了物理空間的在場感的情況下,劇團為線上觀眾的劇場體驗設計了諸多環節。
當進入zoom空間之后,演員通過攝像頭向觀眾打招呼,并且強調打開攝像頭,于是在等待開場的時間中,zoom空間呈現出了觀眾在場的情景。在鏡頭打開的情況下,這種在場感和空間的共享感被加強。而觀眾在鏡頭打開的情況下,被凝視和被觀察的感覺被放大,在劇場中需要注意觀劇禮儀的社交規訓被喚醒,即使在自家客廳沙發上,也不自覺地注意自己的行為并更專注于“觀看”。
演出在同一個物理空間中通過不同的攝像頭進行,鏡頭運用、表演、與通過綠幕達成的特效構建了整個演出的敘事。這也成為《死亡象征》不同于當時諸多zoom演出的特色。而在演出過程中,“觀眾席”被安排在了屏幕右側,某種程度上讓觀眾的“在場”成為演出的一部分。
在演出過程中,除了表演內容之外,作為屏幕外的觀眾同時可以觀察其他觀眾。有人明顯地隨著音樂律動,有人在交談,有人中途離席拿了啤酒回來,有人和同伴邊喝酒邊看,有人開著燈也有人關掉了所有的光源。每個人以不同的狀態觀看,而這種狀態被捕捉并與演出同步呈現。這種不同于物理空間的在場感讓這場以“死亡”為命題的演出儀式為線上戲劇提供了新的形式。然而,這種刻意營造的虛擬空間的在場感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在線”感而非“在場”感。作為觀眾,綠幕特效加上一個個的“觀眾窗口”制造出來的絕非接近于實際劇場參與的體驗,相反,它時刻強調著這種“在場”的虛擬性。
這種對于虛擬性的強調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作品對于生命虛無的探討。劇場中的觀眾在與演員以及在場觀眾的同一時空中,然而在舞臺和屏幕的切換中完成觀影體驗,同樣被強調了虛擬性:屏幕中的呈現與舞臺上呈現的差異以及對于虛擬空間中其他觀眾線上的“在場”。這種虛擬空間在演出中的刻意介入是舞臺設計的一個部分,同時也是觀眾的作品體驗的一個部分。它試圖再現觀演關系中的時空共享,同時強調這種共享在這個特殊時期中的虛擬性,是疫情期間生命體驗的某種喻指。
《天鵝湖》:新敘事完成與線上觀眾的互動
這種嘗試是在全球疫情的特殊情境下對于不同空間的戲劇探索,而非對劇場生態和范式的刻板的虛擬再現。而蓋和羅尼俱樂部(Club?Guy?and?Rony)的《天鵝湖》則是另一種維度上的嘗試。
蓋和羅尼俱樂部是荷蘭北方以當代舞為創作核心的舞蹈劇團,其作品在業界受到諸多認可。在疫情剛開始時,劇團決定不參與當下國際同行開放錄制作品資源的潮流,轉而開發虛擬的表演空間:nitehotel?(https://www.nitehotel.nl/)。《天鵝舞》的線上版本便是將線下的表演通過這個平臺,重新設計敘事完成與線上觀眾的互動。
這個版本的《天鵝湖》是根據天鵝湖的傳統故事結合當下政治討論發展出來的當代舞蹈劇場作品。通過三個不同的視角呈現不同的故事線,線下版本的《天鵝湖》將整個劇場轉化成一個整體的表演空間,四個舞臺空間根據不同的故事線上演不同的故事,每個故事線的結局由現場觀眾與線上觀眾的投票共同決定。
這種多故事線和觀眾的深度參與直接反應到了作品在虛擬空間上的設計。線上版本的作品《天鵝湖游戲》“Swan?Lake?Game”?某種程度上“劇透”了作品的線上體驗的設計接近于線上游戲。?觀眾在點擊觀看鏈接之后來到了nitehotel的演出界面,然后可以通過拉動頁面觀察整個空間,而通過選擇不同的角色以及不同的路徑,每個觀眾所體驗的作品內容是不盡相同的。
通過點擊空間中的熒幕,在線觀眾可以觀看演出視頻。而在最后環節,在線觀眾需要投票決定自己希望的故事進程,這一投票結果直接影響到觀眾—劇場和線上空間—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同時,如同游戲設計一樣,觀眾可以選擇組團觀看或者獨立觀看,這也對觀劇體驗帶來不同。
這種抽離了劇場的觀演關系,將表演敘事移植到一個虛擬場景中的設計給予觀眾更接近于游戲而非劇場的體驗。而強化的觀眾自主性某種程度上模擬了一些沉浸式劇場的體驗,但舞臺的呈現卻又是傳統的二維影像。這是一種融合的線上體驗,劇團希望以不同的方式在虛擬空間中將作品呈現給觀眾,同時以強化線上觀眾參與度的方式來映射作品對于政治議題的思考。這種在虛擬空間中抽離了觀演關系的設計,與線下演出中非傳統的劇場空間利用似乎是契合的。然而,觀與演在時空上的交錯,甚至是主客關系的倒置,都使《天鵝湖》這一作品的線上與線下兩個版本帶來完全不同的敘事與體驗。而構建于虛擬空間上作品無疑是對傳統劇場在各個層面上的挑戰與擴張。
兩個作品的線上版本均以不同的形式對“在線戲劇”進行了探索。對于戲劇空間的探索和擴展在疫情前就有大量的嘗試,弗拉芒區的藝術家們尤其擅長在舞臺空間和觀演關系上進行突破。而新冠疫情帶來的物理空間的封閉讓這種探索更多地延伸到了網絡空間,也更多地被觀眾所看到。一方面,傳統的舞臺與觀眾席的區隔在線上空間被以不同的方式再現,同時也是某種程度的破除了觀眾相對被動的權力結構。另一方面,對于這種反傳統的線上空間的利用,比如《死亡象征》中綠幕特效的運用、《天鵝湖》中敘事空間的虛擬構建,將疫情前對于舞臺設計中影像介入的討論和實驗最大化了。觀眾對于劇場空間中影像參與敘事并不陌生,然而在“劇場”的物理空間被完全虛擬化,這種影像與舞臺現場敘事的跨媒介、多維度的交互被消解,對于觀眾而言,只剩下屏幕中呈現出的影像,劇場的在場感除了“直播”和在線有限的互動之外所剩無幾。在這種情況下,觀眾在物理空間上的觀演儀式局限于與屏幕的互動,而這種互動如何區別于其他以網絡空間與屏幕為媒介的文化作品(電影、電視劇、綜藝、網絡游戲等),是戲劇創作者在虛擬空間中的挑戰。
劇場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可以是任何物理上的空間;森林、廣場、博物館、海邊、沙漠;只要是有人表演、有人觀看之處都是劇場,它所呈現出的動態的魅力營造出的獨特氛圍很難通過電子顯示器傳遞。而虛擬空間將線上觀眾參與與互動設計融入到作品敘事中是戲劇制作人與藝術家們對現狀的即時反饋與探索。在歐洲劇場陸續開放的情況下,這種對于在虛擬空間上的演出和觀眾參與的探索會如何延續?又會如何反應到線下戲劇創作?這些都為觀眾在后疫情時代的劇場體驗提供了更多樣的選擇。
作者??現為荷蘭伊拉斯謨鹿特丹大學博士后研究員以及獨立創意項目咨詢師,英國利茲大學文化創意產業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