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今年年初以來,一部名叫《覺醒年代》的電視劇熱播并引來很多話題。這部電視劇反映中國社會由幾千年封建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前夜,文化思想如何萌動,進而逐步聚攏力量,形成一場聲勢浩大的新文化運動和決定了中國前途命運的政治革命。這部作品還聚焦中國第一批現代知識分子,如何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為中國共產黨的成立進行文化上、思想上、理論上的準備。因為劇中塑造了包括魯迅在內的多位現代作家形象,總有朋友愿意與我探討劇中人物塑造,以及故事敘述究竟如何等話題。在我看來,以最簡約的方法評價,劇名中的“覺醒”二字,抓住了五四前夜和五四高潮中先進知識分子的本質特征,是一個非常恰切的概括。
魯迅無疑是一位覺醒者,“覺醒”也多次出現在他的文章和演講中。1919年11月,五四運動當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其中寫道:“所以覺醒的人,此后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如何理解魯迅既是文學家,又是思想家、革命家,我以為,他對“覺醒”概念的矛盾的、糾結的、復雜多重的理論闡釋和文學表達,即是例證。
1918年魯迅發表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第一篇現代意義上的小說。從1906年決定“棄醫從文”開始,積累、涌動長達12年,文學家魯迅終于真正爆發,站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最初起點,并“一發而不可收”地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高峰。是什么讓魯迅經歷了一個仿佛無所事事的漫長等待期,終于迎來一次徹底的吶喊?原因之一,就是他對覺醒的遲疑,他深知覺醒者必然歷經痛苦,一旦覺醒并發出吶喊,則必須要有義無反顧的堅定意志。在《〈吶喊〉自序》一文中,魯迅講述了他在紹興會館抄古碑時,與《新青年》編者錢玄同的對話。他深知對方促使自己創作的用意,是要為文學革命添一把火。然而,他是遲疑的,他正在思考著一旦因為自己的筆讓更多的人覺醒,那會怎樣。于是他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錢玄同給了他堅定的答案:“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這種觀念上的對接,讓魯迅說出了他自己業已思考成熟的思想:“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魯迅深知,一旦覺醒之后,必須有不可動搖的意志和始終不渝的堅持,也深知這一過程中必然經歷的痛苦。為了也許自己并不能看到的將來,“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的人生曲折復雜,魯迅的創作廣闊深厚,他的人生和創作可以從無數個方向進行無盡的探索。但站在今天的歷史方位,回望魯迅140年前開啟的生命歷程,也許我們可以說,他的一生,也是始終在處理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閘門”卻要放別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的求索歷程。其中的糾纏、矛盾、痛苦,信念、執著、堅守,讓他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先鋒,也成為苦苦求索的穿越古今的哲人,同時,其復雜豐富的思想藝術,使得他的文學創作在世界文學史上也具有重要影響。
1881年9月25日,魯迅出生于浙江紹興城。這個當時人口已近10萬、城內大小橋梁已達200多座的城市,多次出現在魯迅后來的作品中,并被稱之為故鄉。故鄉,這是個多么親切的稱呼,它蘊含著思念的感情,意味著回歸的沖動。魯迅也的確多次表達過對故鄉的思念之情。
然而,另一方面,故鄉在魯迅那里,又是個沉重的詞語。這里沒有他想要的夢想,鮮有志同道合的同志,于是在父親去世兩年后,他18歲出門遠行,“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在南京求學時,仍然寫下“夢魂常向故鄉馳,始信人間苦別離”的念舊詩句。但故鄉注定無法再真正回去了。
就像對故鄉的感情一方面時在心間,另一方面又急欲離開,充滿了矛盾,魯迅的人生總是在自我矛盾與糾葛中,始終在自我情感沖突與痛苦中思索并且寫作。處在那樣一個風雨如磐的舊時代,最先從思想和觀念上覺醒的人們,既有看到希望曙光的興奮,也有前路茫茫的困惑。魯迅留學日本并選擇學醫,為的是用現代醫學救治像他父親一樣的國人。他做出“棄醫從文”的選擇,是因為他意識到精神“立人”才是根本。在之后的漫長求索中,他一直在尋找前行的道路,為自己,更為了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狂人日記》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但他也深知,苦難深重、積重難返的人心無法在一夜之間發生改變。所以小說開頭前還有個“附記”,精神上清醒的狂人仿佛像個戰士,但生理一旦“清醒”,卻又去做候補官員了。魯迅所生活的年代,他那一代知識分子身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和情感上的折磨。他對故鄉既懷念又遠離,對家族也是在叛逆中含著隱忍。即使他已經決定要通過文藝為中國人的精神提供光與火,同時又接受母親的要求,回國與一字不識、纏了小腳的朱安結婚。為了兄弟的生活有經濟上的保障,他不得已回國謀生,包括回到紹興教書。他對周作人、周建人可謂有著長兄如父般的感情,但又因瑣事與周作人“兄弟失和”。他主張為人生的文學,但又反對只掛著招牌當“革命文學家”。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做成事,但同時反對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